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应麟的诸葛亮论
2023-12-09刘治立
刘治立
(陇东学院 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庆阳 745000)
胡应麟(1551—1602),字元瑞,号少室山人,后更号为石羊生,浙江金华人,明代中叶学者,学问渊博,酷嗜藏书、阅读和著述,“筑室山中,构书四万余卷,手自编次,多所撰著。”[1]7382胡应麟在文学、史学、文献学等方面有突出成就,著有诗文集《少室山房集》,论学专著《少室山房笔丛》等。
在对众多历史人物的评骘中,赞赏和揄扬诸葛亮显得特别突出。其《少室山房集》卷97《论八首》首篇即为《诸葛亮》,其他如《张郃》《魏延》都涉及诸葛亮。卷98《论五首》首篇《陈寿论上、下》则避开《三国志》的其他问题,紧紧围绕陈寿对诸葛亮的评断进行剖析,并表示同情的理解。《少室山房集》卷101《读二十一首》中《读晋书司马宣王本纪》并未关注司马懿发迹的过程及控制曹魏政权的权谋,通篇都在论述其与诸葛亮的斗智斗勇,《读诸葛武侯全书》《读诸葛孔明集》《读三国诸葛氏传》则更是对诸葛亮的夸赞。梳理胡应麟对诸葛亮的论述,对于我们全面把握历代学者的诸葛亮论具有一定的意义。
一、论述诸葛亮的生平及风范
(一)追寻诸葛亮的事迹
胡应麟在诗文中追踪诸葛亮的生平事迹,并进行简要的评析。关于诸葛亮出山之前的情况,史书记载很少。《抱朴子·遗民》说:“魏武帝刑法严峻,果于杀戮,乃心欲用乎孔明,孔明自陈不乐出仕。武帝谢遣之曰:‘义不使高世之士,辱于污君之朝也。’”[2]有学者认为葛洪(字稚川)文中的孔明乃是胡昭(字孔明),梁章钜说:“此节有引裴松之注曹操欲用孔明事,误也。曹操欲用之孔明,乃颍川胡昭字孔明,见《管宁传》,非诸葛亮也”[3]762。但杨慎认为文中的孔明就是诸葛亮,在《升庵集》中则径直称“乃心欲用乎诸葛孔明”[4]358,增加了“诸葛”二字。胡应麟沿袭了杨慎的看法,录入《少室山房笔丛》中,还说明了抄录的理由,“稚川去魏未遥,《孔明传》注俱未载,姑此记。”[5]215而在《少室山房集》的《读葛稚川魏武逸事》中,再次引用此条材料,并以按语说明“此事无他纪录,仅见洪书”[6]745,旨在强调这条材料的珍贵性,虽然主要是为了揄扬曹操的容贤之量,但也有补记诸葛亮早期事迹的用意。
铙歌为军中乐歌,用来激励士气和宴享有功之人。胡应麟论铙歌的作用说:“夫鼓吹铙歌之作,声自有熊,所以象成功,昭盛美。凡圣王受天明命,摧陷廓清之烈,非此无以被诸声容。”[6]7汉时有《短箫铙歌》之乐,曹魏将其改编为12首,“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7]701,稍后“吴亦使韦昭制十二曲名,以述功德受命”。西晋代魏后,晋武帝“乃令傅玄制为二十二篇,亦述以功德代魏”[7]702。针对魏、吴及后来的晋都有铙歌,蜀汉却无的状况,胡应麟很不满意。他分析“魏吴晋各有铙歌,以播扬功德,蜀反缺焉”的原因,“盖武乡身任复汉之责,魏吴未灭,夙夜惶惶,惟誓师鞠旅,东向是图,舍是而播告声歌,彰明得意,此天下既平之事,非枕戈待旦之日所暇为也。”[6]17即便诸葛亮有闲暇,也会因为缺少堪任的文人而作罢,“未有可以肩草创之能,洪润色之寄者也”。胡应麟决定担负起历史责任,“每读鼓吹铙歌至缪袭、韦昭、傅玄诸作,不胜扼腕,至欲鼓而攻之。”[6]17于是仿效缪袭、韦昭之体而作《补蜀汉铙歌》。
