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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网络科幻小说的文体变奏与审美阐释
——以五组典型性文本的分析论证为例

2023-12-09鲍远福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废土科幻人类

鲍远福

(贵州民族大学传媒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中国网络科幻小说作为当代文学实践中最有影响力的网络文学亚文类之一已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发展历程。在起步阶段,网络科幻小说创作就因其高起点、高完成度与高口碑而受到“网生代”接受群体的追捧。除了作为“三大奇书”之一的《小兵传奇》之外,《夜色》(卫悲回著)、《寻找人类》(RAYSTORM著)、《文明》(智齿著)等早期代表作品都具有较高的艺术水准与广泛的受众基础,使其以相当突出的艺术风格与传统科幻文学创作相区别,并在网络文学圈中独立开来,成为一种富有生命力的新媒体文艺新类型。2010年以后,中国网络科幻小说迎来了一波创作井喷期,大量优秀的网络科幻小说作家与作品迅速出圈,并受到了国家层面和主流学术界的关注。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网络科幻小说在主题和类型上都已多点开花、精彩纷呈,逐渐成长为当代中国网络文学五大头部文体类型之一,并在文学创作、传播、接受、反馈、再生产以及学术研究领域产生广泛的影响。此外,较为宽松的网络创作环境让网络科幻作家能够自由地在世界观建构、主题内涵变奏与思想情感表达层面充分放飞想象力,从而开创出与传统科幻小说有所不同的艺术路径与文本风格,从最早的“近未来想象”“太空歌剧”与“人工智能”等传统题材,逐步扩展为集合了“软科幻”“硬科幻”“混合科幻”与“拟科幻”等多种主题类型,充分与都市、悬疑、推理、仙侠、修真、历史、神话、现实、二次元与克苏鲁等亚文类形式并存,融合了“末世废土流”“穿越架空流”“游戏升级流”“平行世界流”“古武机甲流”“穿越无限流”等多元化艺术风格流派的幻想型文本家族谱系。

题材类型的深度融合与审美话语的无限迭代让网络科幻小说与传统科幻文学创作之间并不存在简单的继承和延续关系,而是作为一种奇异的“双螺旋结构”,系统地参与中国当代新文学实践的学术场域中。后人类状况、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跨物种的生命政治学、游牧式的身体经验与身份认同以及新乌托邦/异托邦实践等新艺术追求与生命伦理话语的新形态,成为网络科幻小说叙事话语范式转型过程中必须直面的时代主题,这也让其在叙事风格、文体特征与美学诉求层面表现出与传统科幻文学实践大相径庭的理论重心与价值维度。同传统的科幻文学相似,优秀的网络科幻小说必须具备“科学元素”“逻辑自洽”和“人文思考”三要素。网络科幻小说一方面继承了传统科幻文艺的创作模式和想象建构方法,另一方面它在新媒体(互联网、移动媒体、赛博空间以及以“混合现实”为主要感知特征的“元宇宙”)、新技术(超链接技术、大数据和云计算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等)的共同加持下,也呈现出与传统科幻文艺不同的特征,诸如网际性、跨媒介性、强交互性、技术生成性以及叙事表意的“影像化”“游戏化”与“泛文艺属性”等,这些新趋势与新动态都为我们界定网络科幻小说带来一定的难度。因此,在学术研究中,我们不能简单地将网络科幻小说与传统科幻文学归并到一个学术脉络中,而是要紧密结合网络科幻小说审美实践的新技术生产环境与跨媒介传播语境,揭示其对当代科幻文艺理论话语范式体系建构的价值和意义。

