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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可卿”情 解“红楼”意

2023-12-09梁大伟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3期
关键词:秦可卿风月警情

梁大伟 苏 萍

(鞍山师范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秦可卿是《红楼梦》十二钗中交代最简单、负载最复杂、定义最难断的极具争议人物,形象之感也令人疑惑重重,红学界“秦学”一直是个热议沸腾的场域。曹雪芹在此形象塑造上寓意之多、曲笔之多,更需要我们作深入探究。

一、《红楼梦》中秦可卿的构设

红学界有种说法,《红楼梦》是借“大旨谈情”来避开政事史实。甲戌本脂评第一回谈及《红楼梦》主旨时,在“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又非假拟妄称”与“好不干涉时世”侧面,连批三个“要紧句”。我们知道曹雪芹“亦真亦假”的写作手法,上述三个“要紧句”便是正话反说,即《红楼梦》主题中包含伤时骂世之旨。那么,“伤时骂世”与“大旨谈情”是什么关系呢?“大旨谈情”之情包涵风月之情与宗族之情,前者又包括“皮肤之情”与“意淫”之情,曹雪芹重点是借“使闺阁昭传”弘扬纯真人性之情,而这一主题的结构点,却是由一人兼三美(钗、黛、秦)、一身兼三职(淫妇、少妇、仙姑)的秦可卿来完成的。

从结构上看,《红楼梦》由三个“梦”构成[1]。第一个梦是第一回甄士隐的白日梦。“女娲补天”遗弃的石头变成通灵宝玉,成为下凡人间贾宝玉的命根子。由顽石到通灵宝玉是曹雪芹赋予男性群体人性与价值观的质变,自然也是贾宝玉的核心性格特征——如玉之灵性,承载着中国传统“玉”文化特质。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前世情缘,即木石前盟,为宝黛爱情主题与内涵埋下伏笔——发自生命本性的纯真之情,与其俗称“坚贞不渝”,不如说“死守本真人性”以达“香丘”之“诗和远方”。第二个梦是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宁府上房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是“读书仕宦”的劝告,为贾宝玉的人文个性设置一个不和谐的社会背景,也是全书人物“有命无运”的客观原因。因此,贾宝玉极力抗议,转入秦可卿充满柔情蜜意的境地。通过贾宝玉看钗册与听《红楼梦曲》,交代金陵十二钗的个性与命运,以便展开全书正面描写的主要情节与主题,大观园女儿是贾宝玉乃至曹雪芹人文理想的物质载体。贾宝玉由那个既像黛玉又像宝钗名叫兼美字可卿的仙姑引导,经历“自色悟空”的警情过程。这是一个“肉中生灵”的精神升华过程[2],这种抽象警示没能让宝玉顿悟“空谛”,才有红楼全文贾宝玉经历情劫而渐悟人生真谛的过程。可见,第二个梦是贾宝玉人生选择与感情历练的过程,也是曹雪芹全书写作贾宝玉的总纲,在这个领域里,那个符号性的神秘秦可卿是其灵魂导引者。第三个梦是秦可卿临终托梦给凤姐,暗示家族必定败落的命运,交代延续家族的两项事务,贾宝玉听到丧钟声也情急吐血,双峰并峙,牵起《红楼梦》两条主线、两个主旨。

在《红楼梦》三梦中,两个梦与秦可卿有关,可见其在《红楼梦》结构与情节上的重要价值。第二个梦显然是《红楼梦》“风月情债”主旨的预示与概述,亦即“见色悟空”的符号性书写,也是展开红楼群钗的线索。而贾宝玉“急火攻心”确实因情急吐血,是情痴宝玉痛及灵魂的瞬间爆发所致,而非仅如脂评所说“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3]142。第三个梦秦可卿临终嘱托王熙凤,更是秦可卿个性的闪亮之处,“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3]147。极力突出秦可卿的深谋远虑,致使畸笏叟“姑赦之(可卿),因命芹溪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可见,秦可卿所托的第二梦、第三梦把贾宝玉与王熙凤推向整部《红楼梦》的两大一号主角,分领着情幻与事幻两大人生线索。最后殊途同归,走向“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的虚空结局,揭示“红楼”人生梦幻的主题。

