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布谷
2023-12-04魏佳敏
唱月
月亮月亮你别睡,哦,迷茫的人他已酒醉。
——《不过人间》
月亮里,除了有个美丽的嫦娥,还有一个打草鞋的老头儿。
十五湾打草鞋打得最好的,当数满阿公。他年轻时做过木匠,外出走南闯北很多年,直到老了才回家安心种田。记得他常跨坐于一张长凳上,弯着腰,勾着头,一边用白净的稻草打草鞋,一边给孩子们讲古音。讲古音,就是讲故事。满阿公说,月亮里那团模糊的黑影,是一个打草鞋的老头儿,叫吴刚,长着白头发白胡子,因触犯了天规,玉帝就将他发配到月亮里,白天罚他砍一棵永远也砍不倒的桂花树,晚上命他打草鞋。他打的草鞋,轻似羽翼,白如洁玉,因沾有月光的仙气,谁若穿上,就会像鸟一样飞起来,离开大地,一直飞到天上,成为神仙。
和寨子里大部分人一样,满阿公一生很多时间是穿着草鞋,行走在田间地头,来往于山岭村寨。十六七岁,满阿公便穿着自己打的草鞋,跟着师傅,挑着木工家什走村串寨,做桶柜、制桌椅、造床、建屋,样样都在行。有一回,给一户人家建吊脚木楼,一做就是好几个月。这户人家的小女儿,见他长得高大又英武,不仅学有一门好手艺,打起草鞋来也心灵手巧,赛过姑娘织锦绣花,便心生爱慕之情,暗恋上他。两人常幽会于吊脚楼里、稻草垛下,一起数星星,看月亮,互诉衷肠。很快房子建好了,在分别的头天晚上,两人指月为证,立下盟誓,约定来年一起去赶月场,尝新禾,祈求月神定终生。
云梯岭上的层层梯田,有不少是寨子里的公田,这些公田便叫作“月场”。依了祖辈立下的规矩,这是交由寨子里少男少女们共同耕作的田地。他们搭伙结伴,在长辈们指导下,学着耕田播种,插秧耘田,施肥灌溉,收割脱粒。劳作中,这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忙里偷闲,在月光下,还常会载歌载舞,彻夜长欢。因此月场又正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待到秋收时节,他们将收获来的稻谷舂成大米,大都赠送给寨里的孤寡老人和穷苦人家。只留下极小部分,精心制作成糍粑、米糕、米果等种种美食,待到中秋节时一起分享。
这年的中秋节终于到了,圆圆的月亮早早爬上了夜空,将大地照得一片空蒙。年轻的满阿公和心愛的人儿,情意更加深厚。他们早早来到月场。月光下,大家燃起篝火,一边幸福地品尝着美食,一边敲起羊皮长鼓,围着火堆,跳起欢快的摆手舞,对唱起多情动人的山歌子,一起共庆丰收,月场顿时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随着月亮越升越高,他们便成双成对地悄悄走进了树林深处。满阿公砍下一节长满斑痕的竹筒,在上面刻下一个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读懂的记号。那姑娘则捧出从月场收获的香糯米,用泉水淘洗干净,再与适量的山泉水一起盛进这竹筒。接着,两人便一起将这竹筒架在火中开始烧煮。一边烧煮,两人还一边对唱起首首情歌。年轻的满阿公唱道:“云梯岭上水清清,流水清清过竹林,竹子对水低头笑,好比情哥撩妹心。”那姑娘接着回唱道:“竹筒煮饭喷喷香,阿妹心里有阿郎;你一口来我一口,日子再苦也心甘。”
火光炙心,歌声缠绵。自然,大部分歌声,也只有对唱的他俩才听得懂。
按世代相传的习俗约定,倘若竹筒不幸爆裂,米粒撒进火中,烧成灰烬,这便兆示两人无缘结下爱情之果。两人只好对歌作别,痴情的一方因了幽怨,歌声定会哀婉无比。因此,这除了需要姑娘有一手烧煮竹筒饭的绝巧技艺,两人还得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唯有如此,才能成功烧煮出喷香可口的竹筒饭,让两颗炽恋之心赢得爱情。
