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边上有人家

2023-12-03徐萍

当代小说 2023年11期

徐萍

干了近四十年的铁路，还没有坐过7053/7054 次绿皮客运列车，这让老单位新汶车务段的同事们都不敢相信。

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特意购买了从泰山站到莱芜东的慢车火车票，票价是3.5 元。

7053/7054 次列车，被称作是开往“老家”的时光专列。这辆蜗行的绿皮公益慢火车，从上世纪70 年代开通到今天，已经有52 个年头了。对于一直守在鲁中山区的乡亲们来说，即使在快节奏的今天，这样的慢火车依然有它存在的价值；另外，它也承载了沿线当地百姓的生活情怀和美丽乡愁。

它也是目前山东境内唯一一趟绿皮客运慢行列车。从淄博到泰安184 公里，运行需要近6 个小时，全程票价只需11.5 元，四十多年来从未涨价。

7053 次客运列车原本是我们铁路职工上下班的通勤车，后来为方便沿途百姓出行，才对外售票，再后来虽然旅客减少，运营亏损，但为了保障村民出行，济南铁路局仍然保留了这一条线路，并维持原来的票价。小小的列车，种下了深深的乡情。

现在，小绿皮火车已经走红于网络，越来越多的人不远千里赶到这里体验，小火车从“庄户列车”变成了“驴友专列”。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正像木心的这首歌词里写的一样，49岁的7053/7054 次列车就像一位老朋友，一直没有离开过，一年年，一站站，默默地陪伴着沿线的村庄和百姓。

其实，我这次故地重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看了孙俪、罗晋等主演的都市剧《安家》之后，我得知剧中房似锦（孙俪饰演）的老家，竟然是几十年前“冲了泰山顶，冲不了逯家岭”的莱芜茶业口镇逯家岭村——这个建在山岭之上的石头古村落竟然跟着电视剧火遍了大江南北。

39 年前我在新汶火车站工作的时候，经常听莱芜籍的同事说，回趟老家不容易，没有公路，到处都是崇山峻岭，山区老百姓的生活非常艰苦。

我从小生活在新泰，新泰与莱芜是邻县，参加工作之前，我却竟然一次没有去过莱芜。

直到后来有一天王站长通知让我去莱芜东站职工培训中心学习三个月，才算是认识了莱芜。

莱芜，古称“嬴”“牟”，别名凤城，因古代境内有“嬴国”和“牟国”，因此有“嬴牟故国”之称。

39 年前的我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坐火车进入徐家庄火车站之后，便到了莱芜县的地界。

在那个生活不富裕的年代，看电影是我们60 后这一代人主要的娱乐方式。记得当年学习班放了一下午的假，我们十几个学员借了几辆二八型自行车，一起去莱芜城里逛街看电影。坐落在凤城西大街上的百货大楼，是当年莱芜最热闹繁华的地段，楼上楼下逛了个遍，所有人却一分钱都没舍得花，嘴里却掩饰着说：“没有咱新汶市繁华！”新汶市那时还是新汶矿务局局机关所在地，被三个上万人的煤矿包围着。

走出莱芜百货大楼，我们派一个人去电影院买电影票，让另一个人负责去买莱芜火烧，那年月没有去饭店吃饭这一说。我们早早地来到电影院门口，自觉地排着长长的队，个个嘴里都不闲着，不知不觉，一整个莱芜火烧就进到了肚子里。

培训班规定晚上九点钟必须熄灯休息，我们80年代的年轻人非常听话守纪，早早地就都猫在宿舍里背诵《铁路货规》和《铁路技规》。

记得有一位当时家住颜庄的女同事，有一天上午一下课就偷偷跑回了家，转了一圈，又急急忙忙赶下午六点钟的绿皮慢火车回莱芜东。她回来的时候，竟然给我们带回了两瓶山楂罐头，说是他们颜庄公社自己的罐头厂生产的。