《补蜀汉铙歌》十二首颂扬蜀汉历史各个关节点的重要事迹,“上以著昭烈间关勘定之绩,下以明武乡夹辅尽瘁之忠”,除了个别几条颂扬刘备生平功业外,大多是对诸葛亮事迹的揄扬。《隆中顾》叙述了三顾茅庐的故事,认为此举为“三分鼎足宁称雄”确立了基础,“顾隆中,一顾再顾三顾何从容,千秋载睹明扬风,君臣契合鱼水同。莘野蔽交汤匪躬,渭川一见罗非熊,何如三顾勤隆中。”[6]18《克老瞒》记载了在危急关头,诸葛亮出使东吴,商讨联合抗曹的大计,“遣使军师谕孙权,权奉命发兵助我屯江干”,最后在赤壁大破曹军。《渡泸》追述诸葛亮受遗命辅政后挥师南征,“五月渡泸,群夷格心,式归大化”,歌中咏道:“渡泸师徒一何劳,五月盛暑深入不毛,托孤寄命,子惟伊咎陶,劳实在予,予曷敢逃。五月盛暑深入不毛,获彼大酋以令群豪。七纵七擒俾返其巢,众慑天威,永戴大朝。”[6]19渡泸南征解决了后顾之忧,诸葛亮率军出祁山,“将图中原,上表出师,三郡响应,魏人震恐”,《祁山》中歌道:“丞相匪躬夜晚弗宁,上表帅师东向征,卒徒十万如风霆,潜张箕谷为疑兵。”[6]19-20由于马谡的失误,使诸葛亮丧失了战机,功败垂成。《馘张郃》则记述了诸葛亮在撤退的途中伏击魏军,斩杀魏军将领张郃,“贼徒郃,追木门,万弩射郃褫郃魂,馘之不异鸡与豚。”[6]20五丈原是诸葛亮人生落幕之地,他在这里所进行的屯田练兵活动也受到胡应麟的赞颂,“五丈原,驻三师,三代以还仅睹兹。滨渭杂耕军无私,刍粮百万饶余赀,中原克服功须斯”。诸葛亮病死五丈原,但其余威依然能吓得司马懿狼奔而遁,《余威慑》既是蜀汉铙歌的终篇,也是对诸葛亮大星陨落后的追念,“大星煌煌陨天末,我师反斾丧不发。魏人惟呼夜来蹑,鸣金展帜雷电掣。懿也狼奔胆欲裂,千秋壮士赞诸葛,死诸葛走生仲达。”[6]20
不仅在诗歌中颂扬诸葛亮“文德诞敷,爰格有苗;千秋两阶,载睹唐尧”[6]19,在史论中也对诸葛亮赞不绝口,“他如出师二表,恍惚典谟,开诚四言,参伍训命。集耕于渭水,尽瘁于祁山。”[6]758
(二)分析诸葛亮的宗尚
刘备临终嘱托其子刘禅时说:“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朱熹说:“孔明出于申韩”[8]3235。杨慎认为,对于朱熹的论断,“末学不敢议,也不敢从”[4]394。事实上,只是末学不敢议,而硕儒则对此议论横生。杨慎援引宋儒的话说:“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曰,孔明不以经术辅导少主,而以刑名兵法,何也?唐子西因言,人君不问拨乱守文,要以制略为贵。后主宽厚,襟量有余而权略知谋不足,当时识者,咸以为忧,《六韬》述兵权多奇计,《管子》责轻重慎权衡,《申子》核名实,《韩子》攻事情,施之后主,正中其病,药无高下,要在对病。万金良药,与病不对,亦何补哉。”[4]358杨慎认为“此言当矣”,后主读《申》《韩》乃是先主的遗命,“独以此病孔明,不惟不成人之美,亦不识时务矣。”