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福建民间规约中的环境保护观
2023-12-09王日根
王日根
(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明中叶以后,福建受商品经济浪潮和海外贸易的牵引,经济开发的力度和规模加大。若干外来移民在商业利润的吸引下,开山围海,索取各类物产、矿产;社会上滋生的奢靡之风、赌博嗜杀之风也危害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于是在福建民间,人们借助家族、乡里的力量建设祠堂、庙宇,颁布规约,努力维持着社会的和谐发展。一方面,通过保护林木,防止过度开发而引起水土流失,推崇风水谋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另一方面,努力保持居住空间的清洁,营造爱清洁的社会风尚。
一、保护林木及风水
保护森林的习惯在中国传统社会一直有着良好的传承。早在西周时,人们就知道“伐山有时”的道理,官方设置虞官负责山林川泽资源的保护、开发与利用。在民间,人们形成了朴素的风水观。
明弘治元年(1488)三月,南靖县船场镇高联村水尾林的《示禁碑记》中便说:“水尾墩后壁林崎头坑,长□凹,□头凹四围风隙有关风水,祖培植什木庭荫,历掌三百余载无异。但因乡豪往常盗砍,凹□□现不堪□□,已经查办。□张爷呈准,给示严禁,虑恐法久□弛,谨字永垂勒石,合严明禁,此后毋得仍前欲行盗砍。倘顽抗砍运不遵者,纠解送□官治惩。该水尾山留荫什木凭圳为界。”[1]154这通以官府名义竖立的碑所反映的风水保护观念已经衍化为当地百姓信守不移的信念,商品经济意识曾让少数地方豪富产生化树为财的冲动,但此碑则以法规的名义,阻断了这类人的企图。
万历四十六年(1618)崖刻《泉州府告示》,告示提出对灵源山吴氏祖墓周围“植荫数千,延被附近”的林木保护,“不许擅行侵伐,亦不许纵放牛羊践害”,否则予以“究罪,枷号示惩”,法令衍为风俗,便轻易成事。[2]
青阳镇大下浯村《浯里裕后铭》:“浯冈西下,浯水东屯。无树则寒,有树则温,戕树者如戕其手足,培树者自培其子孙。”[1]213背面镌“司马吴震交立”[1]213,吴震交是明崇祯甲戌(1634)进士,曾任兵部主事、武选郎中、扬州知府等职。他从本乡地理位置需要入手,说明植树造林、维护良好生态环境的意义,言简意赅,说理透彻,有深刻的教育作用。
清乾隆八年(1743),长泰护林碑禁规定:“不许放火焚山,不许盗砍杂木,不许寨山挑土并割茅草,不许盗买杂木,如违者罚戏一台,强违者绝子害孙。”[1]157