一、高起点的“近未来”想象与“太空歌剧”书写

在中国网络科幻小说的近三十年的简短发展史上,《寻找人类》与《文明》既是具有“开拓者气息”与中国特色的“太空歌剧”作品,也是被“网文界”长期忽略了审美价值的、具有“遗珠弃璧”特征的“硬科幻”网络文学经典。《寻找人类》展现了人类生存以及“身份认同”的困境,进而借此揭示了宇宙生态中所有“碳水化合物”智慧生命体的生存悖论。人类文明因为核战而遭到毁灭,残存的人类大多基因变异,必须在人工智能的严密监管下苟活。超级外星文明萨尔摩尔人面临文明的末路,因此不惜一切代价偷窃包括人类在内的碳水化合物生命的基因,妄图苟延残喘。“人类”探险者唐风、美拉妮和甲拉在宇宙漫游过程中发现,几乎所有碳水化合物智慧生命的生存都是建立在对其他生物侵害和掠夺的基础上的。优雅的“绿星人”被智能细菌操控,获得解放后立马调转矛头对“寄生者”进行屠杀;“本图鲁人”是萨尔摩尔人创生的人工智能,它们获得独立后念念不忘的则是对曾经主人的无情驱逐;进化成超级智能的“三智者”生存的唯一目的是对误入其生存空间的智慧生命进行“意识剥离”和“思维同化”;就连号称要守护人类的超级人工智能“父亲”与替萨尔摩尔人保存基因库的“原型”,它们智能程序的运行逻辑也都包含着自私、势利、劫掠和排外的基因代码。在作者RAYSTORM的笔下,宇宙是另一重意义上的“黑暗森林”,而驱动“黑暗森林法则”运行的动力则是智慧生命“自私基因”的“源力”。

智齿的《文明》则为读者徐徐展开一幅气势磅礴的星际文明战争图景与荡气回肠的生命探索史诗。小说用逻辑自洽的科技设定想象人类文明在构建“星辰大海梦想”时所遭遇的历史与文明的“双重终结”。二十二世纪的人类刚刚突破星际旅行技术瓶颈,就遭到来自宇宙深空的劫掠文明“风雷帝国”的战争胁迫,人类经过苦战后丢失家园,被迫逃亡宇宙深处。在凄惨而漫长的星际征途中,人类终于在仙女星系的沙星找到落脚点。人类文明在仙女座星系中的类地行星“沙星”上获得重生,并实现了科技的重大突破,他们相继征服黑洞、白洞甚至精神空间(人类继承“风星人”的“念能技术”并将其发扬光大)。超远程通信技术的成熟和军事技术的空前强大,让这些星海游子萌生了“打回故乡”的雄心,于是“沙星舰队”与同样被“风雷帝国”驱逐的外星文明结盟,他们在“死亡走廊之战”大败“风雷帝国”皇帝亲自率领的超级舰队,最终光复地球。不过,结果却出人意料,地球已经被“风雷帝国”创造的强人工智能“降临者”改造成为“智能核心”,沙星文明不得不再次同人工智能“降临帝国”机器人大军陷入经久不息的战争。秉持着战天斗地精神的人类(沙星)文明在与“风雷帝国”、人工智能、“卡洛斯生命体”的战斗中逐渐强大,最终征服宇宙很多角落,成就一段星海传奇。不过,即便如此,人类文明残暴好斗、自私傲慢、争权逐利的本质依然没有改变,文明进化历程总是包含着许多灰暗甚至残酷的真相。《文明》展现了网络写手“对中国的更广义的文明,甚至……对宇宙的文明”所作出的理性“回应”,以此彰显出“康德式的人和无限之间抗争的雄浑壮丽”[1]。

《寻找人类》大约创作于新世纪初期,它先由现代出版社于2002年10月出版,后又陆续在起点中文网和17k小说网等网站连载。在网络文学的萌芽期,《寻找人类》为读者出色地构建了一种典型的“后人类世界”图景,作者通过对智慧生命生存悖论的想象以及对人性(更广泛意义上讲也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的深入反省呈现了网络文学应有的审美反思维度。与此同时,这部作品还在新世纪以来科幻文艺的思想建构和艺术批判层面,对传统科幻理论的话语范式体系的开拓创新做出了富有意味的尝试。《文明》即使与2010年后出现的太空歌剧类型网络小说相比也毫不逊色,它借助史诗一般的鸿篇巨制和宏观叙事维度为读者展示了其对“科技狂想”“人文精神”与“未来乌托邦”的内在悖论的开拓性思考。小说中对内忧外患的人类社会(沙星文明)及其在大宇航时代的命运的抒写极为精彩,沙星文明的“双执政官体制”(行政执政官与军事执政官)的设想与现实社会各种社会体制的样本之间构成了内在的逻辑张力,引人遐思。此外,小说还借助于文明个体的人性以及群体的种族特征的描摹,为我们展示了更加宏大磅礴的政治体制改革与星际文明生态思考的意识形态话语愿景。不过,由于网络文学创作生态的变动生长性以及科幻题材的“小众接受圈层”等特点,《寻找人类》《文明》这两部网络科幻小说的“开拓者”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的传受语境中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颇有“遗珠弃璧”的遗憾,但在2010年之后,《间客》《地球纪元》《深空之下》《死在火星上》《天阿降临》《千年回溯》《复活帝国》《我们生活在南京》《夜的命名术》《7号基地》等相对“硬核”的网络小说陆续引发“网文界”、评论界的震动后,这两部“元祖性质”的科幻作品所蕴藏的思想价值与审美内涵才得以重新获得被发掘和阐释的机会。

