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玘文及文安纪氏家族女性文学研究
2023-12-09赵宣竹
赵宣竹
(华北科技学院 文法学院,河北 廊坊 065201)
提到明清时代科第蝉联、世代簪缨的名门望族,人们会不自觉地将目光集中到江南,想到“父子双宰相”“五里三进士,隔河两状元”的“桐城方氏”,或是“一门三宰相”的“海宁陈氏”。然而,在北方的近畿地区,也有着这样一个科举不断、簪缨不绝的大家族,这就是“文安纪氏”家族。文安纪氏家族中,不只男儿博取功名、尽忠行孝,女子也博通经史、熟操文翰,形成了较为固定的闺秀唱和群体,且有诗稿集结成集,并涌现出这一家族女性文学群体的杰出代表——纪玘文。从这些女性的文学活动、文化素养可以窥见文安纪氏家族诗礼传家的“文安世大家”[1]风貌。
一、文安纪氏家族兴盛概况
文安纪氏家族自第一代于永乐十年迁至文安,此后一直繁衍兴盛,由明至清六百年间,频登科甲,成为河北有名的诗礼大族。
(一)簪缨不绝
据文安纪氏家谱记载(1)文安纪氏家族家谱主要有二种:一为纪昌期等修,刊印于清道光年间,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一为民国纪英培、纪文浚等重修,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美国犹他州家谱学会。本文据国图所藏撰写。,文安纪氏的一世祖纪寿于永乐十年迁至文安,二世开始通过科举入仕,三世中的纪纮是纪氏家族崛起的重要人物:一方面他为官廉直而有政声;另一方面,家教有方,教子言语为其子纪常整理成《长史家训》,成为纪氏家族传承数百载的治家良训。自此,纪氏家族簪缨不绝。据统计,自明至清,纪氏共出了17名进士,30多名举人。[2]
(二)诗礼望族
综上所述,文安纪氏自第一世纪寿开始,便课子读书,诗礼持家。因此,纪氏子孙才能科第绵延、簪缨不绝。与此同时,诗礼传家的传统,也使得纪氏子孙博学多才,毎有著述行世。三世纪纮的治家言论,为其子纪常整理成《长史家训》,成为纪家后世秉承之仪范。八世纪克扬著述甚丰,可惜多半毁于兵火,所存仅《丽奇轩文集》及《丽奇轩四书讲义》《丽奇轩易经讲义》,后二种为《四库全书》所收录。纪克昭著有《慎俭堂遗稿》。九世之中,纪炅著有《桂山堂集》《青镂堂制业》《朏庵诗集》、纪元著有《卧游山房稿》、纪愈著有《式纶堂诗稿》、纪星著有《卧游诗稿》。十世之中,纪逵宜著有《梦笔山房诗集》《茧瓮集》《闲云词》及《可亭存稿》、纪迈宜著有《俭重堂集》《岱麓山房诗集》、纪遴宜著有《龙城集诗笺》、纪薖宜著有《春草轩集》《啸怀书屋集》《游楚草》《返吴吟》、纪暹宜著有《五芝楼集》。十一世之中,纪恒著有《藤花书屋诗草》、纪晋著有《宝树轩诗集》、纪巽中为女性诗人,著有《感怀诗草》。十二世之中,纪淑曾著有《汉皋诗集》、纪曾荫著有《松筠阁诗草》、纪曾藻著有《小痴遗稿》。十三世之中,纪淦著有《豆花斋集》、纪玘文为女性诗人,著有《近月亭诗稿》。而许多家族成员的诗作,还被收入著名总集之中。如被收入陶梁的《国朝畿辅诗传》、徐世昌的《晚晴簃诗汇》,以及王企埥的《四家诗钞》等。足见纪氏家族文学水平之高。
二、纪氏家族女性文学活动情况
