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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贞元“龙虎榜”进士穆贽身份到《与僧彦范书》作者的文献考察

2023-12-03苏利国

图书与情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龙虎榜

摘   要:关于贞元八年(公元792年)科举“龙虎榜”中的穆贽究竟是谁,自北宋乐史《登科记》《文苑英华》南宋校订本产生以来便众说纷纭,其后《登科记考》及《登科记考补正》等文献所记对此亦悬而未决。通过对穆贽与中唐河南诸穆在登第时间、仕宦经历、行第称谓、起名规范诸方面的考察,认为贞元八年(公元792年)登第的穆贽,为穆审之子,穆宁之侄,与赞、质、员、赏等为从兄弟,是僖宗时宣武节度使仁裕之父,曾任兵部员外郎。基于此,《全唐文》所收《与僧彦范书》的作者当为穆贽而非穆质。

关键词:贞元八年;“龙虎榜”;穆贽;穆质;《与僧彦范书》

中图分类号:G255.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1968/tsyqb.1003-6938.2023076

A Literature Review from the Identity of Mu Zhi, a Jinshi in the"Dragon and Tiger Announcement" in the Zhenyuan Period to the Author of the letter to the Monk Yan Fan

Abstract There are different opinions on who Mu Zhi is in the "Dragon and Tiger Announcement"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the 8th year of Zhenyuan period ( 792 ) since the emergence of the revised edition of  Wenyuan Yinghua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which was recorded in the literature of  Deng Ke Ji Kao  and  Supplements to Deng ke ji kao  Through the investigation of Mu Zhi and the Henan Mu surname in the middle Tang Dynasty in the time of Successful Candidates in Imperial Exams,the official experience, the brothers ranking order, and the standardization of the name, it is believed that Mu Zhi, who Being Admitted to Successful Candidates in Imperial Exams in the 8th year of  Zhenyuan period ( 792 ), was the son of Mu Shen, the nephew of Mu Ning, and the brother of Mu Zan, Mu Zhi, Mu Yuan, and Mu Shang. He was the father of Mu Renyu, the Military Governor of Xuanwujun during the reign of Xizong, and had been a councilor of the Ministry of War in feudal China. Based on this, the author of  Quan Tang Wen  and A letter to the monk Yan Fan should be Mu Zhi rather than Mu Zhi.

Key Words The 8th year of the Zhenyuan period; "dragon and tiger announcement"; Mu Zhi; Mu Zhi; the letter to the monk Yan Fan

“龙虎榜”之说,源于科举取士。《新唐书》卷二百三《欧阳詹传》云:“(詹)举进士,与韩愈、李观、李绛、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联第,皆天下选,时称‘龙虎榜。”[1]5787对此,清人徐松《登科记考》亦有所载,言唐德宗贞元八年(公元792年),进士科试《明水赋》《御沟新柳诗》,贾稜、陈羽、欧阳詹、李博、李观、冯宿、王涯、张季友、齐孝若、刘遵古、许季同、侯继、穆贽、韩愈、李绛、温商、庾承宣、员结、胡谅、崔群、邢册、裴光辅、万珰等二十三人登第[2]463-468。如将此事件置于历史长河中予以审视,榜中所记诸多人物,不但因其群体性创作成就受到学界广泛关注,还承上启下,对中唐时期社会历史发展的多元化做出了独特贡献,使“龙虎榜”成为具有标志性的社会文化符号,并促成了科举革新思想在中唐社会的实践。故洪兴祖《韩子年谱》引《唐科名记》赞曰:“是年一榜多天下孤隽伟杰之士[3]539”。而韩愈“往在贞元,俱从宾荐;司我明试,时维邦彦。各以文售,幸皆少年。群游旅宿,其歡甚焉。出言无尤,有获同軎。他年诸人,莫有能比”[4]348之语,更是从事件参与者的角度出发,言明“龙虎榜”作为时人所关注的政治、文化符号,其构建过程不仅深受外部环境因素影响,更是源自群体内极强的凝聚力,故“龙虎榜”影响力的日渐扩大,当为群体内成员共同创造的结果。因此,于浩瀚史料之中厘清该群体内各成员相关信息,对于研究中唐时期的政治、文化等具有重要意义。