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福建诏安县仕渡堡制定的《通族会禁》中说,家乡“良峰峙其北,天马列其南,河水萦带,四面旋绕,昔之名师号曰‘出水莲花’。坂曰叶坂。祝云:有花有叶,富贵绵绵。产是乡者,英杰辈出,后先实辉映焉。兹因族姓蕃衍,室庐稠密,族内诸人,每挖坂填溪为埕,并希图起筑为屋,不知坂挖则叶伤而花不茂,屋筑则溪狭而水不通。顾兹地理,为伤实多。此西南之处所宜禁止填筑者如是。至于东北,梅祖之佳城在焉,间圹之地乃明堂局面,所关非浅,起筑房屋又伤祖茔。爰是公议会勒诸贞珉,嗣后堡外不论东西南北,一概不许填埕筑屋,违者公革出户,断不徇纵。开载条规于后,永垂不朽云。计开一议堡外东西南北,所有圹地,不许筑屋开厕。一议叶坂各处圹塘不许围筑,移岸改筑,并不许坂内岸脚填砌稻埕。一议溪边塘墘各照旧址,不许再填,有碍水道,并不许堡脚堆积粪土。乾隆三十八年岁次癸巳端月□日公禁”[1]144。仕渡堡位于诏安县深桥镇的仕渡村,仕渡堡始建于明代,清乾隆七年(1742)重修,主要用于抵御寇盗。当时的设计者运用传统风水学理论,以堡内的黾形墩为中心,将整个村庄规划成坐北向南,占地面积约0.5平方公里的“出水莲花形”土堡。仕渡堡与四周的名山大海交相辉映,如同一朵枝繁叶茂、迎风绽放的莲花。清乾隆年间,族中人丁兴旺而堡内居住空间狭窄,有的村民私自挖坂填溪为埕,在新埕上建新屋;有的于堡脚堆粪或自建茅厕,使得土堡的环境遭到一定破坏。为此,乾隆三十八年(1773),全族公议会禁并勒碑。正是《通族会禁》的制定和严格执行,使得仕渡堡历经数百年,其整体风貌和自然环境依然得到了较好的保护。
乾隆四十三年(1778),青阳石鼓庙《青阳乡约记》碑对此前“豪家童仆,恣意采樵”的现象加以谴责,力劝人们做到使“百谷果木赖以蕃,沟渠水利赖以疏”[1]209-210。青阳蔡家公订规条中对蔡氏使用公置坟地有如下规定:“公订此围就后岸一截排列接葬……不得进前退后,偏左斜右,参差混葬。公订只许殁故之日准其安葬,倘年久崩塌重拾,准就原穴安葬不得移徙。公订不许别处拾骸移葬此地。公订葬坟前后只许隔离一尺。公订不许恃强贪穴,混筑虚堆。公订不许开筑栏山、砂水、墓埕占地。”[3]规约对墓葬次序、排列、距离、规模作出具体限制,目的是有效利用土地,保护自然资源。据方志记载,清乾隆年间,晋江人户丁口约5万人,而经登记在册的田地、山荡、池坂在4 000顷左右,人均耕地可达1.2亩,相当于现在人均耕地的3倍。[4]蔡氏乡人在200多年前即能见微知著,表现出强烈的危机感,勇于对当时盛行的觅风水、做大墓等殡葬陋习进行改革,珍惜、保护每一寸土地,确是很有见地。
乾隆五十八年(1793),建阳县莒口镇马伏村云庄书院也有一通禁伐碑文,人们朴素地将树木繁茂与人文兴盛联系在一起,认为树木砍伐过度,就会伤害到当地的居民。[1]309
乾隆年间,各地人口大量增加,商业活动更加频繁,林木往往也成为商品,加之牧养牛羊,有的人为了商业利益在山间开矿,导致水土流失,地裂山崩,如此无序开发显然属于掠夺性的、不可持续的。乾隆四十五年(1780),龙岩新罗适中镇中溪村的东山也订立禁约,表明对乱砍滥伐的禁绝。[1]376嘉庆二十二年(1817)七月,福鼎太姥山镇屯头村禁麒麟山公约也表达了同样的诉求。[1]438