二、“后人类叙事”与命运共同体的诗学构建

在人文学术研究领域“后人类转向”的宏观理论视域下,网络科幻小说也在这一领域中大展身手,《地球纪元》与《千年回溯》同传统科幻文艺经典《三体》一样展现了网络科幻小说在“光年尺度”以上的宏大艺术建构。理工科出身的作者彩虹之门以《地球纪元》五卷本的庞大体量和宏大文本结构为读者描述了地球文明在“近未来”可能会经历的五种典型“后人类情境”。小说第一卷讲述地球文明与其所创造的“等离子体生命体”之间的矛盾冲突(“太阳危机”);第二卷揭示地球即将陷入某种神秘未知空间的危机,人类在科学家领导下的自救(“星辰之灾”);第三卷描述了地球文明陷入科技“死结”,人类世界为冲出太阳系探索星空而选派孤勇者卫风展开漫长星际探索(“时间旅者”);第四卷讲述人类文明应对没有道德伦理取向的机器人文明针对整个银河系智慧生命星球的入侵危机(“恶魔之巢”);第五卷则描述了流浪太空的人类文明如何突破带有致命辐射的星际尘埃重返地球的故事(“星尘信使”);除此之外,小说还以一部短小精悍的“副本故事”(“恒星人的进攻”)补充了第一卷的部分情节,使得整部小说呈现出史诗一般的磅礴结构。小说使用“星丛式文本”框架建构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未来世界”,其叙事所构筑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是道德至上主义与人类中心论,因此,它也是一种典型“人类命运共同体”模式的艺术想象。小说的主题宏大,叙述冷静克制,卷与卷之间的故事情节环环相扣,主线人物(如与“等离子体生命”生死博弈的赵华生、同机器恶魔斗智斗勇的肖云等)的刻画栩栩如生,作品对“近未来”可能出现的人类危机的预见也客观真实,既蕴含着平实客观的科学思维,也充盈着逻辑思辨色彩的理性主义辉光。小说在叙述过程中围绕着人类生存与自身利益的优化来展现价值视角,对处于危局和困顿中的“人类救世英雄”的心理描摹细腻而深刻,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例如小说第三卷对“孤胆英雄”卫风的命运书写,极易引发读者情感共鸣。

