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身份·伦理选择·伦理意识:库切《耻》的伦理书写
2023-12-09金怀梅
金怀梅
(安徽新华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88)
作为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同时又是第一位两度获得布克奖的卓越作家,库切(John Maxwell Coetzee,1940—)当之无愧称得上是当代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在学者梅哈甘和莫泽[1]看来,其伦理思想正是其处于这一重要学术地位的一个关键因素。学者法尔考[2]同样认为,“库切小说的美学核心是其浓烈的伦理内核”。倘若我们认同美国布法罗纽约州立大学校长桑普尔对库切的溢美之词:库切“展现了文学可以提高读者社会良知的潜力”[3]491,那么,充溢于其作品中的丰富伦理思想无疑是实现这一潜力的根本要素。自处女作《幽暗之地》开始,库切在其作品中一以贯之地倾注其对人性和伦理的恒久探索,即便作品聚焦宏阔的政治和历史议题,他对伦理的思考也从未缺席。其母国南非数世纪的被殖民历史和其自身成长的种族隔离社会背景奠定了其伦理书写的基调,使其对暴力、苦难和人性产生独特的伦理思辨。他致力于在文学中描摹现实,书写黑暗,在把厚重的黑暗砸向读者之时,期望通过文学的移情影响力激发读者的伦理思考和情感想象,旨在为这个充满暴力和冲突的世界寻求一丝烛照心灵的伦理之光。
《耻》是库切最负盛名的一部小说,被赞誉为“无可挑剔”[4]。其主题丰富多元,思想蕴藉隽永,涉及对权力、衰老、死亡、宽恕、动物尊严、代际隔阂、种族矛盾等一系列问题的探索。自出版以来,《耻》已受到持久且广泛的关注。柯索[5]认为这是“一部身体与权力、欲望和耻辱紧密相连的小说”;马利安等[6]学者指出,“《耻》展示了南非人在种族问题、土地再分配、性别暴力等问题上的挣扎”;在洛佩兹[7]看来,“《耻》以清晰而又微妙的方式论述了后种族隔离背景下的南非,个人之间的关系受到种族隔离和数百年种族不平等和压迫的持久且根深蒂固的影响”;法勃尔[8]视《耻》为一部后世俗小说,认为其“设想了后种族隔离时代下的南非新的伦理道德条款”。可见,这部小说深植于历史和政治,并在此基础上涉及伦理和道德问题的探讨。毫无疑问,“《耻》是一部具有重大伦理意义的小说”[9]。鉴于这部作品浓厚的伦理特性,本文采用文学伦理学批评透视文本,将其“看成道德的艺术载体,看成承载某种伦理价值的艺术形式”[10],分析主人公在后种族隔离制度下的南非这一特定伦理语境下的伦理身份、伦理选择、伦理意识和伦理责任等现象,深挖作家对这些现象背后潜藏的伦理命题的思辨,揭示作品深刻的伦理思想,彰显库切作品的伦理价值。
一、伦理身份的迷失和错误的伦理选择
伦理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存在的伦理标识。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身份从来源上看分为两类:一类是与生俱来的,如血缘所决定的父亲和母亲的身份,另一类是后天获取的,如教师和学生的身份。作为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核心术语,伦理身份是文学伦理学批评实践中的重要关注点。“在文学批评中,文学伦理学批评注重对人物伦理身份的分析。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11]。《耻》的主人公卢里具有多重伦理身份:家庭层面,他是女儿露西的父亲;社会层面,他是大学教授,同时又是南非后种族隔离时期的白人后裔。小说正是通过描写卢里在其多重身份中的伦理迷失继而做出了错误的伦理选择,得以展现作品的价值诉求和伦理旨归。