此科之中,本文所要论述之穆贽排名十三,于韩愈、李绛之前,但相关文献记载较少,不少地方出现记载不尽一致的问题,对此前辈学者多有存疑,这就导致在对其身份信息确定过程中未产生令人信服的定论。清代徐松认为,“穆贽即穆质,已于贞元元年登贤良方正第(图五),授左补阙,岂有复举进士之事。至穆赞,亦于大历五年父宁为和州刺史时已释褐,为济源主簿。穆员又于贞元九年及第。则此作贽者,盖‘赏之讹也。赏为宁第四子。”[2]466显然,徐松视穆贽与穆质为同一人,即穆宁次子,此人于贞元元年(公元785年)已登第,而穆宁长子穆赞释褐于大历五年(公元770年),三子穆员则于贞元九年(公元793年)及第。因为此三人皆非贞元八年登第,故徐氏推断贞元八年(公元792年)进士及第者,当为穆宁第四子穆赏。此说看似成立,但需要关注的是,宋代乐史撰《登科记》30卷已佚,《登科记考》所载存在不少错误,徐氏所见只是一家之言,此结论只有经过多重史料验证,方能令人信服。而关于贞元八年“龙虎榜”之穆贽姓名问题,孟二冬则在《登科记考补正》卷十三(图二)云:“《全唐文》卷七八四穆员撰贞元十年(公元794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秘书监致仕穆(宁)元堂志》:‘赞等祇荷严训,仕于天朝。赞以御史中丞,质以右补阙,皆以守职不避强御,并罹遣逐,员以侍御史佐东都留守,不敢陷所事杀无辜,赏以监察御史叫帝阍解兄难,迭逢困厄。按赏救兄赞事在贞元六年(公元790年),见两《唐书·穆宁传》及《全唐文》卷七八三穆员撰《尊胜幢记》,其时赏已为监察御史。故此‘穆贽或‘穆赏皆与史不合。”[3]543既言两不相和,可见孟氏赞同《登科记考》所载贞元八年(公元792年)登第之“穆贽”有误的说法,与此同时,他也认为徐松所言“穆贽”当为“穆赏”之说不能成立,至于“穆贽”具体为何人,孟氏仍未有明确的结论。由此,贞元八年(公元792年)进士及第之“穆贽”姓名与生平遂成学界悬案。本文不揣浅陋,试以徐、孟两家研究基础为切入点,略陈一己之见,以就教于方家。

1   穆贽生平考辩

河南穆氏世为显姓,本为鲜卑丘穆陵氏,长期身处北魏政治中心。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孝文帝下诏“定姓族”,仿汉族“四姓”,定北魏“勋臣八姓”,“其穆、陆、贺、刘、楼、于、嵇、尉八姓,皆太祖已降,勋著当世,位尽王公,灼然可知者,且下司州、吏部,勿充猥官,一同四姓。”[5]3014此即河南穆氏之源。现存《太尉领司州牧骠骑大将军顿丘郡开国公穆文献公亮墓志铭》《魏章武王妃穆氏墓志铭》《魏故东荆州长史征虏将军颍川太守穆君墓志铭》《魏兖州故长史穆君墓志铭》等8篇墓志,提及穆氏者6篇,这些墓志时间跨度大,成员身份多样,相较其它勋臣“七姓”,反映出丘穆陵氏改姓较为彻底,汉化程度日深,并未在北魏末年随着鲜卑化浪潮而出现反复,这也为此后穆氏家族融入汉文化奠定了基础。

唐穆贽之生平,所见极少,仅中唐林宝《元和姓纂》及晚唐赵璘《因话录》载有零星信息。如《因话录》卷四(图六)云:

有僧甚高洁,好事因说其先师,名彦范,姓刘,虽为沙门,早就儒学,邑人呼为刘九经。颜鲁公、韩晋公、刘忠州、穆监宁、独孤常州皆与之善,各执经授业者数十人。……所居有小圃,自植茶,为鹿所损,人劝以垣隔之,诸名士悉乐为运石共成。穆兵部贽,事之最谨。……郑君更征其遗事,僧叹息久之曰:“近日尊儒重道,都无前辈之风。”因出一纸,穆兵部与书,倾寒暄之仪极卑敬。[6]95-96

此中穆兵部当为穆贽。唐承隋制,以“明经”科取士,将《周礼》《仪礼》《礼记》《左传》等合称“九经”,刘彦范虽遁入空门,但仍以熟知“九经”而为人称道,故而与颜真卿、韩滉、刘晏、穆宁、独孤及等相熟,并一起执经授业。穆贽对其事之极为卑敬,由此可见,必为刘彦范、穆宁诸人之晚辈。而“穆兵部贽”之称,乃唐人以官职相称呼的习惯,说明穆贽仕宦问题,其人应任职于兵部。《因话录》作者赵璘为德宗时宰相宗儒之从孙,昭应尉赵伉之子,关中贵族柳氏外孙,家世显贵,多识朝廷典故,熟知旧事,书中所记唐人故事颇为丰富,往往足与史传相参证[7]3567。