嘉庆二十年(1815)二月,厦门《美头社公禁碑记》中说:“盖闻官有正条,民有私约。切我美头社滨海而住,□之□□初设,□□□□□□□□社人放纵牛羊猪马,在冢践踏,仍敢锄草掘土,□□□□□□□□□□□□□□目击心伤,殊堪疾痛,近有□□□□□□□□□□□□子弟□赌博之惨,遂生盗心,任意□□□□□□□□□□□□公禁。既禁之后,凡我社人务□□□□敕其子弟勿得违犯,谨列条规于左:一禁,不许放纵牛羊猪马□□□践踏以及砍伐荫树,锄草掘土,违者罚戏,罚饼。如恃强不遵,呈官究治;一禁,不许本社开设赌场,违者罚戏、罚饼。如恃强不遵,呈官究治;一禁,不许本社窝贼,勾通匪类,□窃家物、六畜及横盗渔舟、缯网。倘被捉获察出,其□□闻众,呈官究治。嘉庆二十年贰月□日美头社众乡长等立石。”[5]这通碑刻首先说到民间规约往往配合官方制度;其次要保护好生态树,禁止随意掘土,避免水土流失;再次还揭示了竭泽而渔的做法往往源于赌博等恶习产生的极端之举。这3条公禁关系到保护生态环境,维护社会秩序,保障民众财产和渔捞生产工具,并规定对违反者的处罚办法,轻者依习俗罚送大饼向群众认错,重者则报官府查办。
道光二十年(1840),曾厝垵后厝社西河林氏公禁碑记中说:“我族僻处邱侧,所承耕地甚是偏小,历管诸山并无广大,各房俱有安葬亲坟及植柏木、耕种五谷,乃我族人治生利赖。惟求长策,不许将山擅给外人盗葬,损截族山坟脉。惟愿本族纯一,毋使异姓混杂,可得山川百代,依旧子孙奕世瓜瓞,幸以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岂不美乎哉!”为了维持一族的长远居住利益,林氏特制定了如下禁约:“一、族中承管各处公山,惟我本族人等可得自行开垦、栽种、剪葬坟茔,其亲朋戚属自今以后,均不得徇情相以售卖;二、族中人等自此定议以后,决不许蓄饲羊只。因近来牧养众多,残损山埔五谷,见者莫不触目伤心,是仝议约:自此除尽,永不许复养。嗣后若有羊只在我山界纵踏,虽亲邻,准将羊只扭归设法;三、通山所植柏木,一为培养山川秀茂,地脉兴隆,亦为我族之盈亏而置,倘敢盗取折砍及盗取山面瓜谷被获者,本族亲邻概行严究,会仝通族合力争□□□□□;四、阖族私产若系山巅开辟之所莫堪征粮者,准其自耕糊口,均不得擅自私□□□□□风水,倘本族择卜葬有碍该产,听其削筑成坟,现耕之人不得藉词争较等事□□□□;五、阖族私产及外姓田园,虽各经明买拨粮之业,凡在我本山界内,倘欲卖风水者□□一体当充银二十两入公,以为添贴禋祀等费之资;六、凡我族山所葬坟茔,毋论本族至于异姓之坟墓,概不许锄掘草木,以及故纵牲口在彼喂草、践踏,违者故纵,罚戏、酒警斥;七,每季删零柏枝,当先取出五千斤入公,为聚腋成裘之资,然后照股均分。若是删掘柏丛,依时照办,多寡增加,入公可也。”[1]77-78这是道光二十年(1840)林氏族长二长三房林俊杰、攀贵、有路仝泐告白。维护好山清水秀的生存环境,不能过度开发,不能饲养羊只,以免山体草木被吃光,导致水土流失。山上的柏木可做删削处理,但必须依时而作,且要为阖族留下一些储备。外来移民往往肆意破坏和谐的生态,及早防备是非常有必要的。这种朴素的自然生态观成为一些村落长期延续发展的基本前提。