那山楂的果肉看上去晶莹剔透，尝一口，酸溜溜、甜津津的。罐头的汁水完全吸收了果肉的精華，甚至比果肉本身更加风味浓郁。吃完果肉后，我们又把罐头汁水分别倒进各自的饭碗里，一饮而尽，黏稠而香甜的汁水慢慢从嗓子眼流进胃里，那种享受，赛过活神仙。

夜晚，我们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畅想着将来等我们工资涨到每个月一千块钱的时候，一定要给自己和家人买山楂罐头吃。那年，我月工资才有37.5 元。

走出莱芜东火车站的出站口，我发现眼前的站前广场似乎比以前大了许多，广场南侧的二层小楼（我们过去的培训中心）依然还立在那里，只不过外墙被刷了一层淡黄色的涂料，整栋建筑看上去有了些年代感。

一座城市，无论它有多现代化，总有一些地方会存留着历史的回忆。

坐在闺密的越野车里，透过车窗，我看到的是一座生态环境极佳的现代化中等城市。莱芜东火车站附近原先那些坑洼不平的土石地，现如今都盖起了许多高层居民楼，从火车站到城里的路，感觉也缩短了许多。

闺密一再强调：“40 年才来一趟莱芜，不容易，必须带你走一走茶业口镇的网红大道——‘ 金来大道，爬一爬刚开通不久的逯家岭盘山公路，看一看四十年间莱芜的山乡巨变……漫步齐鲁古道，追忆齐长城的往昔峥嵘。”

我们的越野车奔驰在去茶业口镇的宽阔的公路上。这几天是茶业口镇的樱桃节，闺密要带着我品尝一下最新鲜的莱芜大樱桃。“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莱芜到处都是山区，种植规模大到了足可以举办一场大型樱桃节的程度，这超出了我的想象。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了茶业口镇的樱桃节会场。

一下车，就看到入口处两边矗立着的巨大宣传牌：欢迎您来茶业口镇摘樱桃、游古村、赏美景、觅乡愁，寻访游学齐长城文化、追寻红色记忆、传承红色精神。

还有樱桃节那最具诗意并且引人注目的主题广告词：“樱”您而来，只为“桃”您喜欢，快来茶业口镇赴一场樱桃盛宴。

初夏时节，微风轻拂，杨柳青青；颗颗樱桃鲜红饱满、晶莹剔透。整个茶业口镇一派丰收繁荣的景象。

会场气氛热烈，开幕式在激昂如雷的鼓声中拉开了序幕。茶业口镇政府举办了大型发布会；随后，舞蹈、歌曲、本地戏曲“莱芜梆子”等轮番上阵；大会还为樱桃种植大王们举行了颁奖仪式；茶业口镇党委书记亲自直播带货……

这是一场与樱桃有关的文化盛宴，现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吸引了众多游客驻足观望。

各个樱桃采摘园的门口，停满了各地前来采摘订货的车辆。游客们边采摘边品尝，孩童们拿着竹篮在樱桃树下嬉戏、玩耍，一脸采摘的喜悦。

山下的樱桃交易市场更加热闹，近500 米的公路两旁摆满了一筐筐、一箱箱待售的新鲜樱桃，供客人们挑选。

樱桃种植农户们个个笑逐颜开，乐得合不拢嘴。

线下采摘忙，线上交易也不停歇。互联网时代，许多樱桃商户都开通了视频直播间，在视频直播里向客户推销最新鲜的樱桃，承诺免费包邮寄到家。

以“节”为媒，催热了齐长城古村落文化旅游产业。

闺密拉着我的手，走出人群：“上车，我带你去人少的地方采摘！”

坐在车上，我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问闺密：“茶业口镇一个镇就能盛产这么多樱桃，真是今非昔比，完全颠覆了我过去对莱芜山区的印象。”

闺密笑着答道：“据说茶叶口镇现在有一万多亩大樱桃种植基地，两千多亩的水蜜桃，三千多亩的猕猴桃；还有‘一线五村特色游玩路线。现在的茶业口镇是山东省的宜居小镇、国家地质文化村镇。”

我看到车窗外群山环绕的景色，感觉似曾相识，脑海里尘封已久的记忆渐渐打开了。我问闺密：“咱们去卧云铺，是不是路过上法山村？那个村里是不是有一棵中间长出了一棵榆树的古槐树？”