纪氏家族的女性们在诗礼传家的家庭环境中,在父辈的着意培养下,自幼耳濡目染,熏陶出她们卓越的才思,陶冶出良好的诗文素养。因此,大多能笔墨,擅诗词。
(一)见于记载参与纪氏家族女性文学活动人员
纪氏家族女性大多从事文学创作,只是除纪玘文外,留存下来的作品数量不多。至纪玘文之子李绍堃为母亲重刻诗集,并采集收录家中亲友女性文集集结成《十三名媛诗草》,刊印出版,才得以保存部分诗作。而纪氏家族女性的文学活动也可以从纪玘文的《近月亭诗稿》及《十三名媛诗草》中窥见一二。
从上述诗集可以看到,进行文学创作、且见于记载的纪氏家族女性及相关人员主要有:
纪巽中,纪薖宜女,尚书刘端敏孙庠生刘坤妻,直隶文安人,著有《感怀诗草》,今已不存,《十三名媛诗草》收录其诗作一首。
刘锡友,号义群,纪巽中女,纪晋之子纪淑曾妻,直隶大城人,著有《松鹤轩诗集》,今不存,《十三名媛诗草》收录八首。
李氏姐妹:李学淑,号慧贞,直隶任丘县人,《十三名媛诗草》收录其诗一首;李学慎,号似漪,直隶任丘县人。《十三名媛诗草》收录其诗十首。二人之父为工部员外李中理,母为纪淑曾之姑母,故纪玘文称二人为表姑。
李汝瑛,号韫华,工部员外李中理孙女,李学淑、李学慎侄女,诸生纪琛妻,纪琛为纪淑曾长子。李汝瑛为刘锡友与纪淑曾之长儿媳,纪玘文之嫂。直隶任丘县人。著有《松云阁诗集》《金刚经注》《汝瑛诗钞》,见于《撷芳集》《国朝闺秀正始集正始续》著录,今已不存,《十三名媛诗草》收录其诗三十首。
纪玘文,字蕴山,号德晖,直隶文安人,纪淑曾长女,静海拔贡李煌妻。著有《近月亭诗稿》四卷(初刊于乾隆四十三年戊戌湖南长宁观察官署,重刻于嘉庆十九年甲戌板藏云香书屋):卷一收诗一百首、卷二收诗九十四首、卷三收诗九十六首、卷四收诗一百零五首,该诗集是唯一保存完整的纪氏家族女性诗集。
李培筠,号莲溪,字竹君,纪玘文与李煌女,直隶静海县人。《十三名媛诗草》收录其诗十九首。
方芬,号采芝,顺天大兴人,嘉善县丞方维翰女,国学程某妻,著有《绮云春阁诗钞》二卷,今存咸丰六年丙辰古歙程氏刊本。《十三名媛诗草》收录其诗九首。其与纪玘文、李汝瑛有交往。
(二)纪氏家族女性文学活动
纪氏家族女性的文学活动主要包括:家族内部女性联吟唱和、女性亲眷书信往来以及与其他诗媛诗笺赠答等。
1.家族内部女性联吟唱和家族内部女性联吟唱和是纪氏家族女性文学活动的主要形式。其中,以母女、姐妹、姑嫂间的唱和最为多见。刘锡友在寄给女儿的《有感》诗中说:“燕山楚水三千里,地北天南共苦吟”[3]2。可见,“苦吟”是这一家族女性的生活常态。纪玘文有《怀古和母氏韵》、李韫华有《苦雨和蕴山》、李培筠有与母亲同题之《十方院观牡丹》。
纪玘文的《十方院观牡丹》[4]卷四3诗中,就曾详细回忆了在京城的一次家族女性咏牡丹联吟盛况:“兴会淋漓结闺友,共向丰台拾翠游。”并且重点写到此次集会联吟表现最突出的两位:“知音国色成双艳,歌罢清平自罕俦(下注:谓李慧贞姊妹)”。在众多的唱和中,纪玘文和李韫华姑嫂间的唱和最为频繁,如纪玘文在《赠韫华》[4]卷三9诗中形容“吟诗偕子夕”“斗句每终宵”,李韫华也有《苦雨和蕴山》等和作。仅二人同题的唱和就有《战城南》《观熊舞》《有所思》,从中可以看到纪氏家族女性日常活动的丰富性和主动参与文学创作的积极性。而二人同题之作,更能彰显出各自的特色。