竹筒饭煮好了,两人双手虔诚地高高捧起竹筒,齐跪于地,对月叩拜,感谢月神赐予了他们高贵的爱情。叩拜结束,他们这才将那竹筒一剖两半。尽管竹丝缠绕,还藕断丝连,但两颗激动的心早就迫不及待,赶紧你一口我一口,开心地品尝起香喷喷的竹筒饭。
吃毕竹筒饭,满阿公和那姑娘一起在那两半竹筒上,分别系上两条五色彩带。然后各取一半,当作定情物,各自珍藏在身。传说,这是一种叫斑竹的竹筒,上面长有当年娥皇、女英思念舜帝的斑斑泪痕,真心相爱的两人如暂时分别,相思不已时,拿出各自珍藏的一半,对着那刻下的记号细诉衷肠,两人必能在梦中相见。还传说,曾有一位叫水叶的姑娘,貌若天仙,正是云梯岭九峒十八寨的一枝花。她与一位莫家阿哥定下情缘,只因阿哥离家时间太长,致使水叶姑娘情迷太深,竟然枕着她心爱的竹筒,永远陷入梦中。待阿哥回到家中,无论怎么千呼万唤,也无法将她唤醒。神奇的是,水叶姑娘并没有真正死去,在长久的沉睡中,身体发肤竟青春永驻,精神焕发,永远保持着她最美的模样,成了一个真正的睡美人。
不久,年轻的满阿公便与那姑娘喜结连理,成为夫妻。结婚后,满阿公继续穿着自己打的草鞋,挑着木工家什四处闯荡。心爱的妻子在那微微有点弯翘的草鞋尖上,缀上两个红色的璎珞小花球,随着脚步的跃动,似两簇跳动的小火焰。
数年后,满阿公给人建房,在新屋上梁时,不小心一脚踩空,与一箩白如圆月的糍粑一同从梁上跌下来,摔断一条腿,落了残疾。从此便放下木匠活计,只得在家安心种起田来。田是梯田,挂在高陡的岭上,不是爬坡,便是下坡,对一个脚有残疾的人来说,劳作之难甚于登天。也不知满阿公跌倒了多少回,但他从没叫过一声痛,更没掉过一滴泪。只是越来越爱喝酒,一喝就醉。他是个永不服输的人,和正常人一样,别人挑一百二十斤的担,他同样也挑一百二十斤的担;别人犁田有多快,他也犁得有多快。人们都向他竖起大拇指,表示钦佩。他却只是微微一笑,说,这没有什么了不得,主要是我草鞋打得好,穿在脚上合脚又绵软,结实又牢靠,上坡下坡,从不打滑,走起路来,如胁下生风,还怕啥残疾。
随着年事渐高,满阿公后来再也不能爬坡种田了,便常常一边打着草鞋,一边望着月亮,痴痴地与老伴儿对唱山歌。
赶水
走在云梯岭纵横交错的沟渠上,常会碰见一个人。他头戴斗笠,肩扛锄头,腰挎柴刀,走走停停,不时勾下身子,伸出锄头,往水里拨拉几下,不时又抽出柴刀,挥手朝沟渠两旁的草木树枝劈砍一番。
这个人,就是赶水人世根叔。
世根叔生肖属龙,今年刚好七十。他身板硬朗,声若洪钟,脸如刀削,棱角分明。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十五湾人集体推选赶水人。按老规矩,各生产队先挑出一人作为候选人,共推选出七人,世根叔是其中之一。七人来到晒谷场中央,排成一行,背靠一长凳,凳上摆有七只饭碗。全寨男女老少人人手持一粒稻谷,依次从七人背后经过,将手中稻谷放进自己认定的人背后的碗中。最后碗里稻谷粒数最多者为胜。那次选中的便是世根叔。人们之所以选中他,是看中他为人公道正派、做事勤快,生肖又是属龙,命相硬。还是按老规矩,每户人家每年支付给他60斤稻谷,算是工资。
所谓赶水,就是将从源头引下的山水,沿着沟渠引发到各家各户的田里。沟渠粗细不一,有长有短,短的两三里,长的十几里。两三天就要巡视一次。“种田靠水,出门靠嘴。”面对密如蛛网的条条沟渠,要做到田田有水、户户满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还是数十年如一日。每天天不亮,世根叔就得起床动身,沿着每条沟渠一路巡视,为防草木杂物堵塞,一路还要不断清理,确保水能流到最低处的田块。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每天行程至少有二三十里,一年到头,风雨无阻,常常忙到天黑才回家。