闺密听我说完后十分惊讶：“你来过上法山村？”

我点了点头。

是的，应该就是上法山村。那是39 年前了，我们培训班有一位莱芜籍的女同事，在学习快结束的时候，非常热心地邀请我们到她家里看看。我们三个女生出于好奇，想看看莱芜山区的农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天不亮就跟着她从莱芜东火车站赶到莱城老长途汽车站，坐上了第一班去他们公社的大客车。

那时候那里交通非常不方便，公交车一天只有两趟，上午发一班，下午四点半再从他们公社返回一班。

她告诉我们，她家就住在上法山村。

谁知道到了公社所在地，下车后，还有将近十里路的山路不通车，要靠步行。一开始我们几个女孩子感到很新鲜，也很稀奇，走着走着，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荒山野岭，路上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心里就有点害怕了。幸亏她是跟我们一个单位的同事，否则，我们还真担心她会将我们三个黄毛丫头卖到山沟里。

后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一路上也不敢停下来休息，终于走到她家村口，个个累得满头大汗，望着那石头铺就的村道，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满眼全是石头，石头房子、石头院墙、石头村路、石碾子，和新泰小协公社的陈角峪几乎一模一样，完全是现实版的《朝阳沟》。当时所有看到的，给我们的印象就是一个字：穷。

谁能想到39 年后的今天，这个山沟沟里的古村落，竟然变成了旅游网红打卡地，据说关于这个古村子，还有很多传奇的故事。

现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在我看来，比记忆中多了几分葱郁，古屋、古树、古井、戏台，仿佛都藏着一个个古老的故事，等待人去聆听。

走进村子中央，看见那棵“槐抱榆”古树，感觉似曾相识，但却又有些陌生。

村舍比以前漂亮了，公路两边的民居大部分都是砖瓦房，有些人家在路边盖起了二层小楼房，村子里开了好几家小超市。村道整洁、平整、宽阔，整个村子似乎比以前也大了许多。

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委会大院，院子里上世纪50年代建造的戏台子仍然完好无损，就连戏台地墙上60 年代风靡全国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的标语也清晰可见。

据说，上法山村还是“莱芜梆子”的起源地。

村内还有一口唐朝时期的古井，据说是“姜”姓居民所建，井水清凉甘甜，历经千年不竭。上法山村地处齐长城脚下，传说当年齐长城霹雳尖至黄石关段的“姜”姓守将及其后人在此定居，后来渐渐成村。

听到上法山村由“姜”姓居民建村这个传说后，我不由得想起了孟姜女。

上法山村的“姜”姓居民会不会是孟姜女娘家的后人呢？

近些年，许多史学家研究称，当年被孟姜女“哭崩”的长城不是秦长城，而是齐长城。

据史料记载，齐长城始建于春秋时期，完成于战国时期，历时170 多年筑成，迄今已有2600 多年的历史。

齐国是我国历史上最早修筑长城的国家，齐长城又是春秋战国时期各国所筑长城中遗迹得到保护较多的一处。

齐长城位于山东省中部，西起济南市长清区广里村，沿泰沂山脉，横跨齐鲁大地，经济南市、泰安市、淄博市、临沂市、潍坊市、日照市至青岛黄岛区于家河村入海，绵延千余里。

在莱芜境内的齐长城西起大王庄镇芭麻峪村北的东山，经大王庄镇、雪野街道、茶业口镇逯家岭村进入淄博博山区境内，又从博山区樵岭前村南进莱芜区和庄镇青石关村西的大梯子山，至北平洲村西原山，共跨越200 余座山頭、42 个村庄，全长64.16 公里，主要由关隘、城墙、烽火台等三部分组成。

春秋战国时期的齐长城比秦长城早将近500 年，被誉为“长城之父”，只是随着岁月流逝，早已沉睡在这萋萋荒草之下。

“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是中国民间四大爱情传奇之一，千百年来一直以口头传承的方式在民间广为流传。

