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的少年
2023-12-08[日]三岛由纪夫
[日]三岛由纪夫
1
写起诗来那么容易, 一首接着一首,一下子就写成了。一本三十页的杂记本,很快就用完了。自己为什么能在一天里写出两三首诗来呢? 少年感到很惊讶。少年生病躺了一星期,就顺势编成了一本《一周诗集》。他的诗在高年级同学中受到好评。少年确信自己是个天才。
少年的眼前总是出现一个比喻的世界。毛毛虫们使樱树叶子变成花边儿,投出的小石头,越过明丽的槲树,去探望大海。吊车一把抓起阴霾的海面上皱巴巴的被单儿,寻找下面的溺亡者。金龟子接近的桃子化着淡妆。疾步如飞的人的周围,宛如佛像背后的火焰,空气乱流翻卷,缠绕不散。晚霞是凶兆,呈现着浓碘酒的颜色。冬季的森林向空中伸展着假肢。还有, 暖炉旁的少女,看上去像火红的玫瑰,一旦靠近窗户,才发现那是一枝纸花,冷得起鸡皮疙瘩的肌肤,幻化成一片起毛的天鹅绒花瓣儿。
实际上,世界发生这种变化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的幸福。
诗诞生的时候,自己必然处于这种无比幸福的状态,对此少年并不觉得奇怪。但诗这种东西,是为保证他一时的幸福而出现,还是诗产生之后他才会获得幸福呢?这一点还不十分清楚。他只是感到,这种幸福可以换来久已希望得到的东西,它和跟父母一起旅行的那种幸福全然不同,不是人人都有的幸福,而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幸福。
无论是对外界,还是对自己,少年都不喜欢久久加以注视。引起注意的一切对象,如果不快速转变,他立即就感到厌倦而停止观看。例如,一簇簇绿叶的光辉,那亮晶晶的白色的部分发生变化,在五月的正午,看上去就像夜间樱花一样。他对那些确定不移、很少变幻、缺乏情趣的物象,以“不可成为诗”而淡然处之。
2
考试的题目皆在意料之中,迅速做完,懒得再看一遍,匆匆交卷,全班第一个走出教室。这时,他从校门前边穿过上午空无一人的操场,看到国旗升降台旗杆顶端的圆珠发出耀眼的金光。于是,他心中立即涌起莫名的幸福。没有升旗,今天不是节日。然而,今天是他心灵的节日,那珠子的光辉是在为自己祝福吧。
少年的心轻快地脱离了肉体,开始考虑诗了。这瞬间的恍惚感,充实的孤独,不比寻常的轻松,无孔不入的鲜明的酩酊,外界和内面的亲和……
这种状态没有自行到来的时候,他试图利用身边之物,硬要唤起同样的酩酊。例如,他透过虎斑玳瑁香烟盒,窥视屋内情景。他用力晃动母亲的液体粉底瓶子,看见粉末在一阵剧烈的翻动之后,将清水留在上层而徐徐沉落下去的情景。
少年参加了文艺部。一个委员把钥匙借给他,他高兴时可以随时到屋内独自埋头研读喜欢的辞书之类。他爱看《世界文学大辞典》浪漫派诗人这一项,这些诗人的肖像绝不长毛扎扎的胡须,他们既年轻又漂亮。
他很喜欢王尔德的短诗《济慈墓》:“他的一生,被剥夺了生命、爱情和青春,這里是殉教者青春的卧床。”现实中不幸的灾祸,恩宠般地袭击了这些诗人。这令人惊讶的事确实存在。他相信预定的调和,诗人传记中的预定的调和。相信这一点,相信自己的天才,这两者对于他来说完全相同。
3
比他高五年的前辈、文艺部主任R,对他很照顾。他也很喜欢R。为什么呢?因为R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个不得志的天才,他没有考虑年龄之差,同样认为这少年也是天才。天才和天才应当成为朋友。
两个人每天都互致长信,写信成了他们每天必不可少的乐事。少年几乎每天早晨都收到一封R发来的杏黄色的西式信件。这种体积大而分量轻的信,给人一种装满轻松感情的感觉,使得少年高兴非常。两人在信的末尾,都各自附上好多近作和当天写的诗作。实在来不及的时候,就捎带一些过去写的旧诗。
信的内容无所不包,从对前封信上的诗的评价开始,直到没完没了的闲扯,听过的音乐,家人的日常琐事,对于美少女的印象,读书心得,从一个单词到一首诗的世界所获得的创作经验,以及昨夜的梦等,都一一详加叙述。对于这种习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点都不感到厌倦。