人的伦理身份要求人应该承担与身份相符合的伦理责任与伦理义务,“伦理身份是评价道德行为的前提。在现实中,伦理要求身份同道德行为相符合,即身份与行为在道德规范上相一致”[12]。若伦理身份同伦理规范相悖,则会产生伦理混乱和伦理冲突,从而影响正常的伦理秩序。而卢里对自己的诸种伦理身份意识模糊,未能遵从相应的伦理规范,导致其遁入伦理失序的人生状态。首先,作为父亲,他早早离异,未能给女儿露西提供一个完整的家庭和父母双方共同的陪伴和呵护。露西长期独居于乡下,与城里的父亲相隔甚远,缺少父亲的关爱和照顾。卢里也自知对女儿有亏欠,他清楚“露西一直以来过的并非一种受到保护的生活”[13]99。在自己因行为不检点、侵犯女学生而被迫离职,去露西的乡下农场避难后,他却以家长权威自居,干涉露西的意愿和选择。他不能理解露西做“乡下女”的选择,对露西和其朋友贝芙肖热衷于动物福利工作嗤之以鼻,在露西遭遇轮奸后,他不尊重女儿意愿,反复强求她报警,让其说出被凌辱经过。后来,在露西决意要留住被强奸致孕的孩子时,他同样不能赞同。由于未能长期陪伴左右,他对女儿缺乏了解,未能认识到女儿是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意愿和想法。相反,他企图对其选择横加干涉,导致父女之间隔阂顿生,形成紧张的伦理关系,最终露西下逐客令,卢里离开农场。卢里的所作所为与父亲身份相冲突,因未能对自己作为父亲这一伦理身份应该具备的伦理立场和伦理行为持有清晰的认知而陷入身份危机,导致父女间的伦理关系出现紧张和敌对。
其次,卢里同样违背作为教师这一身份的伦理规范。作为大学教授,卢里垂涎女学生梅拉尼的年轻和貌美,将其带到家里进行诱奸,并美其名曰女性的美应该被共享。甚至后来在梅的住所,卢里不顾其反对,强行与其发生性关系。这不仅违背了师生伦理,同时也与自由、自愿的性爱伦理相抵牾。对此,卢里自身也有非常清楚的认识:“不是强奸,不完全是,不过终究不是两厢情愿的,绝对不是两厢情愿的。”[13]32-33此外,他不遵守师德规范,滥用教师权力,在梅拉尼缺席考试的情况下,仍然给她70分。在诱奸一事被举报之后,他非但不忏悔致歉,反而认定这是关涉爱欲的浪漫行为,认为性爱自由不应该被打压。显然,卢里漠视教师身份理应遵守的伦理规范,只遵从内心的欲望本能。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一个人一旦听凭原始本能的驱使,在理性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各种道德规范就会被摧毁,人又将回到兽的时代,这不仅不是人性的解放,而是人性的迷失”[11]。因此,沉浸在性欲望中的卢里尽显动物本能,任由自由意志掌控自我。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人是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而斯芬克斯因子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两部分构成。当人性因子控制和约束着兽性因子,人便成为伦理人,能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身上也就会绽放出人性的光辉。但当兽性因子操控了人性因子,人便失去理性意志,表现出动物性本能的自然意志或自由意志,从而导致伦理混乱和伦理冲突,做出错误的伦理选择[14]。卢里在性欲面前,缺乏理性意志,任由其兽性因子掌控心理和行为,从而在失去作为人的伦理意识的同时,将师生之间的伦理关系陷入困境,也使自己陷入道德的泥潭,成为众人唾弃的对象,遭遇被孤立被解职的境地,人生开始走向耻辱状态。正所谓“伦理身份的变化往往直接导致伦理混乱”[11],卢里从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大学教师沦落为一个滥用职权、强奸女学生的道德败坏之人,破坏了师生之间既有的伦理秩序,导致伦理混乱,自身人生的污点更是难以抹除。
最后,作为南非白人,卢里对后种族隔离期的新南非社会状况缺乏应有的认知,从而导致其死守往日象征权力和地位的白人身份,固守不合时宜的白人身份意识,导致其进一步进入伦理困境。聂珍钊认为,“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有其固定的属于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这是理解文学的一个前提”[11]。《耻》的故事发生在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的新南非。随着曼德拉上台,一系列提升黑人权益的改革措施得以实施,黑人地位日益增长,白人不仅无法再以主人地位奴役黑人,而且也逐渐丧失种族隔离时期的特殊权益。然而,卢里对此却并不明晰。他仍幻想往日当主人当老爷的感觉,在与黑人佩特鲁斯去集市帮露西出售农产品时,他任由佩特鲁斯打理一切,自己只坐一旁暖手,感叹日子还和“从前”一样,主人享受仆人的服侍。