如乐府古题《战城南》,李韫华诗偏重情景再现,有“紫骝嘶、旌旗晃,城南杀气连天上”[3]9,且感叹战争的残酷,歌颂将士的献身精神:“万骑从戍几人归?白骨如山复辨谁?”“丈夫志岂在封侯?但愿不见生民泣”[3]9。而纪玘文诗则显得斗志昂扬,完全超越乐府旧意:“一朝巢覆妖鸟尽,露布归来天下知。”“人生年月易蹉跎,要将带砺盟山河。男儿自有桑弧志,莫守雪窗吒波罗。”[4]卷二17再如《有所思》古题,二人分工合作,李韫华赋春,纪玘文赋秋,都以思亲为主题。李韫华起句言“春日暖、春草肥。寸心何以报春晖?”结句以“越天迢递三千里,正是临风倚户时(李韫华父母在越地)”[3]12。纪玘文起句言“秋日矣,百花残,秋日花残陇塞寒”,结句以“天南地北思千里,纤月临空两地看”[4]卷一12。各工巧思,两相争妍。二人也有心灵契合、语出相似之时。比如一起观看过类似今天马戏表演的“熊舞”之后,她们同时感到臣服于人、供人役使的熊,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个猛兽,于是发出“雄气安在哉?”(李韫华)“猛气安在哉?”(纪玘文)的同调叹息。而从这一同题诗,也看到清代闺中女性业余生活较之前代变得丰富起来,眼界也开阔了许多。
2.女性亲眷临别留赠及书信往来由于纪氏家族女性文学素养均较高,因此,她们之间的临别留赠与书信往来,也往往采取诗歌赠答的方式。如李学淑有《赠蕴山表侄女》、李学慎有《送蕴山表侄女赴楚》,都系临别留赠之作。而李学淑诗中则明确言到“二十韶华羡女宗”“鄂渚彩鸾初度影,凤城红药又翻丛”[3]3,与纪玘文的《二十初度》诗两相对应,可以知晓纪玘文幼年在湖南随宦,于十七岁出嫁,二十岁又随夫宦山西太原(唐代称凤城)的经历。李韫华有《寄二姑慧贞》《又寄二姑慧贞》《任丘留别大姑》《以梅花赠蕴山》《病中蕴山常以肴馔相馈有感》等。纪玘文则有《寄嫂氏韫华时归宁越中》《赠韫华》《新筑小阁诗赠嫂氏韫华》《留别润圃妹》《新屋落成诗赠润圃妹》等。这些书信往来有的是千里之外的互诉情肠,有的仅仅是萧墙之隔的递笺传情,却都表达了女性之间温柔细腻的情思、体贴入微的感受和真挚感人的思念。
3.与其他诗媛诗笺赠答由于纪氏家族女性酷爱诗文写作,她们也同样关注有诗才的其他闺秀,并主动与之交往。这一点从方芬与纪玘文的诗笺往来中,便可窥见一斑。方芬有《纪蕴山李韫华见示手著各集》一诗,记述了三人初次相见时,纪玘文姑嫂便主动以诗集相赠并结识为诗友的经历。诗中方芬以岑参(岑荆州)的诗风与诗才来比喻纪玘文姑嫂,说她们如同室芝兰,各吐芬芳。纪玘文留存的诗稿名《近月亭诗稿》,据方芬的诗推测,李韫华的诗集应为《松云阁诗集》,可惜,由于李韫华早夭,其诗集未能再次刊刻流传,故今已不见。此次结识后,纪玘文与方芬一直有诗文唱和往来。收入《重刻近月亭诗稿》的即有《题方采芝小照》《和方采芝原韵》等。
这些交往活动使得闺阁诗人们有了互相交流、互相切磋的机会,更利于她们诗文技艺的增长和诗歌素材的增加,为闺阁女性从事诗词创作提供了更多的途径。此外,纪玘文还主动搜集整理同时代女性诗媛的作品,其子李绍堃在《十三名媛诗草》序中说:“余承母志,于燕晋吴越之间,得诗一百余首。”[3]序1可见,李绍堃集结刊印该诗集,是在帮母亲完成心愿。
(三)纪氏家族女性文学创作成就