《千年回溯》原名《我没有想当救世主啊》,从事环保工作的作者火中物通过这部结构宏大奇特的幻想文本为读者展现了“后人类”的生存奇景与命运奇遇。小说以都市文的套路模式着手,不温不火地展示了小人物陈锋的琐碎日常,但在进入到十万字以后,故事情节突然迎来爆发式喷涌,在揭开波澜壮阔的世界观的同时,一个孤独的“救世英雄”形象跃然纸上。小说通过十个具有内在逻辑关联却又形态各异的“穿越副本”来展示“最强兵王”主人公的救世壮举,以陈锋与身处平行时空(2019年与3019年)中两位女性钟蕾和唐天心等为代表的人类文明一次次悲壮而决绝的反抗,演绎出了古典英雄的壮丽和未来战争的热血。小说完美地结合了科幻的硬核设定(超级科技)、网络类型文的节奏感(诙谐幽默)与电子游戏的汪洋恣肆(副本叙事),展现了面对生存危机和文明困境的“后人类”如何实现“逆天改命”梦想的故事。《千年回溯》把网络类型文的各种“套路”“修辞”“文风”“技巧”与“策略”熔于一炉,读者既可以从中看到精彩的剧情推理,也能从阅读过程中获得游戏闯关的“具身体验”,还能从主人公对抗未知命运拯救人类的故事中体验到肆意驰骋想象力的快意与舒适。最重要的是,小说通过“时空穿越”与“星际战争”的噱头将现实与未来合理地串联起来,构建了一种奇观化的叙事文本。在主题层面,它不仅为读者书写了一种肉眼可见的“未来史”,还在这种“新历史演绎”的叙述实践中寄寓了作者对历史进程的诗学思考[2],特别是小说中作者借助其对“创世纪”“亚特兰蒂斯文明”“罗斯威尔事件”以及“人鱼传说”的历史—神话复述来隐喻人类社会的现实,揭示人类文明历史演变的复杂样貌,也为“多文明共生”的未来叙事场景提供了想象的可能性。

我们看到,在呼应国家“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战略方面,优秀的网络科幻小说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敏感性与先锋性。《地球纪元》以“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来实现“命运共同体”的“后人类叙事”与想象,它把人类文明的存亡、延续、发展与超越的终极目标当作推动文本叙述和想象力建构的原动力。小说在构建这一宏大宇宙冒险故事即“太空歌剧”的过程中始终透露出年轻作者(彩虹之门是典型的“90后”)对现实问题的热切关注,表达了深刻的人文价值关怀取向。作为致敬传统科幻文学的手段,《地球纪元》在美学意蕴层面也显现出不输于《三体》宏大格局的史诗质感和悲壮意味。《千年回溯》在故事框架设计层面显得更加恣肆奔放,都市生活的幽默日常与游戏笔墨的文体架构融为一体,小人物群像的塑造与主角光环的呈现相得益彰,某些精彩副本(如陈锋第八次穿越遭遇的人类与人工智能“镭”的战争,类似于“故事中的故事”)还在经典科幻题材的基础上继续反思人类与其他生命之间复杂的生命政治关系,借以强化网络科幻小说文体变革与文本探险的反思力度。从商业化写作的角度看,网络科幻小说不仅是边缘文类,而且还是极难为创作者带来实际收益的文类。即便如此,《地球纪元》《千年回溯》的作者却很难得地在资本诱惑之下将才华和情怀保持到了最后,用“人类命运共同体”想象的优秀答卷及时地呼应了社会热点,也提升了网络科幻创作的审美品味与人文价值。

三、“软科幻”写作如何彰显人文情怀

科幻作家或写手在“触网”之后,需要在数字复制(与个人收益挂钩)与文学理想(涉及人文情怀)之间作出慎重选择,他们通常要对作品既能够实现“以‘爽文’写‘情怀’”[3]的目标又能够达成“人气”与“品质”双赢的局面而费尽周折。猫腻的《间客》和会说话的肘子的《第一序列》是真正意义上实现这种创作理想的“软科幻”爆款文,放到当代中国科幻文学的整体生态中,这两部作品都可以被当作“精品”。从叙述主题的角度看,它们都是借助“人类未来史”的细致想象来刻画人性的多重面向、揭示人文精神的可能性及其价值何以实现的网络文学新文类;也就是说,它们真正地实现了“以爽文抒写情怀”创作意图,是在“资本”与“审美”间找到平衡点,并将网络科幻写作的整体格调提升到较高水准并受到了官方和主流学术界深度关切的“软科幻”类型文。

