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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意识在自画像与母性主题中的转变
—— 贝尔特·莫里索自画像研究

2023-12-02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关键词:朱莉自画像艺术家

于 婕(南京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翁乙超(南京书画院,江苏 南京 210006)

谈及自画像起源,“正典”中一贯以男性的自画像为例,自画像对于男性艺术家来说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他们通过自画像既可以展示自己高超的技巧,也可以通过配饰等事物炫耀自己已获取的地位,或者模仿大师以及宣扬某种信仰。虽然在史料中对于女性艺术家自画像的记载不多,但她们一直存在,最早女性自画像出现在14 世纪中期乔万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名媛传》(De Mulieribus Claris)中,在16 世纪瓦萨里(Giorgio Vasari)的《大艺术家传》(Lives of the Artists)中,也记载了唯一一幅女性自画像。之后,随着文艺复兴观念的传播,自画像这一主题也逐渐兴起,女性艺术家也在这一主题中不断独具创意的描绘自己的形象。

然而女性自画像与男性之间存在着差异,结合特定时代与文化因素,可见女性在自画像中的表现要比男性复杂许多。在早期由男性制定和掌控艺术规则的时代里,女性艺术家一直徘徊在艺术的边缘,那些有艺术抱负的女性往往要通过模仿男性或抹掉自己身上的女性气质,才能获得权威人士的赞许和认可。16 世纪的女画家索福尼斯巴·安奎索(Sofonisba Anguisciola)在自画像《索福尼斯巴·安奎索自画像》(图1)中几乎舍弃了自己该有的女性气质,她面前摆放着正在创作的圣子圣母像,也更多地暗示了她绘画的题材和专业性。18 世纪的女画家维瑞·勒布伦(Vigee LeBrun)则总是展现自己女性魅力(图2),有羽毛装饰的时尚帽子、鲜花、蕾丝纱裙、白皙的皮肤、扇子、书本以及画笔是她自我形象的典型特征,帕克(Rozsika Parker)和波洛克(Griselda Pollock)认为:“她把自己当成一个美丽的物体给人观看、欣赏和崇拜。”[1]勒布伦自己也表明她创作的灵感来自男性笔下的女神形象,勒布伦习惯了这个时代女性被男性赋予的审美,让自己呈现出饱含着“媚态”的漂亮女性形象,同时也炫耀自己的富裕、时尚以及艺术的成功。19 世纪的风俗画女画家霍顿斯·霍德波尔-莱斯科(Hortense Haudebourt Lescot)在自画像(图3)中保留了唯一的代表女性气质的珍珠耳环,但也在模仿男性艺术家,就像拉斐尔以及伦勃朗那样,佩戴上具有象征意味的贝雷帽,以及男性艺术家常用能显示自己财富和地位的金项链等元素,贝雷帽、简洁利索的服装、金饰和画笔是当时体面的男性艺术家职业着装的标志性元素。莱斯科这样的处理方式也显示出她对艺术专业性的一种渴望,以此来满足自己的幻想。

图1 索福尼斯巴·安奎索,《索福尼斯巴·安奎索自画像》

图2 维瑞·勒布伦,《戴草帽的自画像》

图3 霍顿斯·霍德波尔-莱斯科,《霍顿斯·霍德波尔-莱斯科自画像》

一、莫里索的女性形象与自我面貌的呈现

在19 世纪法国印象派女画家贝尔特·莫里索(Berthe Morisot)的案例中,她的自画像与其他女性以及男性略有不同。莫里索最早的形象是在雕塑家米勒(Aime Millet)创作的浅浮雕奖章中。在女雕塑家马塞洛(Marcello)的笔中,莫里索的形象是美丽、具有韵味的贵族时尚女性。这样的女性形象是属于这个时代文化与思想的产物,女性成为男性审视的对象,她们也在男性的审美中审视自我。而莫里索最著名的形象是马奈为她所画的11 幅肖像画,马奈(Édouard Manet)笔下的莫里索是男人眼中的传统女性,是时尚、高贵、有着丰富情感的女性而非艺术家。并且作为资产阶级的女性,从出生她们就被赋予与男性不一样的社会责任和使命,她们从小接受的女性教育即是如何成为贤妻良母,她们是男性的附属品,婚前的艺术培养也只是为婚姻生活增添一些乐趣。但在姐姐艾德玛的笔中,莫里索不再是传统的女性形象,而是一位具有睿智的女性艺术家形象,这也是莫里索第一次以艺术家的形象被记载下来。这是另一位具有艺术天赋的女性对艺术职业求而不得的一种无奈,她将这种情绪转移在妹妹莫里索的形象之中。