1.著作颇丰纪氏家族女性文学群体成就斐然,且特色鲜明。据今留存的记载可以看到:她们不仅积极从事创作活动,且大多有诗集刊刻传世,如纪巽中有《感怀诗草》、刘锡友有《松鹤轩诗集》、李汝瑛(韫华)有《汝瑛诗钞》、纪玘文有《近月亭诗稿》。可惜前几种,今已不能看到,唯有纪玘文《重刻近月亭诗稿》得以流传存世,而后所附《十三名媛诗草》可以窥见其他女性诗人的些许风貌。
2.突破闺阁题材仅从传世作品来看,纪氏家族女性不仅擅长于普通闺阁题材中的题咏风物、四时感兴,更有不同于一般闺阁才人的羁旅行役、怀古咏史。很显然,这与她们的随宦经历有着很重要的联系:随宦四方使得她们增加了登山临水、怀古凭吊的机会,长途跋涉赴任及归宁的经历又增添了羁旅行役的感受,这些使得她们眼界开阔,不同于前代闺阁诗人囿于闺阁内的局限,境界自然阔达。咏史怀古诗如:刘锡友的《咏史》三首,李学慎的《咏班昭》《咏绿珠》,纪玘文的《咏史》《箜篌引》《鹦鹉洲》《伯牙台》《怀古和母氏韵》、《杂诗》三首、《龙虫吟》《供奉吟》、《楚中怀古和韵》四首、《老女吟》《贾谊宅》《吊豫让》《过淮阴侯祠》《明妃墓》《介山怀古》等,李韫华的《钓台怀古》《赤壁》,李培筠的《绵山怀古》《温泉》等;羁旅行役诗如刘锡友的《春怀》、李学慎的《早发平原》、纪玘文的《吾邱早发》《洞庭舟中和大人韵》《舟中忆方采芝》《夫子署平阳司马卸篆回太原》、李韫华的《晚泊》二首等。
3.诗作水平较高这些怀古咏史及羁旅行役题材的诗作,既警句频出,又以独特的视角洞悉历史,以独特的感受品味漂泊。如刘锡友《咏史》诗中评论信陵君道:“不是奇谋通内宠,虎符何得擅兵权?”[3]1点出信陵君养门客的必要性,李学慎的《咏班昭》诗中说“能将事业洗铅华”[3]4可以成为激励闺阁才人之语。刘锡友的《春怀》[3]3中说“江汉非吾土,凭栏望远心”——像一切宦游在外的诗人一样,随宦的女诗人也有登高思乡的惆怅,她憧憬“萱庭他日语,重叙绿窗音”。纪玘文的《吾邱早发》写羁旅之苦:“旅栖未稳又登程,一径篮舆夜气清。”“客路迢迢何日到,梦中仍是故园情。”[4]卷一15李韫华的《晚泊》二首,其中有“谁家一声笛,吹落未归鸿”及“犹怜清夜月,千里向人圆”[3]8之语,都是情语寓于景语的羁旅佳作。
道咸年间女性文坛领袖沈善宝在《名媛诗话》中点评到:“偶见十三名媛诗钞,直隶居七。……诗倶自然工雅。”[5]卷十8充分肯定了这些女诗人的文学造诣。
三、纪玘文的文学成就
纪玘文作为纪氏家族女性诗人的杰出代表,其文学成就主要展现在她的《近月亭诗稿》之中。该诗集初刊于乾隆四十三年戊戌(1778年)湖南长宁观察官署,重刻于嘉庆十九年甲戌(1814年)板藏云香书屋。前有刘掞序,李煌刻书序及自序,子绍堃、肇基序。后有其父纪淑曾及师刘掞等人以诗作跋。诗集以创作时间为序,分为四卷:卷一诗一百首、卷二诗九十四首、卷三诗九十六首、卷四诗一百零五首。前三卷多做于随宦湖南时期,第四卷做于随宦山西时期。刘掞称其“汝有近月集,陈义类老孺。人物判优劣,鉴别在锱铢。”[4]跋1王志湉称其“久闻道蕴称名士,果是宣文似老孺。”[4]跋2诚如上述评价所述,纪玘文作为北方闺秀,与江南才女在诗作题材及风格上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特点,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题材多样,咏史与怀古尤擅