道光年间,泉州洛江虹山乡虹山村水尾树碑文中说:“盖闻甘棠遗爱,戒剪伐于南国。山蓁流徽,传美人于西方。矧风水攸关,尤宜郑重乎!吾乡涤水虹山,素称胜概,而涤水尤乡里水口所归宿也。介居东北,地势稍倾,前有乔木参天,遮荫风水。间有不肖之徒,运斤迭至,而山尽童,噫嘻痛哉!我存素公裔孙,念祖德之诒谋,冀后嗣之克昌。公议出银复兴陈姓,明给产山,栽培松柏杂木,护卫风水。东至寨内外仑脊,西至东垄地,北至宫后涤溪头,南至宫口田。凡在界中所培材木,照顾成林,永庇千秋。则树深十年,同泰岱之不老松,高百尺,比大夫之可封。自兹以往,姓无论同异,房无分强弱,不得私自砍伐,致累风水。如有砍伐,复蹈前非,立即率众共诛,决不宽纵,各宜凛遵毋违!一禁盗砍松柏杂木及茅草者罚戏一台饼十斤。一订松柏杂木或被风雨损坏公议出卖不得私自抢夺盗砍。大清道光甲辰年仲春之日存素公裔孙彭建立。”[1]193这是一块较早便竖立的护林石碑,甚至早于湖北省神农架的护林碑,这样的护林意识直接阻止了大炼钢铁时公社青年突击队员的砍伐脚步。
道光十年(1830),政和县东平镇凤头村楠木林就制定了禁约,规定:“一、吾村楠木风水林,始植于宋代,乃吾辈祖先遗泽,业经历代培植、呵护,遂蔚然可观,后世子孙当念先祖荫德,悉心爱护。二、林中树木,非仅涵养水土,造就良好环境,也为庇荫风水,以利安居,故无论大小,严禁斧斤。凡我村民,不论姓氏,均不得损毁林木,如有故意砍伐、损毁者,即为不孝之孙,合族共谴之。三、如有不肖子孙砍伐林中树木,每砍一株树(不论大小),罚猪一头,并责其到祠堂内祭拜祖先,承认过错,猪肉均分合村族众。四、楠木乃珍贵之树,难免有外村不法之徒觊觎之,吾村族众人人有窥监之责,若有偷盗者,一经发现除加倍处罚外,情节严重者送官追究。五、楠木所在山场乃合村公产,不许个人私占,垦复种植,违者视同毁林究治。凤池村各族合议公订,清道光十年八月□日。”[1]363对于珍稀的楠木,阖村人都将其看作是福佑村民的风水林,值得好好加以保护。
咸丰三年(1853),政和县岭腰乡锦屏村村规中有保护南屏山林木的规约,彰显了当地叶氏家族的生态环境保护意识。“一、凡谱内子孙添男丁者,必得在南屏山植树一棵,期小孩与树木同时成长。二、谱内子孙不得侵损山中林木及墓树;树木凋残须逐年补种,且宜与枯木眼穴同;如有违禁侵损林木者,于祠内行家法四十下,革出谱外。三、谱内子孙如有乱砍本族及外姓竹、木、松、梓、茶、柳等及田野杂树者,山主、佃人指名投族,除按族规处置外,罚猪一头。四、南屏山严行禁伐,谱内子孙如有私自入山砍柴,种作甚至谋利侵害者,除罚银外,祠内家法四十下。清咸丰三年十月叶氏祠董公议。”[1]369将生子与植树结合起来,观察相互的成长,是一种很有意义的举措。
咸丰年间的南平洋后镇后坪村合乡公禁碑文这样说:“盖周礼有虞衡之司,未敢愆期而执伐;王政无斧斤之纵,不过因时而取材,此虽天地自然之利,先王曾不少爱惜而撙节焉。吾乡深处高林,田亩无多,惟此茂林修竹,造纸焙笋,藉以通商贾之利,裕财用之源耳。迄今数年以来,斫伐不时,几致童山之慨,保养无法,难同淇水之歌。爰是质诸佥谋,咸曰效先王之制,属而禁之。定一时之规,树百年之计,不惟守业封家,端因山产出息,得享货殖之质,即勤工力食,亦籍商贾,钱财堪济俯仰之急,以言所利,利莫大焉。虽然山场竹林禁约,固非所缓,而风水荫木保护更须有方,事无二致,约竟同申。公捐囊积之金,敬演梨园之曲。普告诸君,务相珍惜,永念先人培植之功,宏开后世兴隆之业,是所厚望者矣。爰将禁规条列于左:一禁毛竹。不许砍伐准薪,以及破售香条,乘便盗用一切,如系缺山人等造作家器,须向主家问明,毋得私自纵砍,永远立禁。一禁春笋。定于遁年二月初五起至立夏止,概不许盗挖所留笋种,毋得斫尾,永远立禁。一禁本境荫木暨水尾松树、杂材,概不许盗砍、私批、斫砍松光,以及砍荫耕种,永远立禁。统上公同议规,原为善后美举。违者定罚演戏不狥。各宜恪遵,毋违公禁。”[1]307