赶水二十多年,世根叔熟悉云梯岭上的每条沟渠,知道每条沟渠的粗细、路径,连通着哪些田块。还知道哪些田块需要灌水,哪些田块需要排水。他深知赶水人最重要的就是讲良心,不能因亲疏差别就分水不公。这可不是一碗水端平的事,而是关系到成百上千丘田块用水的大事。世根叔不善言辞,平时沉默惯了,不管谁和他搭话,他都只是嗯的一声,以示回应。但若谁想请他多分点水到自家田里,他总会严肃地回答道:“你莫管,我心里有杆秤的。”别人听了这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世根叔似乎天生就是赶水的命,对水有着一种近乎神性的亲近。云梯岭山顶树林里的洗月潭,圆如满月,水色清澄,正是水的总源头。从潭中涌出两脉水,形成米溪、糯溪两脉山泉,如同挂在山崖上的两条小白龙,一年四季长流不断。两溪之水首先流入寨子,七拐八弯,经由数条小渠,或是节节竹笕,流至家家户户,以供人们生活所需。然后,泉水才流入寨前约一亩见方的塘中。塘中莲叶田田,鱼虾群群。水在塘中打个转,这才流入条条沟渠。像血管似的条条沟渠再把水送入每丘田块。当然,所有的水流最终都会流入山谷的云母溪中,直至流入大江大河,百川归海。世根叔常说,水也是一种生灵,别只认为它只知道往低处流,不知往高处攀,其实水化成无形之气后,就会升上天,在天上变成云,化成雨,落下来,如生命轮回一样,又成了有形的水。源于对水的这份虔诚之心,世根叔每次进入山顶查看水源,必到洗月潭前烧香化纸,祭祀水神,以求得水神的保佑。他说,自己赶了这么多年的水,家里从来没有出过什么意外,正是蒙幸水神保佑。
依了习俗,寨子里谁家生了孩子,满百日那天,世根叔定会去沟渠里捉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送来,让主人煮成鱼汤,给孩子喝一匙开荤,祝福孩子日后像鱼儿那样清洁活泼,跳出龙门成龙成凤。寨子里某人去世,也定会请世根叔去洗月潭为亡人取水沐身,俗称“买水”。世根叔会一边手持瓜箪往一陶瓮舀水,一边嘴里轻声诵念:“箪箪清水舀入瓮,日精月华洗亡魂。人生原本露一颗,九曲云水尽归依。今日圣水洗亡身,洗去烦恼与疲惫。生生死死一轮回,干干净净登天庭。”世根叔身怀一副菩萨心肠,每每念着念着,定会流下悲伤的泪水。
好人终有好报。十几年前,世根叔在看水途中,救下被毒蛇咬伤的邻寨姑娘,这姑娘后来便嫁给了他儿子,还生下一儿一女,让他开心得像是天天吃了蜜糖。世根叔没有啥爱好,平日就是喜欢喝两杯米酒。因分水公道,受人尊敬,谁家来客,或遇喜事,都定会他请去喝上几盅。
赶水二十多年,苦累得腿肚上青筋暴凸,如同爬满了条条蚯蚓,腰也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可世根叔每每两杯酒下肚,就会把一切辛苦和忧愁立刻抛到九霄云外,心里全是满满的欣慰和快乐。只见他醉眼迷离间,端起酒盅,吆喝一声:“值了!干——”
守山
“禾,禾,禾——禾苗的禾。”孩子们整齐地跟着老师一句一句朗诵着。节奏缓慢,尾音绵长,如同一群小鸟在快乐地歌唱,让寂静的寨子瞬间热闹起来。
这是昌元公多年前给孩子们上课的情景。几年前,随着寨子里大部分中青年举家外出打工,将孩子们一个个转学到镇上和县城读书,村小的学生便逐年减少。前年,仅剩下两个学生跟着他上课。为此,市电视台还专门来给昌元公拍电视,对他进行了长达数分钟的报道,表扬他坚守偏僻山村小学三十多年,即使只剩下两个学生,还照样认真上课,悉心辅导。去年,连这两个学生也转学出去了。他只好每天来学校转悠兩圈,东走走,西看看,摸摸桌椅板凳,擦擦脱了黑漆、斑驳的黑板,就算是上了课。今年,昌元公刚好六十,一退休,他便搬进云梯岭山顶的莫帝庙里,独自安静地住了下来。
