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莫尔病的多重面相
2023-12-06贾拥民
《增长的烦恼——鲍莫尔病及其应对》
(美)威廉·鲍莫尔等著
贾拥民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23年9月
“鲍莫尔病”是美國经济学家威廉·鲍莫尔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研究艺术表演的成本和价格时提出的概念,用来描述以下现象:艺术表演的成本和价格一直在上升,而其他商品的成本和价格则呈现下降趋势。
鲍莫尔本人以及其他经济学家的大量后续研究表明,这不是一个特殊现象,而是服务业中普遍存在的一般规律,而且无论是在发达国家中还是在发展中国家都成立。事实上,许多经济学家,例如菲利普·阿吉翁,已经把鲍莫尔病称为“鲍莫尔定律”,与恩格尔定律等经济学中其他著名定律并列。
在提出了鲍莫尔病半个多世纪之后,鲍莫尔出版了新书《增长的烦恼:鲍莫尔病及其应对》,对鲍莫尔病的形成机理、影响进行了全面剖析,然后在此基础上讨论了可能的应对政策,并且澄清了公共辩论中的一系列模糊认识。
作为增长的烦恼的鲍莫尔病
鲍莫尔指出,在组成一个经济体的各个部门中,必定有一些部门(至少有一个部门)的劳动生产率的增长速度是低于平均水平的。在这个观察的基础上,鲍莫尔提出了一个两部门非平衡增长模型,解释了成本病的形成机制。
鲍莫尔从技术进步的角度将经济划分为两个部门:一个是技术进步快、生产率持续增长的“进步部门”;另一个是技术进步慢,生产率增长停滞的“停滞部门”。
“进步部门”主要指那些便于应用先进的技术设备、能发挥规模经济效应和范围经济效应的制造业,在这个部门中,创新、资本积累和规模经济带来了人均产出的累积增长。“停滞部门”则主要指服务业,包括教育、医疗保健、市政服务、表演艺术等依赖于“个人服务”的行业。
在这个部门中,劳动依然是最主要的投入,而且不容易实现规模经济,因此劳动生产率增长缓慢。例如,在现场艺术表演中,300年前演奏莫扎特四重奏需要四个人,300年后演奏同样一首曲子仍然需要四个人,劳动生产率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与此同时,为了吸引劳动力,服务业的雇主必须使工资水平与制造业保持同步增长。随着时间的推移,工资的上涨,再加上劳动生产率增长缓慢,导致服务业的生产成本相对于制造业不断上升。
当服务业的生产成本逐渐传递到价格上后,服务的价格自然就会相对于产品价格上升。回到上面那个例子,音乐家的实际工资水平大幅提高了,但是他们的劳动生产率却没有太大的变化。既然劳动成本的上升无法用生产率的提高来抵消,同时劳动作为一种投入要素又不可或缺,结果自然会导致艺术表演的票价不断上涨。这就是服务业的“鲍莫尔成本病”,简称鲍莫尔病。
鲍莫尔指出,“成本病”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普遍存在,而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由于服务业成本的上升,将会持续下去,因此鲍莫尔病也将持续存在。
但是,他认为鲍莫尔病只是一个增长的烦恼。“成本病”源于不同经济部门生产率增长的不均等。在竞争社会中,只有当创新完全停止了,所有经济部门的生产率增长都变为零,这种生产率增长的不均等才会消失,鲍莫尔病才不会出现。但是很显然,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好消息:到了那个时候,“贫困病”“暴力病”等更加严重的疾病都会登场。
然而,既然鲍莫尔病是一种“病”,那么就可能会带来一些不良的影响。人们的担忧主要集中在两个问题上。第一,鲍莫尔病会不会降低长期经济增长的速度?第二,鲍莫尔病会不会导致我们的社会无法负担教育和医疗保健等重要服务?