[4]358王夫之反对申韩的刻薄寡恩,指责诸葛亮“学则申、韩”[9]763,有损政德。杨慎主要讨论了读《申》《韩》的益处,而王夫之则指责研读《申子》《韩非子》造成的危害,“刘先主、诸葛武侯尚申、韩,而蜀终不竞”[9]420。早在王夫之之前,胡应麟已经对此发表了意见。与王夫之不同的是,胡应麟对诸葛亮研习《申》《韩》予以肯定,“孔明治蜀不专主宽,盖以刘璋昏暗,故稍以法振之,所言‘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至矣。夫蚩尤五兵,汤武莫能废,即孔明有取申、韩,亦奚损万一耶?朱子自据一节言,其他如三顾隆中、六出陇右,大书纲目,固以后世无比矣。”[5]131胡应麟结合特定社会条件分析以法振之的重要性,认为不能因为《申》《韩》学说有冷酷暴虐的一面就弃之如敝屣,关键是看怎么运用。先主刘备奉劝后主要读《申子》和《韩非子》为什么引起宋儒的异议呢?王世贞认为,“宋儒之所得浅,而孔明之所得深故也。宋以名舍之,是故小遇辽小不振,大遇金大不振。孔明以实取之,是故蕞尔之蜀,与强魏角,而恒居其上。”[10]356胡应麟仰慕王世贞,“大抵奉世贞《卮言》为律令,而敷衍其说”[1]7382,在这一点上也与王世贞的观点一致。
(三)夸赞诸葛亮的风范
胡应麟盛赞诸葛亮的局量,“规模局量,汉唐下可万一睹耶”,其平生作为“大都外王之事,内圣之学也”[6]758,在将儒家“内圣”之学身体力行的同时,落实儒家的“外王”之事。对于诸葛亮的风度和品格,胡应麟发出由衷的赞叹:“三国将帅,有儒者风,诸葛外,一人而已”[5]216。这虽然是在论述鲁肃时有感而发,却可以看出对诸葛亮儒将风范的首肯。“儒者风”是对宋代学者“儒者气象”的另一种说法,朱熹说:“但孔明本不知学,全是驳杂子,然却有儒者气象,后世诚无他比。”[8]3235陈来认为,“‘气象’,在理学本指达到某种精神境界后在容貌词气等方面的外在表现。由于气象是某种内在精神的表现,在理学的讨论中常常把气象直接作为一个精神修养的重要课题。”[11]胡应麟深受宋儒的影响,他认为“武侯人品,信轶汉唐而班三代矣。廼其人才,又绝出于三代之下者”[6]704,“武侯者,无论其人物品流,轶汉唐而班三代,其人才亦绝出于三代之下,而不可载睹也。”[6]705这种赞扬将诸葛亮置于历史长河中审视,认为前有古人为伴而后无堪与其并驾齐驱者。诸葛亮的品格在其后人身上得到赓续,其子孙诸葛瞻、孙诸葛尚在抗击魏军时阵亡,干宝说:“瞻虽智不足以扶危,勇不足以拒敌,而能外不负国,内不改父之志,忠孝存焉。”[3]772胡应麟对这样的评价表示认同,他认为诸葛瞻、诸葛尚颇有父祖之遗风,“瞻则死君,尚则死父,懿哉,武乡其有后矣。”[6]759
二、评断诸葛亮的业绩
(一)肯定诸葛亮知人善任