《间客》是人文写手猫腻“后人类世界”三部曲的第二部作品,它在内容上构成了《庆余年》和《大道朝天》故事情节的“过渡”。小说的开头就引用了哲学家康德的名言“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并以此作为叙事的引子,进而呈现出作者在气势恢宏的世界观构架层面以及精微深邃的人文价值反思方面的宏大创作野心。主人公许乐是星际时代人类联邦东林大区公民,他从一颗荒凉的半废弃星球离开,脑海里留存着稀奇古怪的知识,身体里则隐藏着神秘的力量,在这个波诡云谲的星际大时代里,他露着白牙,眯眼傻笑,身上笼罩着莫名的光芒,怀着坚定的人生信条,一步步地迈向坚实而未知的远方。广阔无边的星海疆域、密不透风的阴谋诡计、深不见底的人性渊薮,在不疾不徐的故事节奏中被作者娓娓道来。现实与虚无、奋斗与迷茫、复仇与背叛、杀戮与柔情、追求与彷徨、信念与希望,种种自由意志、情感寄托与道义思想都在跌宕起伏且极具感染力的故事情节中流淌出来,令万千读者身临其境、如痴如醉。穿插于全文的名言警句,像“大人物报仇,隐忍十年也不算晚,小人物的复仇,却是从早到晚”“人死并不如灯灭,灯有光明,照不见的地方是黑暗。做错了事情,就必须付出代价”“公正不但必须做到,为了令人信服,它还必须被人看到”如此等等,闪烁着人生的明悟与哲学的思辨色彩。由此,小说的叙述所产生的“爽文机制”在连绵不绝的情绪铺垫与环环相扣的故事情节中徐徐展开,小人物的命运沉浮与悲欢离合也通过作者意味深长的笔触被揭示出来,理性而不失亲和、客观而隐藏情怀的叙事风格极易拉近叙述者与接受者的情感距离,这让小说能够适应绝大多数读者的阅读口味,彰显了它在审美经验营造上的大众化与普适性。

同样具有“软科幻”色彩的《第一序列》所展现的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文情怀,这种情怀热烈奔放而又催人泪下。更巧妙的是,《第一序列》也是“肘子”“后人类未来史”三部曲的第二部(过渡)作品(首是《大王饶命》,尾是《夜的命名术》)。《第一序列》将“系统文”的表面结构与“末世文”的内在肌理有机融合,为读者呈现了“废土求生”的崭新幻想叙事范式。小说讲述了因觉醒异能而自带“升级系统”(主角意念中的宫殿,类似于游戏中的储物橱窗,它可以根据主角“感谢币”多少而向他提供各种魔法、武器和秘籍等)的任小粟带领流民在壁垒林立的废土世界艰难求生的故事。作为具有情怀的“软科幻”作品,《第一序列》也有很多警句,例如“不要让时代的悲哀,成为你的悲哀”“唯有信仰与日月亘古不变”“人生应该如同蜡烛一样,从头燃到尾,始终光明”“如果你感觉自己在不停的被黑暗吞噬,那不正说明你自己就是那束光吗?”“当灾难来临时,希望才是人类面对危险时的第一序列武器”,等等。小说最出彩的地方是“人物群像”的成功塑造,作者简单几笔就将每个出场人物写活。例如幻想自己是齐天大圣的精神病人陈无敌,他是本书中至善的象征。他不是顽劣的齐天大圣,而是守护人间的斗战胜佛,他的战斗、牺牲、隐忍、重生与救赎都始终跟他对人间正义极善的坚守信奉相关。他就像洒向废土大地的一束人性辉光,它不停被满世界的黑暗吞噬、将要熄灭却仍然释放出最后的但却坚韧的光和热,帮助残存的人类幸存者抵御绝望,走向新生。通过陈无敌、“西北王”张景林、“恶魔耳语者”李神坛、庆氏私生子罗岚、火种指挥官P5092(改造人)、弱女子姜无老师甚至克隆替身庆慎这些有血有肉、有棱有角、有情有义的生命个体,小说构建了性格各异的人物群像“谱系”,也传达出作者悲天悯人又善恶分明的人道主义情怀。