纪玘文的诗作题材不囿于传统的闺阁意象、花草题咏,受其母亲影响,她较多写作咏史怀古之作,且能自出新意。
如其《咏史》七首,评秦始皇焚书云“六经灰烬恨难平,祸首端由李客乡。”[4]卷一1评唐玄宗马嵬坡事云“抛却玉环难两顾,明皇始信九龄贤。”[4]卷一1评方孝孺云“捐躯信有芳名在,十族沉冤可奈何?”[4]卷一1《铜雀台》写曹操为身后事处心积虑,吩咐分香卖履,却经不起朝代更迭,世事变迁,如今“一从典午沧桑改,分香卖履人难待。炎精当塗俱消散,只有邺中荒台在。荒台在眼霸业空,斜风细雨上牧童。美人一代化尘土,空留疑冢埋奸雄。”[4]卷一3《亡簪吟》以吟咏《韩诗外传》所载的故事,说明“旧物不可忘”[4]卷一8的道理。《鹦鹉洲》赞祢衡“赋才一时绚”“遂令芳草洲,嘉名终古擅。”“如闻挝鼓声,深夜起江面。”[4]卷一9《伯牙台》怀古诗没有一味沉溺于失去知音的悲叹中,能慷慨说出“今日临台休怅恨,居然山水有清音。”[4]卷一13纪玘文的咏史诗往往聚焦在英雄身上,比如她的《杂诗》写韩信“鳅鳝侮蛟龙,燕雀笑鸿鹄。及乎登坛拜,三军皆侧目。男儿奋风云,一朝惊流俗。”[4]卷一16咏岳飞“十年功未就,三字狱竟成。”“至今漳河水,尚有不平声。”[4]卷一8其音高亢,蹈厉奋发,如在耳边。而她自己也说“杯酒欲淋国士墓,敢云巾帼慕英雄”[4]卷四1(《吊豫让》)。《焦尾吟》写蔡邕识焦桐,如人遇赏识者,“胜事纪青史,焦尾传至今。弃物遭赏识,感此一开襟。”[4]卷一18《瘤女吟》咏《列女传》所载采桑女事,《供奉吟》咏《燕闲录》所载唐昭宗弄猴忠勇刺朱温事,《老女吟》咏北宫婴儿子事,《楚中怀古和韵》分咏庾亮、王粲、周瑜、屈原。另有《杂诗》咏苏秦、杨雄、诸葛亮、陶渊明。
从夫随宦三晋之地后,晋地古迹遍布,而纪玘文的思想也愈加成熟。此时的怀古诗作表现出不同的风貌,其《明妃墓》诗即是代表。自古吟咏昭君的诗人众多,大多慨叹其红颜薄命,但是她的看法不同于王安石的“意态由来画不成”,也不同于欧阳修的“耳目所及尚如此”,而是认为“故主自应怜素质,画工原不惜天真。”[4]卷四2从审美主体的自身情况出发,去探讨君王眼中的美和画工眼中的美原本就是存在区别的,因而他们对待审美对象的评判自然也会出现明显的差异。但是纪玘文的旷达就在于她没有从王昭君个人命运的角度去慨叹“分明怨恨曲中论”,也没有悲怜“红颜胜人多薄命”,而是站在历史的高度,以“汉家安危和亲事,千载谁知可济民。”[4]卷四2结尾,称颂昭君和亲这件事的历史功绩,千载之下昭君个人的爱恨情仇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而她以一人之力换来的和平安宁却惠及了几代的百姓。在同为女性且俱才识的纪玘文看来,昭君应该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介山怀古》诗则以长篇歌行体吟咏介子推事,结尾评判也是从历史观的角度指出“前五霸、后七雄,朝市兴亡指点中。赵狐宠禄归黄土,惟有真廉实可风。君不见、鲁连功高不受赏,九泉并可说幽衷。”[4]卷四2在历经人事更迭、风云变幻之后,一切霸主霸业、利禄恩宠都不能持久,唯一能够留存下来的只有高尚的人格和不屈的品行。由此可见,纪玘文的怀古诗确有她的真知灼见,也承载着她对人间真善美的感受。因此,为其作跋者称其陈述义理似老孺,臧否人物如锱铢,并非夸张之言。