中唐林宝《元和姓纂》“穆氏·河南”条云:

伽生弘远,隋侍御史。弘远生固礼、固信。固礼,绰州刺史;生思恭,稷州录事参军。思恭生元休,安阳令。元休生宁、审。宁,秘书监致仕,生赞、质、员、赏。赞,御史中丞,宣歙州观察。质,给事中,抚州刺史。员,御史,生栖梧,泗州刺史,兼丞。赏,太常少卿。审,监察御史;生贽,□部员外。贽生详、谌。谌改名仁裕,宣武节度、检校兵部尚书;生延业,谏议大夫。[8]1429-1431

《元和姓纂》载河南穆氏世系,自伽、宏远、固礼、思恭、元休、宁至赞、质、员、赏等七代,与《秘书监致仕穆元堂志》几乎相同。[9]8201《元和姓纂》多有讹误,然于河南穆氏世系之记载,却极其准确。据《元和姓纂》,元休生宁、审;宁生赞、质、员、赏;而审生贽(图十一),□部员外。其人为宣武节度、检校兵部尚书谌(即仁裕)之父。“审生贽,部员外。”此条信息至为关键。对此,岑仲勉先生校注云:“按赞、质均卒于宪宗初年,与贽为从兄弟,据《旧纪》,咸通二年仁裕尚为司勋员外,其子延业则时代当更后矣。自‘谌改名以下,乃孱文,应删。”[5]1434岑注甚是,言明‘諶改名以下不当,而对审、贽、仁裕三代世系并无异议。至于“□部员外”处,岑仲勉先生认为“□”当作“兵”。[8]1433这便与《因话录》所记“穆兵部贽”的信息相吻合。而穆贽子仁裕据《唐方镇年表》载,于乾符二年至六年(公元875年-879元)任宣武军节度使。[10]208-209其事迹见于《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三《唐纪六十九》,“乾符四年(公元877年)八月乙卯,忠武大将张贯等四千人与宣武兵援襄州,自申、蔡间道逃归,诏忠武节度使崔安潜、宣武节度使穆仁裕遣人约还。”[11]8193与《元和姓纂》“宣武节度”官职记载相符。不仅如此,穆谌改名也有史料可证,《齐东野语》卷四“避讳”条云:“宣宗讳忱,韦谌改名损,穆谌改名仁裕。”[12]57综述之,《元和姓纂》对河南穆氏七代世系之记载,以及对穆仁裕职位、更名之事记载准确,极大提高了穆贽信息记载无误的可信程度,但仍有些许问题需要进一步论证。

因此,本文事先假定《元和姓纂》于穆贽信息记载有误,再运用排除法将其与同时代容易混淆之河南诸穆予以比对,以此勾勒出清晰的历史发展脉络。就登第时间而言,穆赞大历五年(公元770年)释褐,[13]4116穆质贞元元年(公元785年)登“能言极谏,贤良方正科”,[2]428-429其事记于《新唐书·鲍防传》,“贞元元年,策贤良方正,得穆质、裴复、柳公绰、归登、崔邠、韦纯、魏弘简、熊执易等,世美防知人。时比岁旱,策问阴阳祲沴,质对:‘汉故事,免三公,卜式请烹弘羊。右司郎中独狐愐欲下质,防不许,曰:‘使上闻所未闻,不亦善乎?卒置质高第,帝见策嘉揖。[1]4949柳宗元《祭穆质给事文》(图九)叹曰:“贤良发策,始振其仪。天子动容,敬我直辞。载之册府,命以谏司。”[14]641此处柳文所言,当是穆质对策高第之事。据此可知,《登科记考》贞元元年(公元785年)登“能言极谏,贤良方正科”者实为穆质。除此,穆员及其族叔穆寂则皆于贞元九年(公元793年)登进士科,[2]478-480据孟二冬《登科记考补正》考证,穆赏贞元六年(公元790年)时已为监察御史。如此,则河南穆氏家族中此五人登科时间,皆与贞元八年(公元792年)进士登第之“穆贽”不符。此乃“穆贽”非五人之一的证据一。其次,就仕宦经历而言,前文已述《元和姓纂》所载“穆贽”当为“兵部员外”,而穆赞曾任京兆兵曹参军、殿中侍御史、侍御史、郴州刺史、刑部郎中、御史中丞、饶州别驾、虔州刺史、常州刺史、宣州刺史、御史中丞、宣歙观察使、赠工部尚书等[13]4115-4116;穆质曾任左补阙[13]4030、将仕郎守殿中侍御史[9]5997、给事中[13]4104、太子左庶子、开州刺史等[13]4116;穆员曾任检校员外郎[13]4116、侍御史[9]8185、判官[13]3610;穆赏为殿中侍御史[9]7078;穆寂为著作佐郎[9]1434。以此对照,诸人仕履皆与《元和姓纂》所载“审生贽,□(兵)部员外”之“穆贽”不符。此乃“穆贽”非五人之一的证据二。