作为“人文倾向”浓烈的网络科幻佳作,《间客》的最大亮点是大到宇宙的广阔无边与小到人性的精深幽微都在作者游刃有余的笔下被生动地展现出来。小说借此表达的人性之思与人文关怀一方面凸显出内在的理性主义光芒;另一方面则表现出它直面现实社会与芸芸众生的“落地精神”,整部作品有品位、接地气,既能启迪智慧,也能引人深思。《第一序列》的现实指向与人文关怀则以更加激烈奔放且又自带“无厘头”属性的风格在字里行间被释放出来,任小粟对“壁垒世界”及其生活方式的“无情调侃”,陈无敌对黑暗与罪恶近乎“零容忍”的抗争与战斗,克隆人庆慎对胖子罗岚义无反顾的“死亡献祭”,庆缜(庆慎的本体)为了打碎壁垒腐朽势力的阴谋以身犯险的决绝,这些情节读来都令人热血沸腾、情难自已。小说以极具感染力的人物刻画和气氛营造将人文主义情怀的释放以及对人性的深刻洞见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两部“软科幻”佳作在新世纪网络科幻小说的发展历程中如同“双璧”一样光彩夺目,它们不仅将网络科幻类型文创作的水准拉高到足以同传统科幻文学比肩的程度,而且为科幻文艺创作题材类型的拓展以及科幻理论话语范式的更新提供了潜力与可能。

四、“废土世界”生命政治与哲学反思

在“后人类情境”的叙事框架中,“废土末日流”模式是网络科幻小说常用的一种审美叙事策略。黑天魔神的《废土》开启了中国网络科幻小说的“废土末日流”叙事范式,烟雨江南的《狩魔手记》则进一步拓展了这一模式的语义逻辑与隐喻功能。《废土》文如其名,少有地在早期网络科幻创作语境中为读者塑造了某种高度“黑化”的“人类未来史”。主人公林翔被未知细菌寄生并在核辐射的干扰下进化为强大的基因战士(“寄生士”/“寄生将”),他“重生”后在废土世界的多个势力间盘亘游历,依靠自身强横的实力终于聚拢了大量的被侮辱者与被损害者,一边努力查找世界大战的真相,揭示邪恶资本家族的罪恶,另一边消灭各种人间苦难与人性的堕落,随后,他主导建立世界新秩序并成为新人类文明的守护者。《废土》中充斥着大量的人性“异变”和“魔化”的描写,也包含作者的某些“恶趣味”。就像欧美科幻电影《未来水世界》《末日侵袭》的设定一样,《废土》通过出色的“末日生存法则”描摹向读者宣示了一种经典、黑暗而又残酷的“批判性编码范式”。这种“废土法则”包含了极强的现实世界隐喻和反思意图——这个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世界,没有法律、规则、道德和秩序可言,比如某些霸权国家,经常绕开二战后所建立的世界秩序另立一套规则,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恐怖主义”“邪教势力”等借口肆意侵略、掠夺和欺负弱小国家。在现代文明发展的背后,也有很多“废土(丛林)法则”,只有以良善、和平、公正、共赢、合作发展的新秩序予以治理、纠偏,全人类在未来才能共享和谐稳定、永续发展的新世界秩序,而不是小说中某超级家族所主张的带有“纳粹化倾向”的“地球联邦”。正因为如此,我国号召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才有划时代的价值和意义。

《狩魔手记》是烟雨江南凭借《亵渎》“封神”之后的又一力作,与《废土》的世界观相似,它也展现了核战废土上小人物的艰难生存。不同的是,它还加入了外星文明、“克苏鲁神话”“伴生物种”等因素,形成一个文本构架更加宏大、世界观体系更加广阔的“废土世界”。小说通过对人类族群内部以及人类与其他智慧物种关系的深入考察,建立了一种形而上的生命政治话语阐释范式[4]。虽然自带“金手指”与“超能力”,但是主角苏、丽、帕瑟芬妮等人仍然以平民身份来审视和约束自己,并对更加卑微、贫苦和凄惨的流民施以悲悯之心和人文关照。在消灭了文明内外的恶敌后,基因觉醒的苏选择自毁,丽也自杀殉情,帕瑟芬妮则带着苏的“异种”后代穿越空间门进入外星神族“贝因都萨”世界,为幸存的人类消除威胁,留下一片生存的净土。小说以网络文学少有的瑰丽辞藻和气势雄浑的叙述风格展现了宏大的世界观与抽象的哲理情思,有力地拓展了“末日废土流”叙事张力与诗学品格,提升了“末世类型文”的审美艺术价值。