十多年之后,莫里索也开始尝试创作自画像,在探索自我的过程中,也不断地思考自己的形象,而最终的形象也代表了她心中的信仰与语言。在《莫里索头像》(图4)这幅色粉头像中,莫里索以一种速写方式展现了自己真实的容貌,莫里索睁大了双眼,看不出任何的情绪,非常冷静地看向前方镜中的自己,这样的凝视不仅仅是她对自己外貌的审视也是对身份的思考。这幅画在处理手法中,留下了诸多的不确定性,莫里索在确认了自己的轮廓形体之后,却又将它们擦除遮盖,这是莫里索即兴创作的一种习惯,莫里索的绘画没有固定的过程,她用笔快速地涂抹、擦拭,遮盖掉不想要的部分,留下错误以及修改的痕迹。评论家瓦勒利(Paul Valéry)描绘过莫里索创作的过程:“她刚拿起画笔,又把它放在一边,然后再拿起,就如同我们的想法来了,消失,然后又回来一样。”[2]莫里索用白色色粉表现光线,散落在头发、脸庞和衣领处,光影转瞬即逝也模糊了身体的一些部位。笔触在纸张上扫来扫去,所有的边缘线被擦拭过以至于左边的脸快要分裂不在了,整个画面在被不停抹去地过程中构绘起来,以左右倾斜的直线和凌乱的线团排布,让画面节奏变得紧张局促,眼睛以两团黑色简单表现,左上半张脸用红色阴影表示,头发灰白。莫里索在不停地擦拭过程中观察自己,她的自我意识也不断在变化中。这一切都与女性传统观念上的美相抵触,也与马奈笔下的时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莫里索不再注重时尚的外表,除了脖颈上的丝带,莫里索的色粉自画像中没有再佩戴更多的具有女性气质的装饰物,这也与之前那些女性的自我形象有着很大的差别。

图4 莫里索,《莫里索头像》

在另一幅油画《莫里索的肖像》(图5)中,莫里索继续利用镜像反射来审视自己,在记录真实瞬间的同时也将自己以一名艺术家的形象展现出来。她的作家朋友雷尼埃(Régnier)说:“当我见到莫里索时,她已不再是马奈《阳台》中所描绘的那个有着黑头发的奇怪女人了,她身材修长,精神和举止极为出众,是一位具有最细腻才能的艺术家。她的头发变白了,但她的脸仍然保持着独特神秘、沉默和忧郁并且又有强烈的羞怯。她穿着古朴,显得高傲而冷峻,带着一种令人生畏的矜持,虽然她只用几句话就打破了这种矜持,但她的冷峻却散发出一种魅力,使人对她无法无动于衷。”[3]22644岁的莫里索将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脖子上系着一根黑色的围巾,在左侧打了一个蝴蝶结,身着一件黄褐色外套,除了上面零星点缀着的一些花纹,而胸口上的花朵在视觉上更像是男性的荣誉军章,保留了女性一种独有的气质,这身衣服虽然没有年轻时期礼服的时尚,但也显得非常干练,更方便日常的绘画工作。莫里索专注地正视镜前的自己,表情非常放松和坚定,嘴角微微上扬。笔触自由、松散,即使头发、衣服采用的是块状笔触的大写意,而面部柔和的色彩和小块面也让整幅画的节奏缓和下来。同时,我们看到莫里索手指夹着一只画笔扣在椭圆形调色板中,在调色盘处却停止了继续深入。这可能与莫里索写生的绘画习惯有关,她常以速写方式快速记录当时的情感,并从主体物开始画起,一般也是画面的中心部分,在这幅画中主体物正是她自己,画面的四周空白区域会在最后阶段拿回画室再将它完成,但是莫里索经常省却了最后一步,保留其未完成的即兴感。这种未完成状态经常在现代画家的画中出现,可以理解是他们有意识的一种设计。莫里索也倾向于这种未完成的审美,她同很多现代画家一样会去强调绘画材料和媒介。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曾指出,现代绘画不同于古典绘画用一种逼真的场景来让人忘记这是一幅画,而是强调绘画的物质材料和媒介提醒人们这是一幅画。画家德尼(Maurice Denis)评论说过:“绘画,在你看到它们是一位女士或是一匹马之前,本质上是一块按一定秩序分布颜料的画布。”[4]此刻莫里索手中的调色盘是否需要真实表现出来并不重要了,面前的画足以能够证明她是一名艺术家。不过,这幅画像一直没有被公开过,传统与低调的性格让她在完成之后便将画收藏起来,[5]正如莫里索的朋友所说:“一种高傲的羞怯使她克制对自我推销的冲动。她不属于那些喜欢自吹自擂的人。她谨慎的创作她的艺术,接受因为她的才能而对她尊敬和钦佩的人。”[3]4同时她也对自己的形象有了新的思考和身份的定位。