同治十三年(1874)十月,莆田荔城青山禁伐碑文中说:青山原名谷城山,实为当地红泉书院风水所关,“曾经先人栽培松树、竹、梅以资遮荫,于是文运兴隆,科名不辍”[1]288。但是兵燹之后,树木被焚烧,当地生员纷纷出面,写立禁约,组织补种树木。
光绪十八年(1892),将乐南口乡蛟湖村村规民约规定:“蛟湖合乡众等:为严禁烧山戕贼荫木事。照得后龙水尾为一乡之保障,固不得焚山砍伐。即各家山场荫木为各家必用之赀,物各有主,亦不得乱行焚砍。缘太平庵住持者,屡次烧山,戕害荫木,以致山主经中理论,公罚钱文,勒碑严禁。自禁之后,各家山场各家管业,不得焚炼。所有松杉之木,虽小不能乱砍。至于后龙水尾以及各家坟头荫木,更不得砍伐。如有此情,查出公罚八千文以为众用,报信者公赏钱八百文,以昭公激。窃思山场有养能生,树木由小及大,倘若焚之伐之,岂不至戕害迨尽?亦何忍也。嗣后砍榔起杂柴者,随处可砍。伐松杉等木者,必至自己之山。至若无山场者,即砍榔起杂柴亦可便用,何必擅行伐木?望其凛之,以存忠厚之俗。庶几物各有主,可挽颓风也。故立禁碑,以垂后云。”[1]267-268
清代以来,民间自发地修订乡规民约,约束农民不得随意进山开采,防止偷盗行为,保护生态环境。咸丰六年(1856),福建南平后坪村立了一块“合乡公禁”护林碑,碑文云:“王政无斧之纵,不过因时而取材。此虽天地自然之利,先王曾不少爱惜而樽节焉。吾乡深处高林,田亩无多,惟此茂地修竹,造纸焙笋以通商之利,裕材之源耳。迄今数年以来,斫砍不时,几致童山之慨,保养无法,难同淇水之歌。”[6]碑文对砍伐树木作了详细的规定,要求乡人一概遵行。
福州晋安区在民国十九年依然有闽侯县政府发的布告:“鼓麓森林各宜保护,禁止糟蹋,违即严捕。”[1]25这当是对过去保护森林规约的延续。
二、保持居住环境的清洁
民众中一直传承着上古以来维护居住环境洁净的传统,只是到明清之际,出现了“人心不古”的现象。不过,绝大多数人仍注重环境维护,他们汇聚众力,订立规约,以确保居住环境的洁净。嘉庆二十年(1815)正月,建阳徐市镇林墩村合乡禁碑文中说:“尝稽上古,帝虑民居,使禹治水;无忧民食,生稷教稼。是居与食,民生要道。天地圣贤尚且如是,况安居乡曲可不加之意乎?乃近来人心不古,民居闾阔,竟将砖头、瓯碗钵碎、秆穰、泥石、污秽等物,乘便倾放水头、水尾,子弟效尤,相习成风,填塞浚圹及各巷沟渠,秽乱村中,以致污水停留,湿气熏蒸,步履艰难,疾病啁唧,居处之大患也。又当春耕时节,农家牧养鸭母贪息繁盛,任意放鸭,残害禾苗,暴殄天物,民失所望,此民食之大害也。今通众公约,酌议立禁。值兹新正,农民旷暇,每家助工见灶,通力合作,挖深水圹,担入山林,沟渠疏通,街道洁净,以杜填塞之弊。其牧养鸭母仅许三月初一日止,小鸭五月初一日止,不得过期。庶谷种落田,可免践踏之患。但鸭母限期条禁在前,奈碑禁焚害,恐致废弛。兹因疏通洁净之后,两头仝禁。自立禁后,身属家长务必告诫子弟,提耳叮咛,二项乡规切不可犯。当念物力维艰,罔废前功,则安居乐业,地脉兴隆。倘若愚顽竟敢仍蹈前辙,皆违前规,一经知觉,刻即通众,登门议罚。大则公罚银二两,小则罚银一两。如若不从,定必鸣官究治,决不徇私宽宥。凡我同乡,共当警慎,幸勿忽焉。”[1]312