当他对于暴行发生之时佩特鲁斯不在农场且事后保持缄默而心生怨愤之时,他无比怀念“过去”,畅想着“要是在过去”,就可以“大发雷霆地跟他彻底摊牌,让他卷铺盖滚蛋”[13]150-151。甚至在遭遇黑人暴行之时,他仍抱着殖民有功的言论,悲叹于“那旨在普度众生的巨大的事业”未能成功教化黑人[13]124。在露西遭遇轮奸后,他再三要求女儿报警,用法律伸张正义。然而,在种族隔离期的南非,黑人遭受的虐待、歧视和野蛮又何曾得到正义的伸张?卢里无视社会环境的变化以及随之发生的黑人和白人地位和权力的变化,一味幻想将行使报复性正义的黑人绳之以法。相比之下,露西有深刻的洞见。露西反对没有尽头的冤冤相报。她选择不报警,是希望在国家追求民主和谐之际不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强奸激化种族矛盾,否则暴力将无限循环下去。卢里的伸张正义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白人身份的张扬和对黑人身份的惯常贬低。白人的暴力是正常的,而黑人的暴力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如前所述,他的种族主义思想根深蒂固。卢里对白人身份的固守和其面对黑人时的错误选择,实则是对白人特殊权力和优越地位的固守,从而使他与变化了的时代格格不入,进一步陷入伦理困境。
可见,卢里对于自己的每一个身份都未能遵守相应的伦理和道德规范,并均做出了错误的伦理选择。作为父亲,他未能关心陪伴女儿成长,并对成年的女儿横加干涉,企图影响女儿的独立思考和选择;作为教师,他违背师生伦理规范,不仅乱给学生分数,更是侵犯学生;作为白人,他固守白人身份意识,在种族隔离制度废除后的新南非,他仍然抱持种族主义观念,以特权者自居,不能正确认识新型的种族关系。根据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身份的混乱必然导致伦理秩序的混乱,伦理困境也由此产生。卢里伦理身份意识的困惑致使其未能正确进行伦理选择从而导致人生的伦理困境。可见,正确的伦理身份意识和伦理选择是人畅快存在于世的重要基础。
二、伦理意识的回归
按照文学伦理学批评的阐释,“由于理性的成熟,人类的伦理意识开始产生,人才逐渐从兽变为人,进化成为独立的高级物种。把人同兽区别开来的本质特征,就是人具有理性,而理性的核心是伦理意识”[11]。也即:人之所以为人,而非动物,是因其具有理性,而拥有伦理意识是一个人拥有理性的最重要标志。作为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核心术语之一,伦理意识用来分析、评价和认知文学作品中人物的伦理品性和道德属性,也是用来窥探作者和作品伦理诉求的关键。《耻》中,卢里经历了伦理意识的嬗变,从一个伦理意识薄弱、道德感底下的人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拥有社会责任、关爱他人甚至动物的伦理人,实现了伦理意识的回归。
卢里伦理意识的复苏,源于其遭遇一系列的人生滑铁卢:被迫解职、遭人唾弃、遭受暴力袭击却无处伸张正义、女儿被黑人轮奸之际自己束手无策、从骄傲自满的白人大学教授沦为看狗人和黑人帮工,从地位和身份的特权阶级沦为社会底层人。这些变故和变化了的身份让他得以进行伦理反思和伦理顿悟,逐渐放低姿态,开始以同情关爱之心对待他人,逐渐修复失序的伦理秩序。作为父亲,尽管很难,但他设法尝试接受女儿的意愿和决定。露西在遭受轮奸的创伤后,无论是不愿离开南非、还是坚持生下孩子并嫁给黑人佩特鲁斯做第三任妻子,卢里最终都默许了,并决定要照顾好未来的外孙。为照顾女儿,同时又不干涉女儿的自由生活,他卖了城里的房子,居住在离女儿不远的地方。同时,他也开始懂得去欣赏作为乡下女的女儿之健康美,也领略到了之前所不屑的乡村生活之美,认为露西在田间劳作的场面堪比一副杰出画作。[13]281曾经那个伦理越位、想凭自己意愿掌控孩子的霸道父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懂得理解和尊重孩子,并默默关爱孩子的慈爱父亲,父女关系得以恢复该有的伦理秩序。
作为昔日的教师,对于自己诱奸妙龄学生的过往,卢里一改往日将这种乱伦爱欲视为浪漫爱恋的体现,开始反思自己的过错,在深刻认识到到自己的行为给梅拉尼及其家人带来的伤害后,他找到梅家,给梅父母下跪,道歉谢罪,并最终得到其家人的原谅。卢里意识到自己对学生一厢情愿的爱恋行为实则是性欲驱动下的动物本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欲,不仅违背师生伦理禁忌,也违背了爱情伦理,这不仅与爱恋自由毫无关系,而且是对正常师生伦理关系的破坏,是对梅身体的侵犯和精神的伤害。卢里的伦理反思和道歉行为体现了他人性因子的复苏,理性意志占据了上风,让我们看到他人性中的光辉一面。