昌元公是十五湾唯一的读书人。那年高考落榜,他便回家一边跟着父亲种田,一边在村小教书。先是当民办教师,后变为代课教师,最后才成为正式教师,一教就是三十多年。昌元公辈分大,他教的孩子们都喊他莫老师,长大后又都叫他昌元公。他一辈子都没有结婚成家,过着与和尚差不多的生活。
昌元公搬进莫帝庙,人们都认为他领着几千元一个月的退休金,快活日子不好好享受,反倒躲进庙里真的去做和尚,恐是教书几十年,都把自己教蠢了吧。好心的天心阿公问他究竟是为啥。昌元公说,教书几十年,也被孩子们的嬉闹声吵了几十年,现在住进庙来,就想与清风绿水为邻,和鸟叫虫鸣做伴,图个耳根清净而已。
莫帝庙身旁是一棵巨大的古枫,树身高达十余丈,粗达数抱,盘根错节,老干虬枝,树冠如一巨伞,将整座庙都笼罩在遮天蔽日的绿荫里,秋天枫叶似火,小庙又如包裹在一簇熊熊烈焰中。庙门口便是洗月潭,寺庙与古枫倒映潭中,与日月星云融为一体,恍若一块巨大的宝石。
古歌里传说,莫帝爷稻花娘娘成婚后,莫帝爷得到娘娘仙术点化,力大无穷。他光着身子在山坡上打滚,滚一下,就滚出一块田,滚得山摇地动,响若雷霆,因此而惊扰了云梯山的地龙。地龙便与莫帝爷恶战一番。有稻花娘娘仙力相助,地龙自然最终败下阵来,将其化变为梯田里的蚯蚓,惩罚它永世在土地里拱行松泥。为永远镇压住地龙,莫帝爷死后便化身为一棵枫树,屹立于云梯山顶,成了大山的守护神。多情的稻花娘娘爱莫帝爷爱得太真太痴,死后便化身为洗月潭,永远将枫树怀抱于心。为祭祀莫帝爷和稻花娘娘,人们便在山顶建了莫帝庙。
依了习俗,莫帝庙里的神龛上,挂着两幅莫帝爷和稻花娘娘的神像。据说现在这两幅神像正是昌元公亲手所绘。莫帝爷画得魁伟高大,英气逼人,上身赤裸,腰围禾草,头扎青帕,正是传说里滚地造田的一副打扮。稻花娘娘自然是画成一仙女模样,只是腰细如束的身子两侧各有一半谷壳,脚踩一朵冉冉盛开的五色莲花,手持一枝金光灿灿的稻穗,头上云鬓里则插一枝洁白赛雪的稻花,仿佛有淡淡香气扑鼻而来。最是稻花娘娘的眼睛,似嗔非嗔,含情脈脉,神若秋水,明如皎月,恍若就要从画里飘飞下来。也难怪,昌元公夜夜都会在莫帝老爷和稻花娘娘神像前凝视良久,看着看着,还会掉下滴滴眼泪。
唉,有谁知道,昌元公所绘的稻花娘娘,其实正是他心上人的美丽模样。
这个人,就是昌元公的初恋情人。当年昌元公与她高中同学三年,两人暗中相恋三年,如胶似漆,情胜梁祝。可高考落榜后,城里人的她,从此便与他断了音信。伤心欲绝的莫昌公,发了疯似的跑到云梯岭山顶,捧着一瓶农药,咕噜噜直往嘴里灌。幸好被正在洗月潭清理水源的世根叔看见,背起不省人事的他就往山下飞奔,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在亲朋好友的苦劝下,昌元公总算从落榜与失恋的双重打击下走了出来。他每天跟着父亲下田,尽拣最繁重的活儿干,拼了命似的折磨自己。很快,他学会了耕田、插秧、割禾、打稻。在沉重的劳作里,他慢慢接纳了这千百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安排。可唯有那个杳无音信的她,却始终像刀子般刻画在他心头。
在无数个煎熬难耐的夜晚,难以成眠之时,他便一遍遍在纸上画她的模样,画她的眼睛,画她的眉毛,画她的鼻子,画她的嘴巴,画两人读书幽会的美好记忆,画梦里相逢的幸福情景。画,画,画,直到他自告奋勇画下莫帝爷和稻花娘娘的神像。