康熙三十五年(1696)三月,武夷山崇安县衙颁布《禁渔题刻》,讲述武夷山九曲溪自唐宋以来一直保持着禁止捕鱼的惯例,但明中叶后却有“放药毒鱼及鹧鸪、网罟入境”[1]319的情况,于是当地有人再度重申禁渔的传统规定,力求维持良好的人鱼共存状态。
嘉庆十五年(1810)四月,长汀县学《阴塔禁约》中说:“周围砖墙俱系八邑公筑,墙内空地永不堆放杂物,栽种蔬果,畜养鸡豚,并搭花架、浴房、粪窖、猪圈等项。”[1]392这既是为了彰显县学的庄严,也具有营造清洁环境的意义。
道光七年(1827)四月,顺昌县元坑镇谟武村《洵水荫木碑记》中说:“披其华而启其秀,畅品汇之亨佳,植其本而茂其枝,宰广生之大化,行见榛楉济济,蔚起人文,棫朴芃芃,久为桢干。洵阳江上,森森留宇宙之春,漠水源头,郁郁作河山之荫,讵不美哉?”[1]336在人居周围营建郁郁葱葱的森林环境,对人类生活非常有好处。
在政和县杨源乡杨源村、周宁县浦园村都有禁止捕捉鲤鱼的禁约。如“不准在禁区内垂钓或徒手捕捉溪中鲤鱼,违者每捕鱼一尾,罚猪肉贰拾斤。不准在禁区内撒网捞鱼,违者每捕鱼一尾,罚猪肉叁拾斤。不准溪河中用药饵毒鱼,违者视情况罚肉百斤以上。凡受罚者必须挨户分肉,登门忏过。”如“凡自然死亡之鱼,须捞取归葬鱼陵,不准煮食。违者视同捕鱼处罚。”[1]360
为了确保饮用水的清洁卫生,福州晋安区鼓山镇后浦村担水塘形成了保护清洁水质的公约,规定说:“水之所用,多经锅灶。是有不洁,神必谴责。严禁妇女裙裤污秽等物,不准在此洗濯。敢有不遵,经乡人遇见,无论何项服物,定行扯毁。再敢恃强,通乡公较。倘或阳奉阴违,必遭孽报。”[1]24
同治十三年(1874)甲戌季冬,光泽县华侨乡石壁窟村永寿廊桥的《公议条规》中规定:“一、水口为一乡锁钥,自碓坡下,龙潭外至九折门前所有大小石头,生在溪中及左右山脚者,俱不许损伤,桥下大石凿有圆窟十一个,仍先年架木桥用以竖桥脚者,后人不得藉端妄作。二、后屋及水口山永不许烧窑以伤地脉,二处树木薪柴永远封禁,毋得盗砍。三、桥上禁止推车,并禁止工匠人等,不许在此震动,恐有损坏。四、桥上宜洁净,不得堆积污秽之物,桥身上下并左右摆水,俱不许插木挂水枧,以防推悬。五、是桥修建于同治癸酉十二年四月廿二日兴工,九月十九日平基,念六日卯时定脚,十月十九日加尖,十一月初四日会龙口,二十日试桥,十二月初十日扶屋,十三年三月十六日造摆水,十二月初六日勒碑告兹大吉。乾隆三十年间建造木桥,原董:王世荣、王世儒、王世仁、王世钦、周紊发、朱胜达、王金献、章启明。皇清同治十三年甲戌季冬上浣吉旦董首:章星兆、王丙光、朱宽星、王彩印、王善书、王祥光、王彩阶、朱允同、王辉光、朱远角、元华山、王炬光、周礼东、王炜光、王元光合众公立。”