图5 莫里索,《莫里索的肖像》

二、莫里索自我形象的转变与母亲身份的确立

莫里索的画笔停在了《莫里索的肖像》调色板处,虽可能与作画习惯有关,也可能是她被身后玩耍的女儿所吸引。在同一时期的另一幅未完成的自画像中,莫里索便将女儿朱莉一同画进了她的作品中,《莫里索和女儿的肖像》(图6)虽然最终也没有完成,但根据莫里索以往画面尺寸的采用经验看,这幅大尺寸作品应该是为了展览而准备。

图6 莫里索,《莫里索和女儿的肖像》

莫里索的《莫里索和女儿的肖像》不是传统的自画像,也不是传统的母与子画像。印象派中另一位女画家卡萨特(Mary Cassatt)同样也创作了很多母亲与孩子的作品,卡萨特在女性的社会问题和艺术之间选择了后者,没有婚姻和孩子束缚的卡萨特在表现母性主题时,画中的情感相比莫里索则更加积极。卡萨特也正如社会宣扬的那样从感官来表达母亲对子女的爱,而这种语言是属于男性的,以男性为榜样。在卡萨特的《母亲给昏昏欲睡的孩子洗澡》(图7)中,母亲身穿睡衣,母亲将视线完全落在怀中的孩子身上,甚至回避与外界的接触,只关心下一刻要为孩子擦拭身体,孩子表现出的舒适感也让这一刻充满了母爱,空间只属于这对母子,而观众的目光都无法打扰她们的幸福时光。卡萨特喜欢捕捉这种强烈的母性瞬间,母亲的目光、动作是围绕在孩子身上,孩子也会对母亲的亲密行为积极地做出反馈,并有意加强这种亲情关系,母亲与孩子相互沉浸在彼此身体接触上的满足中。卡萨特并不是一位母亲,她完全将自己投入艺术中,因此她不像莫里索那样反复踌躇,她依靠社会标准和自己接触到的教育去表现女性。

图7 卡萨特,《母亲给昏昏欲睡的孩子洗澡》

在莫里索的《莫里索和女儿的肖像》这幅作品中,她自己的身体占据画面的一半,衣服和发型与前两幅作品一样,她目光微斜平静凝视对面镜中的自己与身后的女儿,象征艺术家的调色盘没有被画出来。身后女儿不是莫里索重点要表现的对象,观众以及艺术家的视线都集中在莫里索自己身上。母亲此刻与孩子一前一后在一起,但没有相互依偎,而是独立存在的两个个体。莫里索这样的取景设置不再将自己以监护人为导向定义自己的母性情感。在这幅画中,她是一位母亲,同时又以自己的职业为中心,她的艺术身份和社会角色都无法分割。莫里索对这种矛盾的双重身份找到了平衡:“朱莉的一个姿势,一个微笑,一朵花,一个水果,一根树枝,只要这些东西中的一个就能满足我。”[6]55

在女性的潜意识中生育就是最好的创造,要去全心全意做好一位合格的母亲,其它之外的创造都是与之对立的。没有人能够相信女性想要做艺术家还能是一位好母亲。早前的莫里索常常陷入这两种身份的矛盾中,但莫里索最终发现她的艺术家与母亲的身份是可以同时的,她的作品中蕴含的奉献精神也符合这个时代母亲对孩子的关注,女儿也可以成为她持久合作的模特。1887年,在《在窗前的贝尔特·莫里索和她的女儿》中,莫里索延续了这种积极的身份关系,莫里索穿着礼服坐在沙发上,她继续将视觉的重点放在了自身上,女儿朱莉站在她的身后,双手放在靠近母亲的沙发扶手,朱莉的样貌仍然被淡化了,她的面容和莫里索形成差距。这张全身像的形式似乎是在放大1885年的半身像,也是对自己的生活的重复与强调。在莫里索另一幅素描《绘画课》中,女儿朱莉长大了,莫里索对着镜子画自己,女儿朱莉依偎在母亲旁边,看着母亲画画。莫里索平淡地注视着镜子里的一切,她和朱莉不需要以母性和养育关系作为连接,她既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既是母亲又是画家。她在工作,积极地注视着场景。在几代人之间,莫里索和其他母亲一样,将她对视觉的兴趣和技能传递给了女儿。