作为白人,卢里同样经历了伦理顿悟的过程。他逐渐认清了社会的发展和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白人和黑人身份地位的改变,并有意识地适应这些变化。后种族隔离时代,黑人和白人努力跨越历史和现实的种族罅隙、携手建设共同的家园是新南非走向和平民主新生活的美好愿景。而卢里最终默许露西对黑人强奸犯的宽恕,以及自愿入住乡下,守护女儿,做黑人的下手,决意做个称职的外公。这些都可以被看作是卢里放弃白人特权,不再固守高人一等的白人身份,转而接受与黑人和平相处的迹象。尽管小说直到最后,也未能让读者看到明朗的种族和解景象,然而,读者却也清楚地看到了露西和卢里为此景象所做的努力。“通过不归还暴力来阻止暴力的延续”[15],并且从个体出发探索种族和解的途径。卢里父女的行为为新南非伦理环境下白人的伦理选择提供了可资效仿的参考模板。废除了种族隔离制的新南非,不再有白人和黑人的伦理身份之别,大家拥有统一的新的伦理身份——南非人。这,便是卢里的第三个层面的伦理觉醒。
尽管人生走向低谷和耻辱状态,但这却给卢里提供了一个进行伦理反思的契机,并在反思中实现了伦理顿悟,伦理意识得以回归。经历过伦理混乱和错误的伦理选择之后的卢里,开始懂得体味他人的痛苦和心境,面对自身多重的伦理身份,开始了理性的伦理选择,做出了符合其伦理身份的规范行为,逐渐成为一个伦理人。不仅如此,他与动物也具有了情感联系。阿特瓦尔指出,大卫·卢里道德的提升主要通过他对动物态度的变化来衡量的[16]。从喜欢吃动物的肉、对动物福利倡导者嗤之以鼻,到对于待屠杀的动物产生怜悯和同情、不愿意看到死去的狗尸被随意对待,并与狗产生情感的交流,卢里实现了与动物的跨物种共情,并达成了与他人、与社会的和解。
三、作品的伦理启示
库切在《耻》中刻画了一个道德上明显有瑕疵的主人公,并通过呈现他的道德提升达成作品的伦理渗透。那么库切塑造具有多重伦理身份的主人公,并呈现其伦理选择的变化和伦理意识的嬗变,其伦理旨归何在?又试图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
纵观整部小说,库切力图表达的绝非只是一个个体人生的起伏和命运的多舛,其中饱含了他对人与人之间、种族之间以及人与动物之间伦理关系的深刻探索和反思。总的来说,库切希冀通过卢里的人生轨迹,传达出人应该如何运用理性意识解决身份困惑并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
首先,在个体层面,小说试图传达通过理解与尊重构建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和伦理秩序的重要性。关系中的个体不能以自我意识为中心,不能试图左右别人的意志,操控别人的思想和行为,即便是对待家人也是如此。作为离异独居的男性,卢里与妓女索拉雅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两人各取所需,和谐相处。然而,当卢里偶遇带儿子购物的索拉雅后,后者为保护个人和家庭隐私离开其所服务的机构,意欲断绝与卢里的钱色交易。但卢里却穷追不舍,私自动用侦探调查索拉雅,甚至将电话打到她家里。这致使索拉雅怒不可遏,呵斥卢里不要再骚扰她,两人从此决裂。显然,在这段关系中,卢里未能意识到索拉雅的独立个体身份,肆意僭越两人之间的商业关系,对索拉雅的意愿缺乏尊重,侵犯其隐私。同样,在家庭内部,卢里试图以家长权威掌控女儿露西的意愿和选择,导致父女关系紧张,女儿对父亲产生排斥和疏远。不过,在反复的人际关系失败中,卢里有所顿悟,开始尝试理解女儿,站在女儿的立场看待问题,并积极成为一名关爱、守护女儿的慈父。小说尾章里,我们看到了逐渐走向和谐的新型父女关系。小说透过卢里的人际遭遇,很好地传达了只有尊重他人、避免伦理越位方能达成和谐的人际关系。