[1]347-348石壁窟村是乾隆年间王氏首先在此开基的,为方便族人出入,在水口处修建了桥,因地势较高,为确保牲口和行人不致跌落,桥上又增盖了走廊,成了一座廊桥。到了同治十年(1871),村里人口增加,与外界联系更多,邻近的江西资溪人也沿着这座桥过来做生意,桥的负担一下子增加很多,面对该桥已有107岁桥龄的现状,当地贡生王辉光号召捐资修建石拱桥。于是,在同治癸酉年(1873)农历四月二十二日,一座桥面长20米,宽约4米,拱高约8米的石拱桥便宣告落成,桥上依然设廊,桥头竖立4块青石碑,记录了建桥、护桥、捐资名单及数额等,桥尾设有神龛,中间有神像。[1]348-349这表明,当地人对营造符合生态观念的人居环境一直颇为用心。
三、大力兴办水利事业
水利事业是人们改善自然环境、便利生活的举措。永乐二十年(1422)六月,福州晋安区鳝溪的水利公约中说:“切见古人因为此水不均,经官陈告,乃设石限为定。至洪武二十五年间被洪水沙石填压,以致水利不均。今二境乡人黄兴宗、陈旼广等鸠集众人,将原限公同均分。今后毋得潜塞。如是故违之人,合家遭瘟疫之报。”[1]23用水宜采取均分的原则,否则就容易产生不和谐。
闽清县云龙乡草满陂用水公约中说:“二都台鼎官庄两乡在于草满陂地方,仝开陂圳,上至溪头,下至水尾,中有田亩,分为上中下三截,轮值浸田。第一日轮流上截,自圳头至车碓止;第二日轮流中截,自车碓起至官路止;第三日下截,自官路起水尾止。三截轮值,各昼夜长流,挨次循环,贞而复元。□□□后各截,务宜留心管顾,毋得过期拦阻、霸占以及私决等情。□□□□□经察出,鸣鼓共攻,恕不徇情。又约陂头若遇填塞崩坏,亦照种□□派人丁,随带家私到处开掘修理,毋得退缩。至圳陂崩坏,其修理□□每千文水碓贴钱七十文,亦不得推诿之理。恐口无凭,公议立碑以传不朽云尔!轮流日期:递年定二月初一日起轮浸田上截值日,中截初二值日,下截初三值日,其余日期照上中下次序轮流,两乡不得争占。同治三年菊月吉日台鼎官庄两乡仝立。”[1]55-56这通碑刻碑阴部分刻大字“清”,两边分别刻次大字“风调”和“雨顺”,表达了台鼎、官庄两乡力图通过相互的约定,合理分配水源,让彼此的田地都能得到较好的灌溉。双方约定将两乡的田地分成3片,按每片灌溉1日的方式轮流用水,形成利益均沾、井然有序的状态。本着权利和义务相等的原则,当遇到陂圳填塞崩坏时,便按照所种田地的多少摊派劳力,贡献钱财,尽心修理。这样的公约形式在许多地方都类似,像魏丕信调查过的明清山西缺水地区也遵循这样的做法,达到了“不灌而治”的效果。
四、顺应自然的开发观
因为闽南地区近海,沿海土质斥卤,望海为生逐渐衍变为该地人们的基本生计方式。无本的贫民以打鱼为生,有一定资本的人们则从事贩运贸易活动,赚取更多的商业利润,所谓“近山者率种番薯,近海者耕而兼渔,统计渔利倍农。海港腥鲜,贫民日渔其利。……濒海之乡划海为界,非其界者不可过而问焉。越澳以渔,争竞立起,虽死不恤。身家之计在,故也。服贾者以贩海为利薮,视汪洋巨浸如衽席,北至宁波、上海、天津、锦州;南至粤东,对渡台湾,一岁往来数次。外至吕宋、苏禄、实叻,噶喇吧,冬去夏回,一年一次,初则获利数倍至数十倍不等,故有倾产造船者。然骤富骤贫,容易起落。舵水人等藉此为活者,以万计”[7]。朝廷推行海禁政策,无疑阻断了他们的生计之路,这逼使他们只得将活动的领域由合法转为非法,或给海盗以接济,或私自通风报信,或封船,或勾引,官府的禁绝政策并不能产生实际的效果。有作为的官员认识到必须给沿海的生民以生存的路径,顺应自然,让他们延续长期形成的“望海为生”传统。