这一画,可了不得。竟一传十,十传百,一传传到了乡里书记的耳朵里。书记爱惜人才,便安排他做了村小的一名教师。做了教师,长得一表人才的昌元公,自是惹不少女子爱慕与暗恋,可他还是没有放下那个梦里的她。昌元公知道,她就像一株田里的稗草,永远扎在了他心里,怎么除也除不掉。他把心思全投入教书育人,永远关上了爱情之门。正如一首歌里所唱,他就像是一位美丽的守巢人,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黑板上画出的是彩虹,洒下的是泪滴;三尺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他把一拨又一拨山里娃送出山,有的考上大学当了官,有的南下打工发了财,唯有昌元公自己,始终守在大山,徘徊在三尺讲台,除了教书,还是教书,除了种田,还是种田。慢慢地,什么时候发也白了,背也弓了,曾经潇洒帅气的他,早沧桑满面,形如田野里的一个稻草人。
《佛说稻秆经》云:“所谓从种生芽,从芽生叶,从叶生茎,从茎生节,从节生穗,从穗生花,从花生实……我从种生。”别人出家是为放下红尘万般,年老的昌元公投奔寺庙,却是为守住一段沉重如山样的旧情。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莫非他就是?
寄树
那天春雨纷纷,将层层梯田裹在一层梦纱里。二十岁的土毛叔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怀抱竹篓,手一上一下不停挥动,朝水田里撒秧谷。“快快播谷!快快播谷!”布谷鸟躲在林间叫个不停,令山谷更显寂静。忽然,寨子里隐隐传来声声呼唤:“土毛哥、土毛哥,你婆娘给你生了一个崽!”
土毛叔听了,丢下竹篓,拔腿就往家里赶。一口气跑到家门口,八十老母将他拦下,叫他赶紧给崽取个名字。他抬起头,一眼便看见屋后那棵老梅木树,如大地举起的一只巨手掌,不禁脱口而出:“就叫‘梅仔吧!”
孩子三朝那日,土毛叔来到山顶莫帝庙旁,小心翼翼地种下一棵长势茁壮的梅木树苗。他一边给小树培土,一边虔诚地念念有词:“稻花娘娘送花来,送进我家朵朵开。落地三朝洗肉胎,栽棵花树成大材。”
莫家人自古就认为,人就是树,树便是人。正如一首古歌所唱:“树作身,花为魂,莫家根骨永不分。”一个人生下来,必要栽下一棵树,和自己一起风雨成长,一起开花结果。死去后,便定要葬于此树下,让大树延续自己的生命,继续活着,屹立于天地间。因此,山顶上每棵树都对应着一个人,年轻的树,人大都还活在世上;古老的树,大都早已人树合一。
山顶上居多的树是枫、樟、杉、松、柏、槠和梅木。土毛叔是个矮汉子,腰有些微微佝偻。他的那棵树,是一棵枫树,长得高大挺直,枝繁叶茂,犹如树中的美男子。一到秋天,满树泣血,赤红如丹。土毛叔平日一言不发,沉默如石,在寨子里的威望却很高。十二年前,山外来了几个人,看见云梯岭上的树林,古树林立,起了贪心。他们先是提出用高价购买山上的古树,还买通了寨子里几个见钱眼开的小年轻。山顶树林的每棵古树,都是莫家人的一位先人。千百年来,人们连一丝砍树的念头都没有,任凭他们一家一家如何游说,最终自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软的不行,他们便来硬的,邀来几十个小混混,手持铁棍、砍刀,冲进寨来,将年轻的村主任唬得直哆嗦。土毛叔见此情形,不慌不忙,捧起牛角号,鼓起腮帮,朝天一阵猛吹。呜呜呜,呜呜呜,寨子里的男女老少,瞬间便聚拢成一堆,都扛了鸟铳、柴刀和斧头。土毛叔立在人中,突然像变了模样似的,脸铁青,眼怒瞪,一字一顿地说:“树是人,人是树,树在人在,人在树在,有种的,就跟我一起护树去!”人们直呼好!立即如一股溃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直往山上涌去。一到山顶,土毛叔飞跑到庙后那棵古枫树下,双手紧抱树身,大声喊道:“谁要想砍树,有本事就先砍了我!”小混混们哪见过此阵势,都惊得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弹。正当双方互相僵持之际,土毛叔忽然背靠大树,端起鸟铳,朝地“砰——”地就是一铳。把小混混们吓得屁滚尿流,飞也似的直往山下逃。不想,这一朝地铳离自己太近,几粒铁砂竟射进土毛叔的右脚,嵌入骨中,当场鲜血流满一地,将满地枫叶染成炽红一片。