诸葛亮深具知人之鉴。在《宋书·王微传》中,王微为了辞谢吏部尚书江湛的举荐,就拿光武帝、诸葛亮说事,“光武以冯衍才浮其实,故弃而不齿。诸葛孔明云:‘来敏乱郡,过于孔文举。’”[12]1665这件事情在历史上仅见此论,因此杨慎认为“此事不经见,当表出之”,并揣测这种说法的缘由,“盖孔文举名过其实,清谈废事,已有晋人之风。使遇孔明,必遭李平、廖立之罚。后人称之,只以才学耳。”[4]437胡应麟对这种自相矛盾的阐释表示质疑,“用修(杨慎字)云孔北海大志直节,而与建安七子并称”[6]759,为何突然又说名过其实呢?“既谓北海大志直节,不当以文章末技掩之。又谓名过其实,后人只以才学称之。一文举也,骤以其善表而出之于迁,骤以其过表而出之于后。于建安七子并称且不可,而与李平、廖立同罚,其可乎。”[5]109胡应麟提出了反证的意见,表明自己的观点。
诸葛亮对姜维的评价是“忠勤时事,思虑精密”;“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此人心存汉室,而才兼于人。”[3]859有人认为对姜维的这种评语言过其实,从其遗言举荐人才中只推举费祎、蒋琬而不及姜维可见一斑,“武侯亟称伯约,论者以为失焉。观亮遗言,第举祎、琬而不及维,料之审矣”。胡应麟认为,姜维并没有辜负诸葛亮的知遇和擢拔,对于延长蜀汉国祚是功不可没的,“然维于亮,要不负所知也。以禅之庸,皓之佞,非维,蜀久亡矣,艾云乎哉。”[5]189因此,诸葛亮对姜维的识别是准确的,对姜维的评断并不为过。
陈寿在《上诸葛亮集表》中说,诸葛亮管理蜀政务,虽然尽力选拔人才,遗憾的是“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大义不及邪。”[3]771胡应麟也有此同慨,“故时无韩信、城父,益足以观亮之才而不为憾也。”诸葛亮的知人善任,得到时人的认可,既是遭到他的严厉处罚者,也表示诚服,“考亮于巴土名流,纤长寸善,搜录靡遗,而廖立痛哭,李平捐生,皆以亮既亡,无能拔己。”[6]714这都反映了诸葛亮的知人和公心。
(二)探讨诸葛亮的能力
胡应麟从政治、军事、礼乐文化等方面分析诸葛亮的卓越才能。
第一,对治国才能的肯定。常璩《华阳国志》说:诸葛亮“治国以礼,民无怨声,不滥用私行,没尚有余泣”。胡应麟同意这种说法,认为“夫武侯之治国,人能悉之。”[6]704
第二,对诸葛亮的军事才能予以肯定。胡应麟说:“其运筹之大者,隆中以一言定鼎,江东以片语致师,祁山之出,庞统均法正无间,一二仅存,无益胜负之数审也。”[6]704胡应麟认为诸葛亮是一位出将入相的人物,“夫相可与治天下而已,夫将可与平天下而已”,他拈取了诸葛亮军事谋略和军事行动的几个关键点,“斩王双、围贾诩、破费耀、走郭淮、败宣王、馘张郃,迄于斜谷之运,渭南之耕,未尝别遣一军,独任一校,而八阵一图,同流于宇宙,为万世法则。武侯行兵,克敌无季,居可见矣。”[6]705这些事迹说明诸葛亮卓荦的军事才能。
第三,不仅在政治和军事上贡献突出,其礼乐文化的贡献也不容小觑。王通曾说:“武乡不死,礼乐可兴”,朱熹认为,“孔明极是子细者,亦恐是当时经理王业之急,有不暇及此。”[8]3238王十朋也说:“假令无死,师一再举,吴魏可吞,礼乐可许。”[10]356胡应麟赞同这种说法,表示“识者咸谓不诬”[6]17。
对于诸葛亮的失误,胡应麟非常惋惜地将之归咎于天,“赤壁一战之后,吴君臣不忧操而忧备矣。襄阳既克之后,吴君臣不惴操而惴羽矣,而昭烈忘之,壮缪忽之,武乡亦姑置焉。天乎!”[5]192街亭之战中魏军的取胜,也归咎于天幸,“余以为张郃街亭之战,盖古今天幸之尤者,非可以兵家得失论也。”[6]705