综合登第时间与仕宦经历之异同,可知贞元八年(公元792年)登进士科之“穆贽”必非穆赞、穆质、穆员、穆赏、穆寂之中任何一人,而是另有其人。既明乎此,则可进而考证《元和姓纂》所载穆审之子穆贽与穆宁四子之关系是否成立。

2    姓名“音近而讹”

唐代以行第作为人的称谓,是一种极为普遍之现象。唐人计算排行时,并不限于同胞兄弟,而是“联从祖兄弟为排行”“合曾祖所出以计”,[15]5以其在再从兄弟中的行第排列为顺序。《南部新书》云:“刘禹锡言:‘司徒杜公佑视穆赞也,故人子弟。佑见赞为台丞,数弹劾,因事戒之曰:‘仆有一言,为大郎久计,他日少树敌为佳。穆深纳之,由是稍霁其口。”[16]133可见穆赞行大;柳宗元《祭穆质给事文》云:“昭祭于给事五丈之灵。”则可知穆质行五。[9]5996赞为穆宁长子,质为次子,而以行第称之,则赞行大,质行五,可见其从兄弟、再从兄弟较多,且其中必有年岁介于二人之间者。

穆赞祖父元休,以精通儒学著称,“曾撰《洪范外传》十篇,开元中献于玄宗,得授偃师县丞。”[13]4113父穆宁,两《唐书》言其于公立身忠义、威武不屈,正儒家所谓大丈夫者,于家“事寡姊以悌闻”“善教诸子,家道以严称。”[13]4115由此为切入点可知穆氏诸代起名之特点,弘远、固礼、思恭、元休、宁、赞、质、员、赏等,皆秉承着儒家思想精神。[8]1429-1431此外,元休生宁、审,取名用字皆从部首“宀”,宁生赞、质、员、赏,取名用字皆从部首“贝”。而穆贽既为审子,与赞等为从兄弟,则以“贝”部首之贽字为名,正符合从兄弟得名之惯例。然而,若要此论成立,须面对一大关捩,即“贽”“质”二字同音现象与从兄弟取名规范大相抵牾。此一问题又如何解释?对此,我们可从语言学角度予以分析。

唐代科举所作诗赋,多以《切韵》为押韵的标准,[17]105这是因为著者陆法言分韵很精细,能够照顾到南北的实际语音和传统书音。故唐封演《封氏闻见记》云:“隋朝陆法言与颜、魏诸公定南北音,撰为《切韵》,凡一万二千一百五十八字,以为文楷式。”[18]13唐王仁昫《切韵序》亦称该书“时俗共重,以为典规。”[19]204随着科举的导向作用增强,引起了世人对字音的重视。在此背景之下,依礼法、情理而论,唐代士人家族断然不会在五服之内起名时使用同音文字,遑论自穆元休以来即矢志忠孝、奉儒守法之河南穆氏家族,加之时代风气沿袭鼓荡,此种情形更无可能。虽然《切韵》原书已散佚,但其所反映的语音系统,却因《广韵》等增订本而得以流传。据《广韵》,“贽”(图三)为去声字,属“六至”,“脂利切”;[20]351“质”(图十二)为入声字,属“五质”,“之日切”。[20]469显然,两字读音完全不同,则“穆贽”与“穆质”在唐代并不属于同名,自然不会影响二人为从兄弟之说法。由此,综合《元和姓纂》所载世系信息,辅之以唐人行第惯例及河南穆氏家族文化渊源,基本可断定穆贽与赞、质等为从兄弟关系。