(二)体裁纷呈,拟古与乐府最佳
与一般闺阁诗人多创作近体诗不同,纪玘文仿佛刻意要突破女性诗人气力不足、难作长篇的固有认知。她大胆尝试各种诗体,并大量创作乐府诗及拟古诗,甚至创作不常见的《禽言》诗。
其所创作的乐府旧题如《乌夜啼》《箜篌引》《行路难》《仪方歌》《有所思》《长相思》《战城南》《秋胡行》《行行且游猎篇》《春江花月夜》《采莲曲》《秦王卷衣曲》《走马引》《射虎行》《幽涧泉》《门有万里客》《前有樽酒行》《公莫舞》等18篇。拟乐府如《亡簪吟》《秋燕行》《泰山高》《观熊舞》等15篇。拟古诗如:拟李白的《登高山而望远海》,拟杜甫的《秋兴用少陵韵》,拟李贺的《金盘仙人辞汉歌》,拟古四言诗《蚕生三章》,拟白居易的《咏物杂言拟香山体》《拟白香山悲哉行》,《拟陶渊明归田园居》《拟古诗十九首》《拟劝农六章》(四言)《拟郭景纯游仙诗》《拟阮步兵咏怀》,拟《诗经》《维鹊有巢三章》《骊驹二章》等。此外,还有一部分用古人韵的作品:用东坡韵两首、陈简斋韵两首、孟浩然韵一首、杜甫韵一首、王渔阳韵一首等,可以看到她师古而求新的创作追求。
其中有两首诗较为明显地体现出其师古而求新的特点。其一是《江汉二章》,《江汉》本为《诗经·大雅》中的一篇,原诗是记叙召虎奉王命征讨淮夷之乱,胜利班师,受周宣王赏赐的诗。原诗为四言体,共六章。纪玘文的《江汉二章》却将诗变为楚辞体,与身处江汉之地的情景十分恰切。其二云[4]卷三8:
汉之水兮日夕流,往且来兮浮扁舟。牵逆流兮缆急,泛顺流兮橹柔。念十年兮兹土,狎兰芷兮训白鸥。秋风告别兮不可以淹留。言归燕赵兮,有梦来游。汉兮汉兮我心忧。
诗中描述汉水日夜流淌,水面千帆竞渡、往来不绝、顺流与逆流的种种情形……说明作者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接下来就诉说自己已经十年与这片土地相处了。进而想到羁留在这里太久,甚是想念燕赵故乡,梦中每每回到那里。结尾以楚歌特有的形式形成喟叹。诗中兰芷、白鸥彰显楚地风貌,楚风激荡、楚调浓郁,堪称身处楚地的佳作。作者将诗的主旨也由歌颂军事改为怀乡,既便于感情抒发,又贴切自然。
另一首是《门有万里客》。《门有万里客》源于乐府旧题,本是曹植所创作的一篇乐府诗。原诗表面表现战乱中人们流亡四方的悲惨情状,实则表达曹植自己因封地时常改换、不受信任而感到抑郁寡欢的精神痛苦。而纪玘文所做,虽用旧题,却一改原诗风貌。写的是一位来自于远方五羊城的客人,为她描述“海洋事”[4]卷二4的新奇。他见过的鱼是“鳅尾摇山动,鱼眼射波明。”[4]卷二4传说中的鲛人之国恍惚远远见过,而海市蜃楼就在顷刻间出现。海洋之辽阔在这位客人的描述中是“开洋不记里,程途惟数更。大浪迷南北,但瞻箕斗横。”[4]卷二4因为无法计算走了多少里,所以用时间来代替长度,计算距离用过了几更来计数。而一望无际、烟波浩渺的大海又使得航海之人难辨方向,只能靠看北斗星来分辨。纪玘文生在燕赵之地,千里随宦入楚,一路上增长了许多见识。相较于一般的闺秀,她可以算作是见多识广了。然而,听到这位真正的“万里客”讲述海上所见,也不由得慨叹“始信九州外,别自有蓬瀛。”[4]卷二4全诗洋溢着欢悦、惊奇的情感,渲染出众人听奇闻时紧张又热烈的场面,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虽用乐府旧题,却与原诗截然不同。另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