三、比较视野下的诸葛亮
胡应麟说:“成汤聘后闻三顾,大禹征来见七擒”[6]758。通过纵横比较,夸赞诸葛亮的非凡的智慧、卓荦的功业和高尚的品格,在历史长河中确定诸葛亮的地位。
(一)诸葛亮与伊尹
胡应麟从出山前的田野躬耕、受聘时的隆重礼遇,到辅佐主上吊民伐罪或恢复中原,再到以诚挚之心扶持幼主等方面做比较,认为诸葛亮在处、出、心、道等方面都与伊尹存在很多相似之处,“莘野躬耕,南阳抱膝,处同也。成汤三聘,豫州三顾,出同也。伐纣吊民,出师复汉,心同也。德感嗣王,诚格庸主,道同也。”[5]213-215人们对伊尹较少贬讥,而对诸葛亮却颇有微词,这是不恰当的,“尹奋乎百世之上。故人无异词。亮崛起三代之后,故家肆臆喙。杜工部云,伯仲之间见伊吕,盖千载孔明者,至是始定。”[5]214胡应麟认为,杜甫将伊尹与诸葛亮的类比是最公允的,诸葛亮虽然自比管仲、乐毅,但实际上应该是与伊尹、周公比肩的人物,“武乡之在当时,虽管乐自居,实伊周之匹也”[6]712,特别是在辅佐幼主这一点上,更是与伊尹和周公何其相似乃尔,“托孤寄命,比隆伊周”[6]17。
(二)诸葛亮与管乐
诸葛亮“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3]755。对于此类自拟,胡应麟认为,这只是谦辞,“武乡之自拟管乐,宣父窃比彭聃耳。”[6]758虽然“武侯自拟管乐,管九合一匡,才诚不世。而所辅桓公,所用齐国,挟天子,令诸侯,其势易举,绩用易成。”[5]214但进一步分析,诸葛亮的条件要比管仲艰难多了,二者还是有区别的,“武侯扶弱主,藉偏邦,人心去汉,迥不侔也。”[5]214不仅处境不同,所受到的礼遇也有不同,“至规模局量,则槛车三顾,宠辱异观,五亩三归,宏隘殊域,不待言矣。”[5]214一个贤者的具体境遇,如扶持的君上、面对的敌手等情况,也会影响其才能的发挥和功业的创造,“夫太公所辅圣主,仲则中君,而武乡暗君也。太公所伐独夫,仲则脆敌,而武乡劲敌也。”[6]758
诸葛亮与乐毅的处境有很多相似之处,“乐策士之雄耳,外因齐湣之湛,中入苏代之间,即他帅行师,临淄反掌,何艰于毅,而武侯匹哉。大抵孔明为当时言,不容大尽,否则陈寿之词,与将略非长,同其一也。”[5]214
(三)诸葛亮与汉初君臣
第一,与高祖刘邦比较。首先,比较二者的知人之鉴,“高举平、勃,而吕后再问,而高弗答也。亮举祎、琬,祎、琬,而李福再问,而亮弗答也。夫终平、勃而汉无事矣。奚以答也。终祎、琬而蜀几亡矣,奚以答也。智哉高乎!悲哉亮乎!”[5]189其次,比较二人遗嘱对身后事的预知与安排,“高答吕后,亮嘱后主,欢嘱文襄,悬断身后,毫发不爽,又胡其异也。”[5]189
第二,与汉初诸臣比较。宋朝学者将诸葛亮与张良并称,唐庚认为,“自汉而下,惟有子房、孔明尔”[8]3222,朱熹说:“孟子以后人物,只有子房与孔明”[8]3235。明朝学者王惟桢(字允宁)拔高张良和萧何,而贬抑诸葛亮,胡应麟认为这种观点很可笑,“夫子房酂候筹帷幄治国家可也,使之统大众,临大敌,彼能然乎。”张良能谋划但不能统兵,而诸葛亮兼有张良和韩信的才能,特别是在用兵方面可与韩信媲美,“淮阴登坛,高密仗策,武乡分鼎,悬断未形,毫发不爽,胡其异也。”