落下残疾的土毛叔,一年到头,犁田插秧,割禾挑谷,照样忙个不停。七十二岁那年,他挑一担谷子,一瘸一拐地走在田埂上,忽然一头栽下陡坡。人们连忙抬起他往家赶,还没抬过三丘田,就没了声息。
一晃,土毛叔去世又近十年。他那棵枫树已越长越高大,年年鲜红似火,灼人心目。梅仔也早已长大成人,和他那棵茁壮的梅树一样,身材高粗,四肢如橼,浑身尽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肉,又是一个好劳力。梅木,又名白果樹、银杏树,树干笔直,坚硬似铁,叶如扇羽,秋来金黄。奇怪的是,梅仔这棵树,年年都花开花落,年年却不结果。梅仔自己备感纳闷,儿时喜欢来树下听鸟叫,摘花朵,拾黄叶,却独不见树上结过一颗果实。母亲便常常领了梅仔来树下烧香化纸,虔诚拜祭,将一条条红绸布系于树枝,以祈求保佑儿子平安长大,一生吉祥。随着耳濡目染,如同一种生命的信仰,不知不觉,在内心深处,梅仔早将自己与树融为一体。
父亲去世不久,迫于生活,梅仔跟着人们南下打工挣钱。他去过广州、东莞,还有深圳,大都是进厂当工人。什么针织厂、玩具厂、电子厂,干的都是流水线工种。工作要么流程烦琐,要么单调枯燥,人站在穿梭不息的流水线面前,活像一个机器人,变得越来越木讷。那年,他被招进一家木器厂,看见一车车的木料送进来,被机器大卸八块,成为各式各样的木器产品,他难受得要命,心里似乎听见每根木料痛苦地呻吟。他偏偏又被分配做了一名电锯工,每天都要将一根根木料往高速旋转的电锯上推,将木料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方料、板材。电锯切割木头的声音撕心裂肺,令人浑身震颤,难受不已。终于有一次,梅仔一时走神,右手缩回时稍微慢了一点,瞬间便被电锯割去手掌,血肉模糊,四处飞溅。
重新回到家里,梅仔如同一个丢了魂魄的稻草人。整天跑进山顶树林里,围着一棵棵古树直转悠,如同一匹受伤的野狼,不时发出声声长嗥。天心阿公对他说,失去一只手掌怕啥,不过是树失去一根枝杈而已,是莫家人,就该好好地像树一样活着。梅仔听了,脸倏地红到脖子根,从此便再没去树林转悠,只是像他父亲那样,变得越来越沉默。
“快快播谷!快快播谷!”布谷鸟又开始啼叫了。重新振作起来的梅仔,背上犁,赶着牛,朝熟悉的田间走去。他用缰绳将一根竹鞭系牢在断臂上,独手扶犁,一边吆喝,一边一圈圈地走,在阵阵吆喝声中,脚下翻卷起层层泥土,蒙蒙细雨淋湿全身。
梅仔那棵梅木树长得越来越粗枝大叶,已高达丈余,只是仍年年花开花落,年年都没有结果。或许,它就只是为每一年的盛开而活着。四十岁那年,梅仔娶了一个寡妇作婆娘,还给他带来一个儿子。五岁了,整天跟着梅仔在田里玩耍泥巴,还会用幼嫩的声音喊他喊爹爹。
梅仔开心不已,便领着儿子到山顶为他栽了一棵树。
作者简介>>>>
魏佳敏,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永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现供职于永州市文联,任文学杂志《潇湘》执行主编。出版长篇散文《怀素,一个醉僧的狂草人生》、散文集《云上的年轮》。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