既然“贽”“质”二字在唐代读音不同,那么,“穆贽”“穆质”之名混用、讹误的缘由,是否因为唐代以后韵部发生了变化?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据元初黄公绍、熊忠的《古今韵会举要》可知,该书所收平水韵中“贽”(图七)字属去声“四寘(寘与至通)”,[21]304“质”(图十)字属入声“四质”,[21]422此时两字读音依旧完全不同。可见,“贽”“质”二字在唐宋六百余年里读音并不相同。此处虽言明两字发音不同,但关于“贽”“质”二字的混用现象却久存于文献。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的《柳河东集》源于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0年版,此版最初据影印宋代世彩堂本断句排印,同时,对该刻本之注释,一仍其旧。[14]2其中卷四十收录《祭穆质给事文》明言穆质之名,[14]641而同卷《祭李中丞文》中却云:“将仕郎守殿中侍御史穆贽”。文后小注曰:“穆质,误作贽字。”[14]645世彩堂为南宋权相贾似道门客廖莹中的刻书之所,在世彩堂刻本的柳宗元文集中已经出现“穆质”讹为“穆贽”的情形,说明至迟在南宋末年“质”“贽”混淆之现象已经出现。不仅如此,“穆质”“穆贽”二名相混之问题在科举考试文献中亦不乏相关信息。究其原因,不难发现,古人作品在传抄过程中出现讹误比较普遍。从校勘学的角度而言,字音相同或相近是书面材料致讹的主要原因之一。初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曰:“郑康成云:‘其始书之也,仓卒无其字,或以音类比方,假借为之,趣于近之而已。受之者非一邦之人,人用其乡,同言异字,同字异言,于兹遂生矣。”[22]5乐史《登科记》等传世文献中将“穆质”“穆贽”予以混淆的情况,据《广韵》所记,“质”为“之日切,入质”,“贽”为“脂利切,去至”的表述来看,两者属于音近而讹的可能性较大。《礼记·大学》云:“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郑玄注曰:“‘命读为‘慢,声之误也。举贤而不能使君以先己,是轻慢于举人也。”[23]1871这是一个音近而讹的典型例子。“贽”为去声,“质”为入声,从反切读音可以看出两字读音非常接近。读音相近汉字去声、入声之区别,便在于前者是一个高降调,而后者由[-p]、[-t]、[-k]三种不同塞音韵尾构成,故其读音短促,一发即收。据此而论,则“穆质”“穆贽”姓名相混淆,正如《礼记·大学》之“慢”讹为“命”,属于音近而讹之语言现象。

3   错讹之源

就现存资料来看,將“穆质”“穆贽”二人姓名混淆,主要是因科举登第之名录而引起。科举登第最为原始资料是举子应试的考卷,穆贽文章今已不存,而穆质所书,《文苑英华》《全唐文》《登科记考》等皆有载录,如《文苑英华》收其文于“贤良方正能极言直谏科”一类中(图四)。然此文又注称“《登科记》作贽,第二人。”[24]2479据此可知,宋孝宗朝周必大、彭叔夏等人在校订《文苑英华》时,显然已对该文作者身份存疑,故而在未能判定的情况下予以注明,实为两说并存之。而清人徐松《登科记考》将贞元元年(公元785年)登第之“穆质”误书为“穆贽”,乃沿袭宋人之说,其误正同于《文苑英华》之注文。所以,此错误似可追溯至孝宗一朝周必大诸人所云之《登科记》。

据南宋王应麟《玉海》卷一一五《选举》所引姚康《科第录叙》记载(图一),唐人登科名氏编记,在穆宗长庆二年(公元822年)五月之前,有十余家。[25]2128北宋王谠《唐语林》卷四云,“大中十年(公元856年),郑颢知举,宣宗索《登科记》,颢表曰:‘自武德以后,便有进士诸科。所传前代姓名,皆是私家记录。”[26]371其中见于《新唐书·艺文志》者,唯有三家,即崔氏《显庆登科记》五卷、姚康《科第录》十六卷、李奕《唐登科记》二卷。“崔氏书自武德逮贞元,《玉海》引《中兴书目》云:‘崔氏《登科记》一卷是其时已有残阙。……姚康字汝谐,南仲孙也,其书自武德至长庆二年十一卷,续之者自长庆三年毕天佑丙寅为五卷,洪兴祖作《韩昌黎年谱》尚引之。……李奕官兵部郎中、金吾将军,其书宋时已不存。最后有大中十年郑颢所进《诸家科目记》十三卷,自武德至大中。敕付翰林每岁编次,见于《唐会要》,而《艺文志》不载,盖亦久佚也。”[2]1《登科记考·凡例》又云:“宋人著述每引《登科记》,而不言某氏本。其总目载马端临《通考》,进士之外统曰诸科。按《读书志》云:‘乐史《登科记》记进士及诸科等名者。是《通考》用乐史本也。今据以为目,编于各年之下,诸书所引亦以附焉。”[2]2由是观之,则徐松《登科记考》所本之《登科记》,当为乐史所著。