[5]189诸葛亮与萧何所处的时代、所遇到的任务、所扶持的主上差别太大,“本朝王维桢氏著论,以何屈群策,亮恃己长,为两公优劣之辨,甚矣!其愦愦于史也。余以亮于何所值之世、所处之国,所事之主皆迥绝不伦,何所值开创之初,贤能辏集;而亮季世也,何所处纷拏之际,豪杰周流,而偏国也;何所事豁达之君风声感召,而亮庸主也。以垂亡之汉,当积衰之蜀,奉庸劣之主,即一餽十起,而才生有限,恶得而用之。”[6]714结合历史事实,胡应麟认为“王允宁诸葛萧何论,尤陋不足辨”[6]746,其观点“不辨自明矣”[6]714。
胡应麟将诸葛亮与汉初三杰做比较,来分析其综合才能,“夫三代而下才之盛,莫如汉,汉高之目三杰也,其才犹千古一遘也。然良能运筹而未必能临阵,何能治国而未必能运筹,信能行兵而未必能治国,高能用三子之长,以取天下,而未必能以身兼三子之长。”[6]704更有甚者,诸葛亮不仅一人可兼张良、萧何、韩信等人之长,而且还兼有汉高祖刘邦的取天下的能力,“武侯之才,则三子之长以身兼之,而且能取天下。能取天下而且能弗取也。”[6]704所谓“能取天下而且能弗取”,指的就是张轼所说的“事凡庸之主君,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10]223张良和陈平各有所长,张良洞悉天下大势,陈平则善于机变。诸葛亮虽身兼三杰之长,但很难面面俱到,“良、平皆策士之雄也。夫三杰之目,首留候。而六出之奇,专曲逆,何也?良洞悉天下之几,平巧济一时之变。夫捐金草具,云梦伪游,良弗屑也。非平也畴则能之。昭烈伐吴,孔明叹曰,孝直在,不令主上及此。达良、平事者,可与绎诸葛之言矣。”许多人认为法正可以劝动刘备而诸葛亮不能,以此为据认为诸葛亮不及法正。理解张良、陈平的各自优长,就能理解诸葛亮在这一点上不及法正的缘由。
(四)诸葛亮与司马懿
《宣受命》极尽颂扬司马懿之能事,“言宣皇帝御诸葛亮,养威重,运神兵,亮震怖而死”[12]648,特别是在述及与诸葛亮的对抗中,“御葛亮,镇雍梁。边境安,夷夏康……养威重,运神兵。亮乃震毙,天下安宁。”[12]648《晋鼙舞歌·天命篇》不顾实际情况曲意美化司马懿,“威风震劲蜀,武烈慑强吴。诸葛不知命,肆逆乱天常。拥徒十余万,数来寇边疆。我皇迈神武,秉钺镇雍凉。亮乃畏天威,未战先仆僵。”[12]630前者说诸葛亮面对司马懿的“神兵”而“震毙”,后者则谓诸葛亮逆道而行骚扰汉中,司马懿以神武之兵遏制了诸葛亮的进攻,诸葛亮畏惧司马懿的“天威”,“未战先仆僵”。胡应麟所作《铙歌》中《蜀如虎》篇与之针锋相对,以完全不同的话语表达,赞扬诸葛亮而揶揄司马懿:“蜀如虎,师甚武,熊罴十万下天府。仁义礼乐为盾橹,奸雄闭穴气销沮,甘受巾帼呼老姥,嗟嗟,懿如鼠,亮如龙,蜀如虎。”[6]20