后人根据“杞梁妻哭夫”的故事创作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杞梁也随之成为万杞良或范杞梁、范喜良的原型。

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她讲述的“孟姜女哭长城”中孟姜女的丈夫名字叫万杞良，这是流传在江浙一带的版本。

近些年，据历史学家研究，孟姜女长期生活在齐国，是与齐庄公同时代的人，跟秦始皇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孟姜女比秦始皇大300 多岁。

2008 年11 月26 日，《齐鲁晚报》刊发了《莱芜发现明“孟姜女纪铭”为“孟姜女哭长城”提供重要实物佐证》一文。据称，莱芜文物普查队在莱芜茶叶口镇上王庄村发现明代石碑，该碑位于齐长城黄石关南侧，系明洪武戊申（1368）年间所立，碑文上记录了关于孟姜女哭长城的经过。

2014 年12 月3 日，国务院公布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济南市莱芜区“孟姜女传说”名列其中。

姜女和杞梁，是劳动人民塑造出来的两个典型的艺术形象，集中体现了千百万底层百姓被劳役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惨命运。凄美的哭长城的故事，是对封建统治阶级暴虐行为的控诉，也是对被奴役者不畏强暴、坚贞不屈精神的讴歌。

其实孟姜女是哪里人，哭长城到底发生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于她的传说早已成为长城文化甚至华夏文化的一部分，尤其是孟姜女身上那种敢爱敢恨的性格和威武不屈的浩然正气，早已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

我和闺密从上法山村一位老艺人口中得知，至今他们村的民间演出队还在演唱《孟姜女小调》。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一户农家外墙上挂的一个牌子——这里居然是《泰山时报》编辑部的旧址，房子里至今还有村民居住。牌子上的内容是这样的：《泰山时报》1939 年10 月10 日创刊，1944 年11 月停刊，是中共泰山地委的机关报，也是抗战时期全国唯一由地级党委出版的机关报。中共泰山特委成立于1939 年初，同年9 月改为泰山地委，负责泰安、莱芜、历城、章丘、淄川、博山、新泰一带党的工作。当时，曾在该地活动的省委已转移到沂蒙山区，并创办《大众日报》，但因距离远，交通困难，泰山地区很难看到。所以，泰山地委在莱芜创办了《泰山时报》，三日刊，4 开4 版，石印，每期发行千余份。此处为《泰山时报》上法山部旧址，部主任最初是李力众，后为陆干、宫达非。

这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在抗战时期还是泰山军分区的根据地，因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因此泰山军分区驻扎于此。

这令我对上法山村更加肃然起敬，这个小村子不仅仅是一个历史文化底蕴丰厚的古村落，还是一个具有红色基因的美丽村庄，红色血脉在这里流淌。

中午时分了，肚子有点饿，我便对闺密说：“莱芜的土炉炖鸡和茶叶口镇的浆豆腐，吃过了还想吃，有独特的烟火味道。”闺密十分会意地笑着说，进军“卧云铺”。她已经在网上订好了餐位。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沿着葱郁如画的盘山公路，驱车六七分钟，就到了云中的百年石頭古村落——卧云铺村。

走进卧云铺村便是走进了石头的世界，整个村庄像一座远离尘世的石头城堡，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到处都是石头台阶，年龄大些的老年人走起路来还是蛮费劲的。

卧云铺不仅有山，有水，有石头，更有美食相伴。

土炉炖鸡是卧云铺的一道特色美食，这道菜的选料特别有讲究，选取的都是当地的新鲜食材。散养的山鸡配上时令蔬菜，放入用泥土捏成的特殊陶炉中，以木柴文火慢炖而成。

不过吃这道菜，必须得提前预订，否则你会等不及的。

石头房子、石头餐桌、石头凳子……在云雾缭绕中，喝着鲜香味美的鸡汤，再来上一碗地道的泉水浆豆腐，咬一口金黄的口镇方火烧，这种享受，赛过神仙。

那就让我做一回逍遥仙吧！

人们常说，城市繁华，但压力大，很多人向往过山居生活，但少有人能真正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