《红楼梦》第一回:“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空空道人”“改《石头记》为《情僧录》”,是想通过此书完成“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情悟过程,并非警幻仙子奉“宁荣二公之灵”嘱托“规引”贾宝玉“入正”,“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第5回),即情悟而返回传统“读书仕宦”之路。《红楼梦》在此回完成情悟的是甄宝玉,贾宝玉则“痴儿竟尚未悟”(第5回)。曹雪芹塑造的甄贾宝玉,其实是一体二元,形与影的关系。曹雪芹赋予贾宝玉的是“空空道人”的情悟历程,也即甄士隐的人生历程。贾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天分中有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可心会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第5回)。这是《红楼梦》“大旨谈情”的情之重点,即是贾宝玉、林黛玉、晴雯、妙玉等拥有的灵性真情。曹雪芹对此情是痴迷的,但也因终生“独为我闺阁增光而见弃于世道”“天下无能第一”而愧疚。可见,《情僧录》是悟情之作,完成贾宝玉的人生感情历练过程,亦是“以肉谴肉,由肉生灵”的悟情过程。

二、秦可卿之情与曹雪芹之意

按照第五回警幻仙姑的解读,“淫”分为“皮肤滥淫”与“意淫”两种,整部《红楼梦》中的秦可卿两种“淫”汇集一身。周思源老师的“秦可卿,三个女性的叠合形象”的说法,实为精当。但是,笔者认为三个秦可卿形象,虽然分别扮演着三个不同的角色,但都是“情”的化身。

(一)“皮肤之情”与警情主旨

秦可卿是在第五回出场的,在第七回与第八回补叙她的家世情况。从脂砚斋对秦可卿父亲、弟弟名字解读来看,秦可卿一家都是情的化身,并指出作者“是欲天下人共来哭此‘情’字”。脂砚斋认为《红楼梦》主旨是一“情”字,不仅是恋情、哭情,更有警情、悟情,直至升华风月私情为人间至情大爱。

从整部“红楼”来看,曹雪芹是否定秦可卿、秦钟似的皮肤之情的,并有意通过贾瑞与秦可卿姐弟俩的夭亡来多次警情。从结构上看,第十一回“见熙凤贾瑞起淫心”,第十二回就有“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而亡。以细写死前惨痛景象,否定了执迷不悟的贾瑞皮肤之滥情,完成第一警情。接着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原稿是“秦可卿上吊于天香楼”,之前第七回,贾宝玉初次认识秦钟时,就有焦大酒醉骂“爬灰”,甲戌本脂评在此就有“伏可卿死”[3]106。从第七回遭骂到第十三回夭亡,仅存这六回秦可卿的空白,是曹雪芹对秦可卿的“不写之写”,让读者想象秦可卿在唾弃中生不如死的耻辱,以此完成第二个警情。曹雪芹让秦钟离世前与死神斗争,为的是与贾宝玉见面,忏悔说“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庚辰本脂评在此有“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3]181秦钟临终光宗耀祖的悔恨,秦可卿临终宗族嘱托,脂砚斋、畸笏叟等真诚感激与痛悔,不能不让读者相信:曹雪芹也有如此“悔迟之恨”,这是对无力也无奈挽救宗族衰落的愧疚,这是另一种警情方式。

《红楼梦》“大旨谈情”却又不仅是各色“情”旨而已,我们需要用更开阔的视野和境遇去安置诸多“情”旨。脂砚斋说:“谁为独寄兴于一情字邪?”曹雪芹此番警情的过程以贾瑞为警告,以秦可卿姐弟为教训,以贾宝玉“自色悟空”为结局,完成开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悟情过程。不能只顾曹雪芹赋予贾宝玉的一己之私情,而忽视这种深藏于内心裂变的情悟与悔痛。如此密集地写“肌肤之情”及其结局,明显表现出曹雪芹对肌肤孽情的否定,称之为“孽情”,但不是批判与憎恨,更不为达到灭欲或禁欲的功效,是一种曲笔,隐晦于“人生不可皆为情”的平衡之中。

(二)“意淫”之情与悟情主旨

第三回,王夫人对刚来贾府的黛玉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戌本在此侧批有“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3]48。宝玉摔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甲戌本脂评侧批有“恨极语,却是痛极语”[3]54。第五回,“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再加上“孽海情天”,都能看出曹雪芹“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的无奈与执着。正如甲戌本脂评侧批曰:“撰通部大书不难,最难是此等处。”[3]77也就是人类执迷于情而不舍的天性,正是贾宝玉、秦可卿的纠结之处,当然也是曹雪芹的价值选择矛盾的必然结果——重情但必须超越情,需要灵魂裂变涅槃再生的过程,这确实是文人成就完美人生的“最难”之处,也是道佛哲学所推崇的灵魂升华境界。警幻仙境中的兼美“规引”宝玉“入正”而不能,却也没让贾宝玉如秦钟一样堕落万丈深渊的“迷津”,但依然不能接受“读书仕宦”的人生之路,并借助贾雨村形象塑造否定这种人性的堕落,这是曹雪芹人生困窘的真实心理袒露。