莫里索的问题在于她清晰地意识到“母与子”的关系,新生命诞生的背后是广大女性个体的“死亡”,因此她以更加含蓄的方式或略带消极的情绪描绘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去歌颂这个主题。她将画面回归简单和纯真,也把母亲的个人真实情感表现出来。社会学家南希·霍多罗夫解释女性身份是由母女关系所确立,女性的自我意识来自她们对母亲的认同,理想状态下,女儿既需要与母亲分离又需要与母亲保持联系的关系才能有助于身份发展。[7]莫里索无论在自画像中的母与子还是她笔下其他的母性主题,母亲与孩子虽然也有身体的接触,但是都有着自己关注的对象。

三、莫里索对母爱的不同诠释

女性的社会问题和艺术职业对女性的挑战一直是难以协调的对立关系,这个时代的女性所受的教育是要把自己放在一个支持丈夫、服务家庭的从属地位。她们需要在一个相对私密的领域中,不适宜在公众场合出风头,母亲的角色才是她们最重要的身份和社会职责,专注于其他事情都会影响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母亲。因此女性在表现自我时更多被视为一种逾越行为,这是这个时代性别差异导致的缺陷,能否表现、如何表现等,这些问题是需要她们仔细斟酌以及自我意识的觉醒。莫里索的性格始终都是含蓄而又坚韧的,莫里索一生都不愿与“女性艺术”和“女性社会职责”的要求保持一致,当艾德玛选择婚姻、成为母亲时,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和自己对艺术家的期望这两种压力随之而来。在成为母亲之前,莫里索常常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观察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传统女性道德观又始终提醒着她,而“母性”这个主题与其中的含义也成为莫里索重要的表达自我的途径,从曾经的旁观者,再到通过自画像审视自己的理想状态,最终莫里索作出了调和母亲和艺术之间关系新的可能性。

莫里索在这种新的母子关系中找到了表现的平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风格也变得越来越丰富,色彩绚丽,也更加的感性。而这些作品也大多数围绕女儿朱莉的肖像画展开,自我的形象或者自身母亲的形象虽然未能出现在大多数的画中,但通过画中模特和画家之间眼神上的交流,也传达了母亲与女儿除了身体之外的深深的情感。1894年,莫里索画下了她最简单、最抒情的画作《朱莉的白日梦》(图8),朱莉穿着白色的衣裙侧身坐在观众的面前,目光毫无拘束的与母亲相互回应,朱莉在日记中认为它是一幅非常优美的画像。[6]226莫里索取消了实在的画面背景,用饱和的绿色营造出一种树林一样的氛围。受到了东方绘画中线条的影响,莫里索又用一种长长的、柔软的线条勾勒朱莉的轮廓,蓝绿色在朱莉的头发周围形成一种光环,节奏也平缓了许多。圆形以及几道优雅的弧线构成的朱莉圆圆的脸蛋和放空状态下的五官,这种精心编排让朱莉呈现出一种茫然的无意识状态。这幅作品也接近了后印象派的风格,莫里索早在毕加索、马蒂斯或者蒙克之前,便已尝试在画中运用几何线条、强调轮廓和反映精神的方法,这种神秘的精神状态也是其他印象派画家无法超越的。

图8 莫里索,《朱莉的白日梦》

结语

莫里索从他人笔下的形象,再到自我笔下的形象,这种内心的“自我”经历一个漫长的更替转变过程。在莫里索的自画像中,她没有展现自己的绘画技法,也没有诉说自己身份和地位或者展现自己时尚的女性之美,更没有为了得到男性的褒奖刻意地去模仿男性,她对自己的描写是朴实的、真诚的。当莫里索真正成了一名母亲时,这是她所受教育中女性最积极的、最具有社会内涵的一种角色,但她拒绝“个体死亡”,不再纠结自己是不是职业艺术家,在与女儿的自画中重塑了自己,对于“我是谁”这个问题,莫里索用作品进行了阐述,既是艺术家也是母亲。她也将母性与艺术融合,让母亲个体与孩子共存并独立发展,也将母性的情感转化成为艺术创造背后的力量。莫里索用自己的创作案例把艺术的技能传给女儿,这是资产阶级母亲被鼓励的行为,也许母亲无法去征服过去,但通过自己的努力,她也向女儿证明了母亲形象在父权社会中的改变。她开创了一种新的自画像与母爱的形式,重新定义了19 世纪现代女性艺术家和社会赋予其职责——“母亲”身份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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