胡应麟在文章中多次论及司马懿与诸葛亮的对垒,“贼坚壁不出战,使以巾帼遗之,懿颦蹙受焉,魏众咸曰:‘公畏蜀如虎,奈人笑何。’”[6]20称诸葛亮是人杰,而称司马懿是奸雄,“噫!彼司马懿者,百代奸雄之最”[6]712,“司马懿之穷奸极宄,驰骤疆场,其握算若神明,发机若神蜮。”[6]7077虽然两人均为人中之雄,但司马懿要比诸葛亮逊色一筹,“两雄相当,智穷力屈,巾帼之受,借曰老师”[6]705。胡应麟借助司马懿之口来称赞诸葛亮是个奇才。《三国志》记载,“及军退,宣王案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3]768《晋书》记载,“经日,乃行其营垒,观其遗事,获其图书、粮谷甚众。帝审其必死,曰:‘天下奇才也。’”[7]8在对二人进行比较时,胡应麟征引司马懿对诸葛亮的评论,并感叹说:“迹其生平,曷尝有所输服。独斯言也,触于目而发于衷”[6]712。虽然在街亭之战中司马懿获胜,但“街亭之胜,由马谡非才,违亮节度,出于天幸”,只是侥幸而已。
四、辩驳对诸葛亮的诘难
(一)商榷诸葛亮的“笨”与“粗”
杨慎引用《朱子语类》的表述,称“诸葛亮只是笨”,对“粗”字提出质疑,认为“不是此字,乃书作盆,而音发之。噫!诸葛亮岂笨耶?”[4]610胡应麟“审其是非而驳之”,对杨慎的说法提出商讨意见。首先,朱熹曾谓“论三代而下儒者气象,曰张良、诸葛亮,只是太粗”。三代以下贤良之人多如繁星,而朱熹单举张良与诸葛亮,那么“太粗”就不是简单的否定了。其次,核查《朱子语类》本文,并无“笨”字,应为杨慎误记。第三,读古人文字,应该平心静气,联系上下文,“熟参之上下语脉得其立言本意乃可”。如果“毛摘片词,附会胸臆”,就会产生误解。诸葛亮有儒者之风,“资质好,有正大气象”[8]2476;“天资甚美,气象宏达”[8]3236;“诸葛孔明大纲资质好,但病于粗疏。孟子以后人物,只有子房与孔明。子房之学出于黃老;孔明出于申韩,如授后主以《六韬》等书与用法严处,可见。”[8]3235纵观朱熹对诸葛亮的评价,都是表示推许的,“而杨以为讥议,难矣哉。”[5]131
(二)辨析蜀汉君臣关系
刘备与诸葛亮的君臣鱼水关系被称作千古佳话,胡应麟对君臣二人都给予很高的评价,“夫先主、武侯,人杰也”[5]191。与此同时,对于“昭烈以汉室宗亲亲任武乡,君臣一德”[6]17极力赞扬,“先主屯新野,三顾诸葛亮于隆中,明良之盛,琼绝千古”[6]18;胡应麟注意汲取前贤的智慧,“昔人之说有当于吾心者,务著其出处而韪之;亡当于吾心,务审其是非而驳之……今明知其得而掩为己有,未竞其失而辄恣讥弹,壮夫不为,大雅当尔耶。”[5]409他是这样说的,大多时候也是这样做的。《少室山房笔丛》中摘录了杨慎《升庵集》中许多关于诸葛亮的论断,并以简单的评语表达自己的观点。对于“有当吾心”的一些论点,有时则是径直引入,不做评判。《辍耕录》转引他人对诸葛亮的评论,认为诸葛亮“忠于玄德,而非忠于汉献,以汉献尚在,而玄德之立为不当也”。杨慎认为“此说谬矣”。他引用习凿齿的论点,“惠公朝秦,而子圉以立。更始犹存,而光武举号。显著合义讨贼,是宜速尊以奉大统。民欣反正,出睹旧物”,肯定其论断“可谓识时之卓见”。晚于习凿齿却未见习凿齿的论点,就轻发议论,“寡漏不学如此,不自知而轻议大君子,真可恶也”。陶九成不加分辨将其录入《辍耕录》,杨慎指责其“亦轻薄子哉”[4]695。胡应麟在按语中,只是对资料的出处(余文豹《吹剑录》)及发论者(余文龙)做了辨析,并未针对杨慎的观点提出异议,说明这种观点属“有当于吾心者”。胡应麟认为诸葛亮“身任复汉之责”,君臣同德,权力复兴汉室。刘备死后,诸葛亮夙夜兴叹,“出祁山六焉,曷谓欲长守蜀也”[5]192。