但是,少年发现,R的信中有着自己信里决然没有的、通达世故的些许忧郁和不安的阴影。对于现实的危惧,对于即将面临的人事的惶恐,都给R的信罩上一层凄清和苦寂。这位幸福的少年,感到这些同自己无缘的阴翳绝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我是否会被某些丑恶惊醒呢?少年既没有这样想过,也没有这种预感。例如,歌德最终就是被这些情感所袭击,久久忍耐着度过老年时代。这种事是不会落在他的头上的。不论是美丽,还是丑恶,青春都和他相距遥远,自己心中发现的丑恶全都忘得无影无踪了。
少年顽固地认为,创造美好东西的人不会丑恶。然而一个最重要的命题,随之浮现于脑际,亦即美好的人有没有必要继续创造美好的东西。
有必要?听到这种回答,少年无疑会发笑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并非因必要而诞生。所有这些,即便被他全部拒绝,依然会使他从诗这方面动手在纸上写字。
话虽如此,但并不意味着少年对自己的诗作完全缺乏批判的能力。例如,他认为受到高年级同学热烈推崇的四行诗之一,显得轻薄而令人羞愧。诗的大意是:如此透明的玻璃的切口,既然是蓝晶晶的,那么,你清亮的眼眸也会藏着许多的情爱。
他每每尝到宁静的无上的幸福,但他很清楚,自己缺乏一个少年应有的粗豪的感动。一种称为“附属战”的棒球比赛,学习院中等科和附属中学春秋各举行一次。学习院如果吃了败仗,比赛一结束,低年级的啦啦队就会围住痛哭的选手,大家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少年不哭,他一点也不感到悲伤。
“ 棒球比赛失败了, 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他想,那种哭泣的面颜距离他的心很远。少年确实知道自己易感的东西,但这种易感,全都朝着和他人不同的方向。另一方面,他让人哭泣,他自己心里却毫无所动。
4
少年所写的诗中,渐渐增多了恋爱的素材。他没有恋爱过。然而诗只依托自然物的变幻而作成,这使他感到厌倦,兴趣随之转向歌颂内心时时刻刻的变化。歌颂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少年对此一点也不觉得惭愧。感情的元素是什么?他下了个独断的定义:“那就是语言。”
少年碰见一个新词语时所感到的生疏,同时也使他内心体验到一种未知的感情。一旦受到某种感情的侵袭,他就立即能从此种感情在心中引起的生疏感中找出适当的内容,思索可以表达此种意义的语言,利用这种语言为目前的感情简单命名,加以处理。这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因此,少年知道所有一切,包括“绝望”“恋爱的喜悦”“失恋的忧伤”,等等。
五月里一个晴朗的午后,上完课,少年到文艺室去,想找个人说说话再回家。他在路上遇到R。
“真巧,我正要找你谈谈呢。”R说道。
R将钥匙插进污秽的木板门的锁眼。锁开了,但那门必须用身子撞一下才能打开。屋内没有一个人,尘埃散发着一种亲切的气味。走在前头的R拉开窗户上的插销,把沾满尘土的两手伸到窗外拍了拍,然后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
双双落座后,少年立即开口说道:“我昨夜做了个美丽的梦,似乎是一座红土山丘,红土的颜色十分鲜艳,夕阳照射在红土上,颜色愈加艳红夺目。这时,右面出现一位拖着长条锁链的人,锁链的一端连着一只比人大出四五倍的孔雀。那只孔雀收束着双翅,慢慢被牵到他的眼前。这只孔雀浑身都是鲜艳的嫩绿,闪闪发光,漂亮极了。孔雀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凝神目送着它,直到看不见为止……那只浑身艳绿的孔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哦。”R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R一反寻常。平素他虽然脸色不好,但说话时声音里总含着宁静的热情,以一种始终不变的热烈的反应回答少年的疑问。然而,如今却看不到他往常的这种态度了。他显然很不情愿地听着少年的独白,不,他根本就没有听。
