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梁启超的趣味说起
2023-12-08朱洪涛
朱洪涛
读文章,趣味很重要。如果一篇文章充满趣味,那看的人也舒徐自在,读而忘倦,相反则会昏昏沉沉,废书不观了。常常听人说,我喜欢读小说读诗歌,却从未听人言,我爱看公文看报告。原因很多,趣味是很重要的因素。梁启超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曾说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元素名为“趣味”的抽出来,剩下的恐怕就是零了。
写文章如果想脱离低级趣味,进至较高层面,我以为增添一些书卷气是很好的方法,这样读者会觉得你是一个博雅的人。但如何灌注书卷气是一个值得考量的问题。满篇掉书袋令人徒增反感,不痛不痒无关主旨的乱点也不足取。书卷气首先得是一股气,周流全身,氤氲缥缈,适可而止,言有尽而意无穷为上品。
我很喜欢读王力的散文集《龙虫并雕斋琐语》,文章显示的博雅见识令人常读常新。书中文章,题材极为常见,衣食住行、请客吃饭、寄信开会、电灯手杖无一不写,写出了你“心中所有,笔下所无”之感觉。这很有点像梁实秋的《雅舍小品》,但又沒有《雅舍小品》的些许过火,温润多了,情致更深了。
王力是语言学家,有深厚的语言功底。他写文章往往会排比式地引用典故,通常为三个排比,不会更多,显得节制而有分寸。比如《清苦》一文,说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生活艰苦:“达官贵人说你太清苦,是可怜你一月的收入还赶不上侍候一夜麻将的女佣的赏钱;大腹贾说你太清苦,是可怜你上谙天文、下通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晓的大学者,在谋生的计划上还远不及他的账目和算盘。骕骦之裘既鬻,长门之赋难沽,空余歌凤之辞,终乏换鹅之帖。清固然矣,苦殊甚焉!”但如果就是因为引用了如许典故便称为书卷气,那当然是看小了。
《龙虫并雕斋琐语》每篇文章都就着一个小题目来论议,分明显出王力异乎常人的敏锐观察力,加之简淡幽默的语言,令人恍然确乎如此。《请客》一篇说中国人喜欢请客,足以体现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但作者纤毫毕现地写到那些本不想请又不得不请的一毛不拔之主的矛盾心理:“青蚨在荷包里飞出去是令人心痛的,而‘小往大来的远景却是诱惑人的,在这极端矛盾的心情之下,可就苦了那些一毛不拔的悭吝者。当在抢付车费、抢会钞或抢买戏票的时候,为了面子关系,不好意思不‘抢,为了荷包关系,却又不敢坚持要‘抢,结果是得收手时且收手,面子顾全了,荷包仍旧不空。最糟糕的是遇着了同道的人,你一抢他就放松,结果虽是‘求仁得仁,却变了哑子吃黄连,心里有说不出的苦。”第一次看到这里便笑了,因为生活中也曾遇见过如此场景。
还有《劝菜》,同样是说中国人喜欢饭桌上给人夹菜以示礼貌客气,不失礼仪之邦的厚道。你看作者的描述不禁让人捧腹而笑:“有时候,一块好菜被十双筷子传观,周游列国之后,却又物归原主!假使你是一位新姑爷,情形又不同了。你始终成为众矢之的,全桌的人都把好菜堆到你的饭碗里来,堆得满满的,使你鼻子碰着鲍鱼,眼睛碰着鸡丁,嘴唇上全糊着肉汁,简直吃不着一口白饭。”那假使请你吃饭的是一位津液特别丰富的人,给你夹进夹出,你情何以堪啊。你说作者还是在赞美礼仪吗?幽默而略显夸张的语言分明是在讽刺陋习。
文章要有书卷气。言词文雅来自天长地久的读书习得,不过头的幽默来自作者的情致与态度,若这是表的话,那里就是认真的留心与观察。表里相称才会珠联璧合,文章的趣味才会生发开来。不过,世间为什么有如许无情无味的文章呢?名来利往、假做痴聋是很重要的形成原因。
最后化用梁启超的自述——如果把雅洁的语言、温润的幽默、细密的观察三种化学元素化合在一起,大概就可以形成为一个叫“趣味”的东西。
延伸阅读
■一个人:王力,出生于1900年,广西博白县人,语言学家、教育家、翻译家,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为发展中国语言科学、培养语言学专门人才作出了重要的贡献。他亦进行诗歌和散文写作,主要收集在《龙虫并雕斋诗集》《王力诗论》《龙虫并雕斋琐语》里。中国现代文学史家把他和梁实秋、钱锺书推崇为“战时学者散文三大家”。
■一个词:青蚨,传说中的虫名,形略似蝉而扁大,别称蚨蝉、蟱蜗、蒲虻、鱼父、鱼伯等。据考证,其原型可能是田鳖、桂花蝉。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必会聚回一处。如果用青蚨母子血分别涂在钱币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都会飞回,故有“青蚨还钱”之说,“青蚨”也因此成了钱的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