乐史为北宋初人(图八),尝仕南唐,后入宋。“雍熙三年(公元986年),献所著《贡举事》二十卷,《登科记》三十卷,《题解》二十卷,《唐登科文选》五十卷,《孝弟录》二十卷,《续卓异记》三卷。太宗嘉其勤,迁著作郎、直史馆。”[27]10111徐松《登科记考》所载贞元八年(公元792年)进士科登第名录,依据南宋初洪兴祖《韩子年谱》所引《科名记》,其中“穆贽”排名第十三;而据《文苑英华》内容,“《登科记》作贽,第二人”的说法,正与《登科记考》贞元元年(公元785年)“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之韦执谊第一、穆贽第二之说完全符合。[2]428如此,则《登科记考》所祖之《登科记》,当为《文苑英华》小注所云之《登科记》,其作者为北宋初乐史。

通过对以上资料的梳理来看,贞元“龙虎榜”进士穆贽姓名之讹误,目前可追溯至北宋初乐史《登科记》。此书将贞元元年(公元785年)登科名录中的“穆质”讹误为“穆贽”,南宋周必大诸人以讹传讹,在校注《文苑英华》时受其影响,在“贤良方正,能极言直谏科”对策之作者“穆质”下补注“穆贽”之另一说法。然而,穆贽本人于贞元八年(公元792年)登第,其名遂与《登科记》中贞元元年(公元785年)误书之“穆贽”相重复。面对《登科记》如此讹误,徐松《登科记考》并未怀疑贞元元年(公元785年)所书之误,而是认为“穆贽”“穆质”同为一人,并以此为基础,进而对贞元八年(公元792年)登第的穆贽本人之名产生怀疑。事实上,因不知中唐有穆贽其人,徐松囿于史料限制,遂无法对贞元八年“龙虎榜”之穆贽姓名、身份作出正确诠解。

既厘清穆贽之姓名问题,《全唐文》卷五二四收录的《与僧彦范书》(封面图)之作者问题便可迎刃而解。赵璘《因话录》云:

郑君更征其遗事,僧叹息久之曰:“近日尊儒重道,都无前辈之风。”因出一纸,穆兵部与书,倾寒暄之仪极卑敬,其略曰:“某偶忝名宦,皆因善诱;自居班列,终日尘屑。却思昔岁临清涧,荫长松,接侍座下,获闻微言。未知何时复遂此事?遥瞻水中月,岭上云,但驰攀想而已。和尚薄于滋味,深于酒德,所食仅同婴儿,所饮或如少壮。常恐尊体有所不安,中夜思之,实怀忧恋。”其诚切如此。[6]95-96

由此观之,《全唐文》所收穆质《与僧彦范书》,实为《因话录》所载史料的片段。前文已论证中唐穆贽确有其人,与穆质为从兄(或从弟),尝任职于兵部。加之此则史料言及“穆兵部与书”,可知《全唐文》卷五二四之穆质《与僧彦范书》乃清人误收,其作者当为穆贽。

4   结语

贞元八年(公元792年)“龙虎榜”中的杰出者于中唐后期活跃于政事、思想、文学等领域,他们在科举史上树立典范的同时,亦从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元和中兴”的进程,对中晚唐社会的发展与变革产生了重要影响。通过对穆贽与中唐河南诸穆在登第时间、仕宦经历、行第称谓、起名规范等方面的考察,参之以《旧唐书》《新唐书》《元和姓纂》等相关文献资料,确定贞元八年“龙虎榜”登第的穆贽,为穆审之子,穆宁之侄,与赞、质、员、赏等为从兄弟,是僖宗时宣武节度使仁裕之父,曾任兵部员外郎。并基于此断定《全唐文》卷五二四所收《与僧彦范书》之作者并非穆质,而是穆贽。通过对于穆贽其人姓名、身份等问题的考证,一方面有助于深入考察河南穆氏家族的世系与思想文化传承;另一方面可订正《全唐文》所收相关作品的归属问题,亦对中古科举史研究多有裨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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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苏利国(1978-),男,甘肃政法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批评史、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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