(三)风格飘逸,雅致与爽朗兼具
纪玘文效法前人的诗作较多,如前述,她注重向历代名家学习,并仿写。上至魏晋的郭璞、曹植、阮籍、陶渊明,唐代的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等人,下到王士禛。但在众多的名家中,她效法最多的应该是李白。
首先,在她创作的众多乐府诗中,与李白同题的就有《战城南》《行行且游猎》《登高山(丘)而望远海》《秦王卷衣曲》《幽涧泉》《前有樽酒行》《乌夜啼》《行路难》等。而其中,被认为是李白所创或首次使用的乐府题目也有《登高山(丘)而望远海》《幽涧泉》两首。这足以说明,她是在刻意学习或模仿李白的诗作。
其次,李白诗那种昂扬向上、积极乐观的精神风貌,纪玘文深受感染。如其《行路难》[4]卷一2诗云:
行路难,路险艰,人情之淡如秋山。吕梁虽深深可涉,泰岳虽高高可攀。班姬辞辇列青史,一朝失宠悴玉颜。忽寒兮忽暑,乍雨兮乍晴。天犹不可信,况乃众人情。君子不忧亦不怨,四海人心尽和平。
诗旨在感叹人情反复,运用了比喻、举例、反问等修辞层层加深感情,然而,在诗的最后却乐观地指出“君子不忧亦不怨,四海人心尽和平。”如同李白创作的《行路难》一样,虽然全篇都在讲自己的失意与不甘,讲被谗与见疏,但最终还是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来激励自己,也让人们看到属于李白的自信与旷达。
再有,与李白一样,她的写景诗带有游仙的气格,给人以翩然出尘之感,如与李白同题乐府《幽涧泉》[4]卷三1:
幽涧人不到,泉流响淙淙。此泉来何处,生自石隙中。湾环流向崖头落,散为细雨喷青松。猿当之而晚啸,鹤对之而夜吟。客有飘飘遗世者,听清响以娱心。丝桐发妙指,写声于瑶琴。人间虽云乐,此乐安可寻?
诗中所描绘的宛若人间仙境,天外仙音。泉水淙淙声、瀑布散落声、猿啸声、鹤鸣声与琴音相交织,合奏出一曲天籁之音。此情此景令人读来心旷神怡,悠然忘我。
这三点,促成了纪玘文如李白一般飘逸的诗作风格,这在闺阁诗人中并不多见。
综上所述,纪氏家族女性在诗礼传家的家庭氛围中成长,普遍具有较好的文学素养,主要表现在诗歌创作方面。她们有较为频繁的创作活动,以家族内部女性联吟唱和、女性亲眷书信往来以及与其他诗媛诗笺赠答等为主。她们大多生前即有诗集刊刻行世,创作题材突破一般闺阁范围,眼界阔达,且在当时即受到较高的评价。而纪氏家族女性诗人中的佼佼者纪玘文则以独立鲜明的诗作风格在有清一代闺秀诗人中独树一帜。她飘逸俊朗的气格酷似李白——跌宕回旋的乐府气冲斗牛,哲思频现的警句发人深省。这些特点使她成为北地女性诗人的典型代表,与江南闺秀诗人截然不同,独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