生产性服务业和人工智能可以缓解鲍莫尔病
第一种担忧似乎不无道理。一般而言,服务业生产率提高的速度要比制造业更慢。事实上,现在学界也经常用“鲍莫尔病”来描述随服务业比重提升而出现的经济整体劳动生产率下降的现象。
经济学家江小涓曾经总结过,传统服务业有如下特点:一是“结果无形”,即服务过程不产生有形结果;二是“生产消费同步”,即服务生产和服务消费同时同地发生,生产完成时服务已经提供给了消费者;三是“不可储存”,服务过程完成、服务也就结束了,结果无法储存。
这些性质决定了传统服务业不便于采用新技术,而且很难实现规模经济,因而劳动生产率提高相对来说更加缓慢。这样一来,在经济结构日益向服务业为主转型,“停滞部门”在整个经济中所占的比例将会越来越高,从而整个经济的生产率增长速度也会不断降低。在各发达国家,工业革命后的经济增长速度明显是先上升后下降的。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技术进步以及商业模式和组织制度等方面的创新和变革,可以弱化传统服务业的上述特点、扩大服务业提升效率的空间,从而缓解鲍莫尔病。
从最广义的层面上说,服务业本身就有一定“生产性”。最明显的是教育和医疗保健行业,因为教育和医疗保健,不仅仅是一种消费,也是一种人力资本投资,有利于未来的经济发展。但是服务业的“生产性”还不限于此,即便是许多纯粹制造“即时满足”的服务,也是有生产性的,因为精神愉悦和心理满足,不仅是有效需求,而且能够直接提高人们工作时的效率。
更加值得一提的各种具有“直接生产性”的服务业创新所带来的改变。事实上,杰克·特里普利特和巴里·波茨沃斯甚至声称,实现了IT资本深化后的服务业,已经治愈了“鲍莫尔成本病”。他们的研究结果显示,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到21世纪初,美国服务业生产率年均增幅为2.3%,高于同期制造业的1.8%。对于这项研究,学界仍有争议,但是随着数字技术应用深化和服务业创新加速,传统服务业的缺点在很多方面确实明显弱化了,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鲍莫尔病。
或许,可以把这种创新服务业称为“生产性服务业”。其中一个模式是通过数字平台,提高推动服务的匹配精度和交易效率。如前所述,服务业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生产与消费同时完成的,因此提高匹配效率和交易效率非常关键,现在的外卖平台、出行平台,都是在这个意义上提高服务业效率的。
另一個模式是利用数字技术来聚合需求,提高提供服务产品的效率,例如,通过网络传播来增加教师授课的听众。另外,对于原来的服务业的每一个环节,都可以通过数字化和智能化改造重塑服务产品的生产和交付方式,以此来提高效率。
对于这种“生产性服务业”,鲍莫尔在书中也给出了一系列精彩的案例研究,值得细细品味。
当然,最重要的可能是人工智能技术的广泛应用,这也许会从根本上改变服务业产品的生产和提供方式。
OpenAI公司此前推出的人工智能产品ChatGPT,就已经具备很多“生产服务”的能力了。它能搜索和自动整合信息,能撰写邮件、视频脚本、文案、代码,能完成多种语言的翻译、绘画,甚至还能写论文。
如果人工智能日后可以像人类一样感受、思考、推理和判断,然后生成有实际价值的内容,那么传统上只有通过“个人服务”才能完成的许多工作,人工智能都可以轻松高效地完成,到那一天,鲍莫尔病应该会得到很大缓解。
某些产品成本的下降,是鲍莫尔病的另一面
对于鲍莫尔病会不会导致我们的社会无法负担教育和医疗保健等重要服务这个问题,鲍莫尔非常乐观。
他在书中根据美国目前的趋势估测,美国医疗保健支出占GDP(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将会从2005年的15%的基础上增加。在2022年,美国的医疗保健支出为4.3万亿美元,占GDP的18%。很多人据此认为,这么重的负担肯定是我们无法承受的。但是鲍莫尔相信,生产率不断提高本身就能够确保未来我们可以获得丰富的、合乎我们要求的产品和服务,只要制度能够保障创新,哪怕医疗保健和教育变得越来越昂贵,我们的收入也会增长,因此无需过多担心。
他强调,恰恰是“医疗保健和教育等服务是我们负担不起的”这种错觉阻碍了医疗保健和教育的改善,因为这种错觉会导致种种“政治幼稚病”,从而剥夺我们和后代享受更好服务的机会,进而阻碍创新和技术进步。
鲍莫尔还认为,人类未来面临的很多最严重的威胁都源于“进步部门”的产品成本下降,而不是“停滞部门”(如医疗保健和教育等服务)的成本上升。表面上看,这似乎是一个悖谬的结论,但其实是一个非常深刻的洞见。
而这也就意味着,鲍莫尔病还有另一面,虽然人们往往会忽略它,但是同样值得我们关注。
鲍莫尔指出,某些“进步部门”的快速发展,刺激了恐怖主义和气候变化等最具威胁性的问题。是它们的成本下降,而不是教育和卫生保健等服务部门的成本上升,对公众福利构成了更大威胁。例如,军事武器生产技术发展的日新月异,导致大量威力强大且价格低廉的武器不断涌现,作为工业制成品,它们的成本下降得非常快。
很显然,这样一些“进步部门”的产品成本持续下降,很可能会给人类带来不利后果。
(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