他的颇为考究的高高的制服领子周围,沾着一圈薄薄的油垢,暗淡的光线映在金色樱花领章上,闪闪发亮,使得他那比别人高大的鼻子更加突出地显露出来。特大号的鼻子固然挺秀、美丽,但整个五官却浮现着困惑的表情,在少年眼里,那正是苦恼的结晶。
桌面上摆着积满尘土的陈旧的校稿、圆规、笔芯断掉的红铅笔、校友会杂志的合订本,以及写了一半的手稿等东西。少年喜欢这种文学性的杂乱。R像收拾东西一般,把手伸向那份陈旧的校稿。于是,他那洁白而纤细的手指立即沾上鼠灰色的尘埃。少年噗嗤笑了。但是,R没有笑,他咂了咂舌头,掸掸两手,说:“我呀,今天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
“事实上,我……”R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很苦恼,我遇到一件很倒霉的事情。”
“你戀爱了?”
“嗯。”
5
接着,R谈起眼下的处境。他爱上一位年轻的有夫之妇,被父亲知道后给拆散了。
少年瞪大眼睛,直愣愣瞧着R的身姿。“这里有人正为恋爱苦恼,我这才看到恋爱就在眼前。”
听到前辈对自己袒露了恋爱的心声,让少年的虚荣心痒痒的。他有点高兴,他还是想试图表现一番满心真切而悲悯的同情。
“真是不幸,不过,肯定能依此写出一首好诗来。”少年的心里好容易浮现出安慰的话语。
“哪里还谈到什么写诗。”R有气无力地应道。
“但是,往往在这个时候,诗可以给人以救助,不是吗?”少年蓦然想起自己写诗时无比幸福的状态。他认为,借助那种无比幸福的力量,可以战胜任何不幸和烦恼。
“不能那样做,这个你还不懂。”R的这句话深深刺伤了少年的心。到了他这般年纪,一种年龄上的劣等感比任何感觉都更深切。虽然少年没有从嘴里说出,但他此时却产生了一个鄙视R最切当、最有力的理论。“这个人不是天才,因为他恋爱了。”
R的恋爱确实是真正的恋爱,但绝不是天才的恋爱。藤壶和源氏(日本古典小说《源氏物语》的男女主人公)之恋、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流传于12世纪的法国宫廷悲恋故事)之恋……他举出各种非道德的恋爱例证来掩饰自己的苦恼。
少年一边倾听,一边发现R的告白中没有任何一项未知的要素,他为此而感到惊讶。一切都被书写,一切都被预感,一切都被重复。被书写的恋爱要生动得多,被诗颂扬的恋爱要美丽得多。他对R为实现更大的梦想而走进现实很不理解。他不明白,R为什么会产生对凡庸的欲求。
R说着说着,心情显然轻松起来,于是便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的恋人如何美丽。她虽然是个绝色美人,但在少年眼里浮现不出任何影像。R说,下回给他看照片,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一个有效的结论:“她夸奖我的额头很漂亮。”
少年看着R撩起的头发下面露出的额头,秀美的前额在户外微弱的光线反射下,皮肤表面带着淡淡的光亮,清晰地描画出两只看不见的大拳头合在一起的形状。
“好一个大锛儿头!”少年暗想,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漂亮,“我也是个大锛儿头,这和漂亮完全是两码事。”
这时,少年似乎有所觉悟。恋爱也好,人生也好,他看到这类认识中必然混入的一些滑稽的夹杂物,舍此人类就无法在人生和恋爱中生活下去。认为自己的大锛儿头漂亮即此一例。
“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不再写诗了。”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想。但是,他此时离意识到“自己不是诗人”还有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