(三)临终之情与宗族主旨

秦可卿的判词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画面很明确,是“秦可卿上吊于天香楼”,是原稿没来得及删除残留部分痕迹。判词前两句是说,从“孽海情天”幻化出来的凝聚风月之情的秦可卿,一旦遇到另一个情种,必定以“淫”为主要人生内容。后两句意为:不要说“不肖子孙”是从荣国府出来的,坏事的开端实在都起于宁国府。这可联系秦可卿《好事终》曲子中“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两句。“箕裘”,即簸箕与皮袍。《礼记·学记》中有“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即善于冶炼人家,必须先教子孙缝补皮袍,以便将来修补器具;善于造弓人家,必须先教子孙做簸箕,为弄弯木竹、善角制成弓做准备。所以,“箕裘”是指教育子孙成继家业之意。而“敬”指贾敬。那么“箕裘颓堕皆从敬”是批评长房宁府贾敬“颓堕家教,放任子孙胡作非为”[4]62,致使子孙贾珍、贾蓉“皮肤滥淫无度”,“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成为宗族败落的罪魁祸首。这才是“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与“家事消亡首罪宁”的真正含义。

《红楼梦》女儿中最能当起家族责任的应该是贾元春,可是曹雪芹却让其托梦给父母,“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曹雪芹把孝贤之德与全身之智给了贾元春,把人间之情与齐家之志给了秦可卿,这是进与退两种不同的人生抉择,虽然都是“千红一窟”的结局,但是生命历程是不同的。

秦可卿生则痴情风月,临终却痴情于家族安危,这是超越于男女情事的宗族深情,也是曹雪芹与畸笏叟等作者与评论者特别感激她的地方,并为此原谅她一切个人道德过错,删去淫事,尽量留下真情,笔者依此杜撰其名可释为“情可敬”。可见,宗族之情,却是《红楼梦》情之一种,曹雪芹也不能完全挣脱这种宗族情感。“骂世”“涉时”“自愧”,都是家国之情内容,都是曹雪芹《红楼梦》要谈的大情大爱,否则《红楼梦》全书不会愁肠百结,“悲雾遍披华林”[5];《红楼梦》单凭风月情债主题也不会如此厚重,意义不会如此深远,这也是中国文士永恒的“困惑”与“焦虑”,充满民族文化的历史厚重感。

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对于秦可卿之情,曹雪芹是给予同情理解的。从其“皮肤淫情”来看,曹雪芹让秦可卿知耻而自决,正如秦钟临终悔悟一样,曹雪芹没把可卿姐弟之“孽情”归于“家事消亡”的罪魁之中,只是一种生逢情种而不能解脱的无奈无助,这也是贾宝玉形象本身的矛盾结点。二是从秦可卿为兼美仙姬之情来看,也就是从《红楼梦》中与贾宝玉之情来看,曹雪芹是默许的,虽然也矛盾痴情而误宗族事业,但总是不能割舍,违背本性,还是宁愿誓死守候的人性本真之情,秦可卿形象蕴含着真情,并将其分化到黛玉、宝钗甚至香菱身上,而将其“皮肤之情”分化给“红楼二尤”等。而《好事终》最后一句“宿孽总因情”,不是“作者有意识在小说一切人物、事件上盖上的瞒人的印记”,也不是“‘大旨谈情’的假象”[4]96,是实写曹雪芹之人生感慨。“宿孽”是一种“原罪意识”,是对自己天生性情的沉重感叹。此种“宿孽”也是对贾珍之流“皮肤滥淫”天性的无奈。“总因”二字道出的无奈之痛却是曹雪芹想要表达的对宗族“由盛到衰”渐落的无助亦无力之感。

综上所述,解秦可卿之“情”——风月之情和宗族之情,重在解其藏在“淫”表面下的曹雪芹对“情”的理解和寄托,这是解读《红楼梦》主旨、人物构设的关键。因此,不能把秦可卿只理解成是“风月之情”的负载者,而应是更具深广意义“红楼情”的建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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