从戏剧情境分析梅特林克《群盲》
2023-12-10陈颢月
陈颢月
(中国传媒大学 戏剧影视文学系,北京 100024)
《群盲》是剧作家梅特林克的经典作品,它讲述了六男六女共12 位盲人被弃于孤岛,从等待教士到发现教士之死的故事。
这个故事将观众带入一种迷茫混沌的恐怖气氛之中,以奇特的悲剧表达出剧作家对于现代社会的种种审视。梅特林克曾经说过:“我渴望能让我看见生活的某些场面,找到其中的联系,并且把它们的渊源和隐秘之处探索出来。”
本文将以故事发生的自然情境、人物性格情境以及社会情境三个方面来对《群盲》的戏剧情境进行分析。
一、自然情境
本剧中发生的自然情境为“深夜里一座古老的北国森林”,它与梅特林克的另一部戏剧《闯入者》的自然情境“旧别墅中一间黑暗的房子”非常相似。剧作家刻意为之的抽象化的场景能让故事去除“特定化”的标签,使得观众能从普世层面上理解戏剧。
无论是孤岛还是郊外花园,二者都是模糊国界的场景,远离城市喧嚣,且都发生于暗夜之中。这样安排有两个妙处:其一,在远离城市的自然中,能去除人物冗余社会关系带来的杂念,就是使得人物变成“他自己”,最大程度排除利益的干扰,人物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只是由他性格所引发的动作;其二,深夜的环境将这种“净化”更推进一层,在深夜中人会更容易引发哲学思考,从而让人物某些哲理性台词不显得突兀。此外,由于万籁俱寂的环境,人物也更容易感知到周围环境的变化,从而引起恐惧、担忧等情绪。
利用自然环境所提供的变化来隐喻人的精神世界,同时作为一种外来的驱动力,推动人物心理、行动等方面发生改变。这是象征主义戏剧的典型特点。
例如横亘在盲者们之间的枯枝碎石,这是阻挡盲者们聚集在一起的障碍,也是人与人之间隔阂的具象化。而巧妙的是,在剧作家的笔下,这种隔阂并不是不可突破的。
第一次第一位盲人想要靠近女人们的时候,就“撞到落木和岩石”,于是他放弃接着朝女人们那边摸索,回到了原位。也就意味着,这次人物试图打破隔阂的行动以失败告终;而第二次,当年轻的盲女闻到水仙花的香味,想要去摘取鲜花却同样被落木所拦截时,第六位盲人起身,帮助盲女折下了花并送给她。这次人类成功突破相互间的隔阂,盲女将花别在了头发上,这就是人们所摘取的团结与帮助的果实。
这两次行动的成败,其实象征着人类交往过程中的两种常态。并不是勇敢迈出舒适圈就能获得成功,也不是被障碍所阻拦就一定失败,朋友伸出的援手也许会给你带来惊喜。
还有小岛这个意象,教士告诉盲者们:“他们应当多多了解这个小岛,他自己也不是完全了解这里。山、洞窟、山谷都没人探索过,他们不应该在宿舍的大圆顶下晒太阳,他想带他们到遥远的海边去。”
单独细品这段话,就能很清楚地了解剧作家的意思。这个小岛,其实指代的就是人类共同生存的地球,盲人和教士指代不同认知水平的人类。认知少就相当于是眼盲耳聋,和疯妇怀里的婴儿别无二致。
而这世界的很多事情,人类都并不完全了解,认知程度高的一类人便担任了向导的角色,引领剩余的人去探索世界。就像教士先是带领盲人们走出困住他们的疗养院,来到这个古老的北国森林,又要带他们去遥远的海边,见更广阔的世界一样。更重要的是,还要引导他们去探索人类没有涉足的领域,即这部作品里的山、洞窟和山谷,带动人类的发展。而在这个过程中,年老的智者总会先一步离开,只留下年轻的盲人们在世界里探索,再从他们中再诞生出新的智者,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除了以上两个具体的例子,还有一个在《群盲》中大规模的自然情境的运用,就是自然音响的运用。从森林深处传来的风、簌簌的落叶、飘落的雪花,还有远处的钟声、海浪的拍击声……
这些音响效果是盲人们唯一能够辨别自己身处境地的线索,但由于他们看不到,只能凭借臆想来判断。可以说,这些线索既是机遇也是挑战。现实生活中的人们也几乎和这些盲者一样,没有办法完全判断面前摆着的是机会还是陷阱,只能小心摸索。