(三)澄清悬浮的历史公案
在《读晋书司马宣王本纪》中,胡应麟概述了《晋书·宣帝纪》对司马懿与诸葛亮对抗的事实后指出,所列“事实本《汉晋春秋》前半大同,独后百数言诬甚。《汉晋春秋》明言敛兵依险不得交,而云与亮相遇,列阵待之,兵才接而亮退。”[6]735这样的历史书写“或藉以为口实,使孔明震古一建之勋,坏于瞽说,此余不得不详为辩也。”[6]735《晋书》纂修于唐朝,本应没有什么顾忌,但是《宣帝纪》深受晋代史书的影响,对司马懿夸大其词,同时贬低诸葛亮,而唐太宗李世民写的论赞中又谓“既而拥众西举,与诸葛相持。抑其甲兵,本无斗志,遗其巾帼,方发愤心。杖节当门,雄图顿屈,请战千里,诈欲示威。且秦蜀之人,勇懦非敌,夷险之路,劳逸不同,以此争功,其利可见。而返闭军固垒,莫敢争锋,生怯实而未前,死疑虚而犹遁,良将之道,失在斯乎!”[7]21胡应麟将正文与论赞对比,肯定了唐太宗的赞语,“善乎文皇之赞”,批评了史官们所写正文的诬罔,“即赞词以观传语,其前后枘凿,自相背违,无事详核他书,诬罔立判矣。”[6]736
《三国志》中所谓诸葛亮“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历代学者指责陈寿贬低了诸葛亮,“议者以此少之”[7]2138。王十朋说:“将略非长,庸史之语”[10]356;张轼也说:“每恨陈寿私且陋,凡侯经略次第,与夫烛微消患,治国用人驭军行师之要,悉暗而不章。”[10]307胡应麟认为以此攻击陈寿是“不详其颠末”,“不详核传文之颠末,且不知寿之所处何时而托摭片言以藉口者也”。陈寿身处晋朝,如果不隐晦表述,就有可能像蔡邕、崔浩一样遭遇灭顶之灾,因此“寿于武乡行阵之际,战胜攻克,不得不迂回其笔,以少致其北面之私者,而其意于武乡,实未尝轩轾也。”[6]712值得关注的是,陈寿尊崇诸葛亮是周公、召公的品流,对诸葛亮的功业“能征之,能赞之,则古今知武乡,寿居最焉可也。”[6]731对于街亭之战的叙事,《晋书》“窜易旧文颠倒故实”,而陈寿《诸葛亮传》则“于街亭之役直书不讳”[6]735。胡应麟以知人论世的态度看待陈寿的历史书写,撼动了流行千载的误解,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胡应麟的观点成为陈寿一案的重要转折点,并被王鸣盛、钱大昕、赵翼等一批清代学者所继承,他们的观点又被后世学者广泛引用,于是为陈寿辩冤渐成主流。”[13]
胡应麟对诸葛亮的高度评价,是以坚持蜀汉正统为基点,“自两汉以还,大统故当以蜀为正”[6]17。他反对陈寿的观点,而赞同朱熹的立场,“陈寿《三国》帝魏先晋,紫阳一正其谬,称快千秋”[6]17。他认为傅玄、缪袭处于特定的时代,“彼各尊其主,势则宜然”[6]17,可是“百世之后,是非大明”[6]18。胡应麟“才高而气雄”[14],撰写《补蜀汉铙歌》理直义形据实陈词,就是书写历史真相一雪忠正义士真面目的一种路径,“余则何敢以谦让未遑也”[6]18,这正是其著作中论述诸葛亮篇幅众多、立场鲜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