从“后人类叙事”的逻辑框架看,《废土》《狩魔手记》这类“废土末日”题材网络类型文的审美价值和现实意义在于,它们为读者描述了最残酷、血腥、绝望的“后人类恶托邦”,并通过叙事“自反性建构”的方式为现实社会与人类文明提供“警世寓言”。它们也揭示了在如同“黑暗森林”一样令人绝望的“废土世界”里,一个(群)人恒久地保持人性的不可能和挣扎求生的不易性,从而以另类的叙事维度来昭示“人性光环”与人文精神的伟大可贵。这是因为,如果我们深陷于充满罪恶的非人类、后人类语境或反伦理的“机器监狱”时,人类个体要么变成了“逆来顺受的平庸之辈”或待宰的羔羊,要么变成彻底丧失人性的恐怖“异类”[5]492,即自我异化为“非人/反人”的他者,就像《异形》《阿凡达》《超能泰坦》等欧美科幻电影中被“异种化”的人类一般。它们不再像人类一样思考,也没有了人的灵魂,或异变为行尸走肉,或彻底崩塌为迥异于人类的危险“他者”或“敌对物”。显然,这种“他者化的未来”是值得我们警惕和反思的。

五、“拟科幻”的文类突破及其“醒世恒言”

神话与科幻是当代网络文学类型文体变革的重要艺术手段。卧牛真人的《修真四万年》(后更名为《星域四万年》)即为读者呈现了神话与现实、玄学与科技、仙魔与世俗、大世界与小世界等不同环境相互交织的复杂世界建构模式。小说描述了地球人李耀“魂穿”进入科技与修真并重、集古代武技与现代都市生活于一体的“天元界”,他机缘巧合得到古代炼器大师欧冶子真传,结合现代科技与修真系统修炼成长,并成为一方霸主和“新联邦的英雄”,然后纵横驰骋“三千小世界”的励志故事。在修真世界的主构架之下,小说细腻地再现了万千世界中芸芸众生的世俗生活,同时借助意识形态层面的对抗与博弈(所谓“大道之争”)来抒写叙述者的文学情怀,表达社会政治文化思考,直击现实与人性的多重价值维度。从题材和类型来看,小说建构了一种“科幻+X”或“拟科幻”的叙事模式,即科幻题材仅仅是被揉进小说题材聚合系统中的“一味辅药”,在整个文本的复杂文体关系中自觉地承载着某种想象力建构的职能。各种现代科技及其造物(如探测妖兽灵力的“妖兽探测器”、具有无人机功能的灵宠等)的描写和想象仅仅为主角修仙、炼器、成长和战斗提供辅助,真正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要素依然是(玄幻小说)修真话语体系及其所构建的世界观。从主题和内容来看,《修真四万年》与其说在写修真故事,倒不如说是在写人类社会制度的变迁,写人类族群(无论是修仙者还是普通人)在世俗生命政治实践中的处境,更深的层次上则探讨了文明之间交流、对话和博弈的复杂模式。修仙门派的世俗化,修炼体系的社会化,人物关系的日常化以及神话故事的“祛魅化”,再加上百科全书式的文本系统,共同成就了这部网络科幻小说“科技修仙流”网络类型文的典范形态。

相比而言,一十四洲《小蘑菇》的科技设定更加简单浅显,科学机理的幻想(如跨物种生物间的共生问题)在小说中更像是一种满足文学言说丰富性的叙事策略和修辞技巧。正如肖映萱所指出的那样,以非天夜翔《二零一三》、priest《残次品》、扶华《末世第十年》以及《小蘑菇》等为代表的“女频科幻文”(网络文学意义上的“她科幻”)仅仅将“科幻”或其他题材类型当作纯粹“设定”,其作用只是一种实现某种审美意图的叙述手段。“比起强调科学技术对世界的改变,甚至带有某种技术预言性质的传统科幻小说,女频的‘末世文’更应该被理解为一种异世界的未来幻想,它所涉及的‘科学’是一种纯粹的设定,重要的不是技术的可操作性,而是设定发生之后的社会寓言。”[6]因此,《小蘑菇》就是在这种“拟科幻”类型设定基础上的“后人类寓言”,它以核辐射的末日背景展开叙事,描述了一个丢失孢子的小蘑菇“安折”通过“寄生变异”方式获得人形并潜入人类社会观察、亲历人类命运变迁的故事。同《二零一三》等“女频科幻”一样,《小蘑菇》通过“科幻要素”与“科学精神”介入文学叙事方式来传达“女性向”科幻写手们对于“后人类未来史”的“警世通言”“喻世明言”与“醒世恒言”。