在前半部分,主要是那三个先天而盲的人去判断,他们判断自己被教士带来了危险的地方迷失了方向,拒绝采取任何行动,决定原地等待教士回来;在中间部分,女人们开始有了自己的发言,这跟女性地位的发展也有了某种程度上的重合。很难去说是作家妙手偶得还是故意为之。女性们通过性别带来的独特直觉和细致敏锐的感受力,慢慢地能够探听到更多关于自然的信息,例如闻到了枯叶的味道、找到了水仙花,还有听到了海声与钟声等等;在后半部分,敏锐的动物使者也就是狗的来临,众人鼓起勇气挪动脚步,发觉了躺在他们旁边的教士的尸体,雪落了下来,婴儿发出了它在舞台上的第一声啼哭,本剧结束在希望与绝望不定的留白中。
本剧自然情境的变化可以说微乎其微,在“遥远无极的浩瀚星空下”、“古老的北国森林里”,这几个盲者显得多么渺小,“昼夜变换风霜雨雪”这些小小的自然景象,也使得他们如同惊弓之鸟。颇有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意思,天地只是顺其自然,把万事万物都同等对待,并不因你为人而多加善待,只是默默运行着万物运转轮回的法则。
二、人物性格情境
每个人先天的生长环境都是不同的,它既定不能更改,也没有选择的权力。而这些东西,又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一个人的后天性格以及处事方式。
在《群盲》这部最大程度抛开其他干扰的戏剧作品里,由于人物们生存的后天环境都是疗养院,所以影响人物性格最多的,应当就是先天的生长环境。既然戏剧的核心是塑造人物,那么就不得不提一提先天条件对于《群盲》中人物的影响了。有趣的是,《群盲》中的性格特征,是表现在相似的群体之中的。
首先,三个先天而盲的人。
他们三个以自我为中心,在戏剧开篇时发现教士没有音讯后展开了一小段有些滑稽的自说自话。互相对对方的问题都不做回应,只是重复自己的观点。后续又多次抱怨教士,拒绝“自己找回去”,只想在原地等待。后来在得知教士死去后没有丝毫怜悯与悲伤,出口就称他为“死人”。
显然,他们是那种不讨人喜欢的角色。不过剧作家别出心裁地安排了一段小插曲,就是望向天空。其余人都抬头向上,而这三个人仍然低头——他们并不知道天空在头顶之上。原因剧作家也进行了合理化,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听别人说什么。教士说过的话他们一概不听,所以他们原本是有机会去了解天空在哪里的,是他们自己选择闭目塞听,他们放弃感知一切。其余人都感知到鲜花、星星,只有他们说他们什么也听不到。第一位盲人不停抱怨教士“不该带他们出来”“想回疗养院”,第二位盲人说“我们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第三位盲人说“为什么一定要在中午散步?他根本分不清是什么时候”。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不讨喜的特征并非他们的本意,而是在先天而盲的生理条件下为了自保而趋利避害的本能。第二位盲人说“院子四周都有墙的保护,只要把铁门关好就没有走失的风险。我一直把门锁上”,这些话细思下来也觉得他们十分可怜。他们并没有亲眼见过鲜花与星星,自然也无从谈起。好比让一个没有听过西方童话的孩子画出一个与迪士尼一样的白雪公主,的确强人所难。也正是对于世界认知的缺失,他们才警惕周围的一切,宁愿龟缩在自己承认的安全区域内,也不愿轻易涉足险境。正是这方面的敏感,才使得是他们三个发觉教士没有声息的吧。
其次,老盲人和老盲妇。
在剧本里,两位老人的对话总是同时出现,有时还能形成对仗,例如
“老盲妇:我有时候梦到我看见了……”
“老盲人:我只有在梦中才看得见……”
二者有个很大的共同点,就是可沟通。
一开始三个先天而盲的人开始惊慌时,只是自说自话,是这二位老人开始回应他们,使得本部戏剧不似荒诞派一般无厘头。只要在场的人有人问问题,两位老人总是在尽力回应。老盲人还说出了点睛台词:“我们的确要思考如何活下去。”老盲妇更是展现了她作为女性的柔软,她记挂着教士的病,对教士之死的触动很大,甚至呼吁大家跪下为教士祈祷。她不似三位先天而盲的人一样冷漠,她也期待着教士口中描绘的大海与阳光,“探索小岛”就是老盲妇在转述教士的话。