其次,在社会层面,小说主张个体要坚守自身的伦理身份规范,做出与身份相契合的伦理行为。卢里违背作为教师的职业操守和伦理规范,将与女儿年纪相仿的学生梅拉尼视为情欲发泄对象,数次与之发生性关系,践踏了师生之间的伦理规范,伤害了对方及其家人,同时也将自己置于败坏师德、受人唾弃的糟糕境地,丢掉了工作、名誉和地位。小说对卢里诱奸行为的批判不仅将其视为对职业身份的背叛,还将其视为父女乱伦,是父亲对女儿的身体侵犯,因而批判力度更进一步。小说以卢里的视角,多次展现梅拉尼作为女儿身份的在场,如他在露西房间的床上对梅做爱;对梅说话时“像是个哄骗孩子的父亲”[13]26;试图安慰她时“差一点就要说:‘跟爹地说说出了什么事’”[13]34。小说对卢里的双重乱伦行为的批判充斥字里行间,同时展现了对其发生原因的深入剖析,并试图带给读者诸多启示: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卢里竟能无视伦理规则,诱奸作为学生和“女儿”的梅拉尼,犯下双重乱伦之罪,究其缘由,实则源于其缺乏理性意识,人性因子被兽性因子所主宰和操控,任由非理性意志和动物本能行事,从而沦为欲望的奴隶,做出错误的伦理选择。因而,确认自身的伦理身份,并加强自我伦理意识,依靠理性的力量抗衡自由意志,从而做出符合规范的伦理选择,并积极承担与身份相契合的道德责任与义务,这是我们立足社会、建立良好社会关系所需要重视的。
此外,小说在新南非这一特殊伦理环境下探讨了如何构建种族间的和谐关系,恰如柏克玛所言,“如何根据南非的过去和暴力的当下来思考和讨论新南非正是库切在小说《耻》中所探讨的主题”[17]。结束了数百年的白人统治,新南非终于赢来民族统一的曙光,国家开始走向民主和和解进程。然而,当家做主的黑人无法对曾经所遭遇的深重灾难一笔勾销,深藏心底的仇恨之火无法熄灭,新南非的民主进程任重而道远。库切描写露西遭遇黑人报复性轮奸,艺术性地呈现了当下新南非客观存在的矛盾,并将卢里父女推入矛盾冲突的漩涡之中,考察他们的不同反应和选择,并希望甄别出符合伦理语境的抉择。面对黑人的暴力,卢里寻求报复性正义,而露西选择宽恕和和解。库切将人物的选择放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试图传达:种族之间的对抗性、报复性行为无法化解根深蒂固的种族矛盾,只有倡导多元宽容的思想才能实现种族融合,正所谓“宽恕与和解话语在过去10年中作为与殖民主义遗产不断斗争的国家在进行种族间谈判时最有力的话语”[18]。露西视和平为最高理想,“为了获得和平,我准备去做任何事情,准备做出任何牺牲”[13]269。在她看来,面对脆弱的新南非民主进程,唯有学会宽恕,才能避免走进暴力循环的死胡同,才有实现真正和解、走向和平发展的希望。在此,库切以白人个体露西的选择,对于国家重建时如何对待沉重的历史负担问题提出了方案,那就是个体要破除白人/黑人之间的伦理身份藩篱,像露西那样,勇于承担起伦理责任——对种族他者的伦理责任。小说将和解与对他者的责任联系在一起,展现出理性思考和伦理责任对于创造族群和解奇迹的可能。
除了探索人际间和种族间的伦理关系,《耻》同样思考人与动物间的伦理关系。在库切的创作中,动物始终占据重要一隅。库切曾在谈话中悲叹于“人类和动物之间的联系存在严重缺失”[3]598,深切地关注动物境遇并持久地思索人与动物之关系。《耻》通过将主人公大卫·卢里的道德提升与其对动物态度的改观并行叙述,使其从一个纯粹的动物消费者转变成一个积极与动物进行情感交流、尊重动物生命和尊严的动物关爱者,试图引领读者思考人对动物的态度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其自身的道德完整性及其身心的和谐,并进而影响其社会身份的建立,从而深切地领会到人应该对动物承担起怎样的伦理责任。库切将动物视为人类的同伴物种,主张人类应该摒弃“中心”思维,取而代之地发挥其“主体”意识,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践行自身动物保护者和关爱者的伦理身份。
《耻》在重大的政治和历史议题包裹下,深藏对伦理和道德的探索与关切,有着鲜明的伦理取向。在库切看来,人既是一种生物性质的存在,更是一种社会和伦理的存在。因此,他在创作中持续关注人之为人的伦理要义。《耻》具有丰富的伦理价值与时代意义,其对人的伦理身份、伦理选择和伦理责任等的探讨引人发省,激发了读者真诚的伦理愿景,使其意识到保持清醒的伦理意识和做出明智的伦理选择的重要性,同时,也能认识到人不仅对自己的家人负有伦理责任,对一个更大的家庭也应该承担起责任,这个家庭包括任何意义上的“他者”,甚至动物。因此,《耻》通过描摹主人公的道德发展轨迹构建了一幅动态的伦理图景,引领世人思考自身在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动物乃至自然等交互关系中所应该承担的伦理责任,体现了库切这一具有高度伦理意识的作家的伦理情怀和价值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