隐喻与象征、寓言式书写和“批判性编码”共同建构了《修真四万年》《小蘑菇》《从红月开始》《大王饶命》《深海余烬》《末世第十年》等“软文科幻”特征明显且蕴含多重想象主题的网络小说丰富多彩的文本世界。它们通常以乌托邦、异托邦甚至恶托邦“未来史”的诗学建构以及对人性化书写与正向道德伦理力量的强调来表达网络写手对“后人类情境”的审美关照,在阴郁残酷且又隐含希望的末世叙事模式中彰显出蕴藉深厚的人文精神。借助于这种外化于现实生活的文学想象,“软科幻”“拟科幻”“科幻+X”等兼具“科学精神”与“人文思考”的网络类型文在创作传播过程中建立了它们同现实世界及其生存方式的阐释逻辑,表达了“科幻现实主义”①的创作宗旨与美学主张。因此,网络科幻小说虽然是“幻想的科学体系”[7]、虚构的“异世界”、奇观化的“未来史”以及寓言性“乌托邦/异托邦”杂糅共生的“叙述时空体”[8]39,但其本质却又是最为接近现实社会生活的参照性结构,它们借助各种审美手段对现实世界发出警示之语,提出反思需求,体现出讽喻价值。

总的来说,新世纪以来网络科幻小说的爆发式增长重塑了当代中国科幻文学的叙述方式,拓展了科幻小说文体、题材与类型的疆域,某种程度上也改写了当代科幻文艺的审美版图,把一百多年来中国科幻文学的三次转型推向了新的一次也即“第四次转型”的道路②。在由《远古的星辰》(苏学军)、《伊俄卡斯达》(赵海虹)、《偃师传说》(潘海天)、《三体》(刘慈欣)、《地铁》(韩松)、《宇宙晶卵》(王晋康)、《天意》(钱莉芳)、《彼方的地平线》(拉拉)、《荒潮》(陈楸帆)、《北京折叠》(郝景芳)、《公鸡王子》(双翅目)等传统科幻经典所构建的文本谱系之外(这个谱系只有两种题材类型:未来科技世界的想象与冒险以及远古神话世界的重塑与重述),网络科幻小说开辟了新世纪中国科幻文学创作的另一谱系,即超越“硬科幻”之外的文体改革(超长篇、混合式、“拟科幻”与“软硬科幻”相结合的复合型文类系统)与题材拓展(科幻与玄幻、奇幻、魔幻、穿越、架空、军事、机甲、游戏、修真、黑科技杂糅与混融的主题模式),以此奠定了新时代中国科幻文学发展转型的重要理论基础。这也是网络科幻小说在文体学、叙事学、主题学以及文艺美学层面所凸显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注释:

① “科幻现实主义”的创作主张由老一辈科幻作家郑文光在1981年提出。为了摆脱当时科幻文学“少儿化”“科普化”“边缘化”的标签,郑文光希望通过“现实生活关怀”和“社会理性批判”的方式来发挥科幻文学的社会功能,借以强化科幻文学“未来想象的现实价值立场”,同时凸显出科幻文学借助科学技术想象来研究和探讨社会现实问题的创作宗旨。当代知名科幻作家吴岩、韩松、陈楸帆、刘洋等人都是“科幻现实主义”理念的支持者。详见詹玲《中国当代科幻小说转型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35-236页。最近,著名科幻学者和作家吴岩又提出“科幻未来主义”的理论主张,并对其基本内涵和表现形式作出界定。参见吴岩《中国科幻未来主义:时代表现、类型与特征》,《中国文学批评》,2022年第3期。

② 具体内容可参看詹玲《当代中国科幻小说转型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版以及鲍远福《“中国式现代化”语境下的网络科幻小说》,《中国艺术报》,2023年4月5日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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