万历年间,福建人陈经纶创造了养鸭灭蝗法,神奇地消除了蝗害。陈氏曾指导他人种植番薯,在田中看到蝗虫“遍嚼薯叶,后见飞鸟数千下而啄之,视之则鹭鸟也……因阅《埤雅》所载,蝗为鱼子所化,得水则为鱼,失水则附于陂岸芦狄间,燥湿相蒸,变而成蝗。鹭性食鱼子,但去来无常,非可驯畜。因想鸭亦陆居而水游,性喜食鱼子与鹭鸟同,窝畜数雏,爰从鹭鸟所在放之,于陂岸芦狄妾其种类,比鹭尤捷而多,益其嘴扁阔而肠宽大也。遂教其土人群蓄鸭雏,春夏之间随地放之,是年比方遂无蝗害”[8]。此法节省了劳力和费用,易推广,而且对环境不会有负面影响,能产生多种经济效益,事半功倍。
长泰县城在明初就开凿了一口井,原名巷头井,这口井给干旱时期长泰的百姓造福不少,后来林震据说是因为“家中井鸣三日”而高中明宣德五年(1430)状元。可是,到天启二年(1622),状元井却被挤占,“状元井,三面原有空地,各宽五尺许。林光隆乃盖屋罩占,以致汲水不便,街众抱愤公呈。仍着拆开四圜,留五尺余地,以便众人之汲水,且毋令沟水下注,以致井泥不食也”[1]158。审理此案的是当时长泰县令袁懋炯,附近居民将袁县令的审理结果刻成石碑,竖立井旁,且时常进行疏浚、维修,直到现在还有部分居民仍饮用该井井水。
晋江金井乌云山是经深沪湾至围头湾航海的标识,也是福全所城西北的屏障。清乾隆间,福全乡人意识到保护附近山体可以蔽风沙、固水土,有利于山林植被生长,营造良好的生态环境,故公议呈请官府下文保护,勒石于摩崖:“十五都福全绅耆乡老呈奉县宪示禁:不许远近民人戕挖乌云、铜钵等处山石,如违,闻官究治。”乾隆十八年(1753)十月勒石。晋江有泉州港、深沪湾、围头湾等港湾,从事航运贸易及渔业的人员对海港的环境保护也极为重视。深沪湾内临海有一处崖刻,上镌:“澳规:宫仔口系泊船之所,凡石块不许丢弃澳内,诚恐船只出入有碍,违者罚戏壹台,嘉庆己卯年(1819)花月三乡公禁。”深沪东安临海屿石上也有类似规约。在连接安海、东石的安平东桥上,有公禁不许小船缚索栏杆,不许蛏埕占入桥边,不许污秽停在亭前。以树碑立约来保护生态环境,规范人与自然的关系,早已形成一种社会共识,形成一种良好的风俗习惯。这其中包括了官方规定、名贤倡导、民众公议3种类型,反映了全社会的共同参与。
当下注重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正体现了海内外中华儿女的共同心声。历史上福建地方已通过乡规民约,彰显出其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扬,这些优秀传统文化因子无疑也流淌在海内外华人的血脉中,对当地社会产生着积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