这应当是“年老”这个条件带给他们性格的影响,老人总是更容易产生哲思,有时会兼有迷信。老盲人说他听到了“脚步声”,实际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是代指死神的脚步,正如《闯入者》中盲眼外祖父感知到了死神的脚步一样。老盲妇在绝望时也呼喊“上帝救救我们”。这可能也是年老者的共性,因为距离死亡更近,所以更容易产生畏惧。
而设置一男一女两位盲老人,目的是展现“可沟通”在老人身上的普遍性,从而展示不可沟通是出现在年轻一代的特性,揭示现代性在年轻人身上的表现。而老盲妇除了可以跟老盲人合并分析外,也可以与盲女合并分析女性和男性的区别。
其三,教士。
本剧名为《群盲》,主角当然是那群盲者们。教士的死亡作为他们故事发生的引子,教士本人只存在于众人的叙述当中。
有趣的是,教士作为一个耳清目明的正常人,却是一个“独”。他没有表现在舞台上的语言和行动,没办法说教士和群盲中的谁有共同点。如果硬要说的话,也只能将他和盲女老盲妇归为一类。
剧本里说“自从医生死后,他就一直害怕。他很孤单,几乎不再说话”。教士的孤单,看似来得突兀,实际又在情理之中。
先秦作家屈原曾写过:“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看似有俯视众生的味道,实际却是难言的孤独。高处不胜寒,生活在“群盲”之间,究竟是做一个耳清目明却无人理解的“正常人”来得愉悦,还是干脆也扮作一个耳目闭塞的“盲人”来得痛快?这是梅特林克留给观众思考的命题。
三、社会情境
象征戏剧展现对于现代社会的种种忧虑,而城市发展和工业发展带来了许多问题都在《群盲》展现得淋漓尽致。
其一,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隔阂。剧本中多次出现“我碰不到你”、“有什么把我们隔开了”、“我们生活在一起,却永远看不到彼此”等等,反复被强调的孤独,正体现着关于现代社会的经典命题。不过好在在剧作家看来,这种隔阂并不是不能突破,第六位盲人和盲女携手摘下了水仙花就是最好的证明。人类还是应当团结起来,一起去探索未知的“小岛”。
其二,社会发展带来的傲慢,人的故步自封。剧本中的三个先天而盲的人,他们拒绝接受他人带来的信息,拒绝听教士讲话,拒绝出来散步,只想在安全的高墙之内生活。这正是那些在社会发展中取得一些成就,就故步自封,只愿意相信自己,拒绝接受他人意见的典例。不过剧作家同样采取了积极的态度,三个盲人最后也感知到了大自然的声音,感受到了海浪,感受到了枯叶。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其三,一味追求利益,对精神财富追求缺失。从宏观的角度来看,阳光、鲜花、海都是精神财富的象征,疗养院则是现实利益的标志。教士想让大家多多探索小岛,享受阳光,正是剧作家想让观众追求精神世界的充实与愉悦,去积极探索世界,而不是一味窝在“疗养院”,追求现实利益。
除了以上象征戏剧所展示的关于现代社会的忧虑,《群盲》还展现了类似于《等待戈多》一样的主题——“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上”。从某些角度分析,《等待戈多》与《群盲》颇有相似之处。两部剧的舞台行动都是少之又少,让巨大的“静态”遮掩掉生活的“动态”。人物们的对话也有些无厘头,就像是生活中的某个片段一样。
《等待戈多》是将戈多这个人物外化成上帝的表现,《群盲》是将其外化成三个一直在向上帝祷告的老妇人。但事实上,他们等不到上帝的救赎,能够带领他们走出困境、创造幸福的只有他们自己。
综上所述,《群盲》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充满象征意味的盲人群像,它充斥着剧作家对于社会的忧虑,却又不乏光明与期望。观众能汲取到的意义绝不止文本寥寥千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我们生存于这浩瀚洪荒之中,不应只着眼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生命不息,探索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