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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河东地区冯氏家族的佛教信仰与供养活动研究
—— 以冯法师等造像碑为例①

2023-12-02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甘肃兰州730020

刘 丹(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魏文斌(兰州大学 考古学及博物馆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20)

山西省运城博物馆保存有《冯法师等造像碑》(以下简称冯碑)一通,青石质地,圆首,四面均有造像,碑底已残,现存残高136 厘米、宽75 厘米、厚18 厘米(图1)。原碑底部用水泥添加了碑座,高35 厘米、宽89 厘米、厚46 厘米,后为保持残碑原貌,将其去除。原出土地点不详,2001年由盐湖区公安局移交,后藏于运城市盐湖区博物馆,现陈展于运城博物馆的馆藏珍品专题展。《三晋石刻大全·运城市盐湖区卷》[1]13和《山西五至八世纪造像碑的图像志研究》[2]282-284均简要介绍过冯碑的情况。此碑在年代与雕刻内容上都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有别于同时期同地区普遍流行的造像内容,有可深层次研究的空间。鉴于此,本文试图通过阐释冯碑的图像和铭文内容,讨论其所反映的佛教信仰及历史信息,期望弥补以往研究的不足。

图1 冯法师等造像碑

一、图像与内容的解析

冯碑上所有造像的头部均已残毁,且碑底部残毁,具体造像样式已不得而知。以下就图像内容和铭文分碑阳、碑阴、碑左右侧三个部分进行介绍。

1.碑阳(图2a):

图2 冯碑线描图

碑阳可分为碑首和碑身两部分,碑身中间造像布局为上、中、下三部分,均为长方形。半圆形碑首处左右各开一尖拱形小龛,龛内均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主佛均内着僧祇支,外着双领下垂式袈裟,结跏趺坐于带梗仰莲座上,右手举于胸前,左手抚膝。两小龛中间上方刻一圆拱龛顶,上有一华盖,下有一摩尼宝珠。龛内有一结跏趺坐佛,着双领下垂袈裟,似结说法印,座被下方云气托起,两小龛左右两侧各雕一童子飞天。碑首与碑身用华绳装饰分隔开来,华绳左右两侧各有一舞人,下部方形浅龛内各有乐伎二身,所持乐器从左至右依次为笙、箜篌、琵琶、排箫。

碑身上层正中央雕一结跏趺坐佛,两侧上升的云气托举一仰莲座,上有宝塔。坐佛周围分四层雕刻,前三层左右各四身坐佛,皆结跏趺坐于莲台上,结说法印或禅定印。第四层即中央坐佛莲台底部,浮雕一力士承托博山炉,左右两侧由内向外依次为胡跪供养菩萨像、立菩萨像、弟子像各一身,坐佛两身。中层开两尖拱形龛,龛内均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造像。左龛内佛结跏趺坐于方形束腰须弥座上,内着僧祇支,外着双领下垂式袈裟。右龛内佛倚坐于方形须弥座上,双脚踩莲台,胁侍造像与左龛相类似。两龛之间阴刻有铭文“上奉为天皇敬造像”。两龛上部中央莲台上刻一坐佛,向左右两侧横向延伸出枝蔓,分上下两层。上层左右两侧依次间隔排列四身弟子像和三身小佛像,形成一佛二弟子的组合,下层莲茎尾端左右还各列有四身结禅定印小坐佛。下层开一帐形龛,龛左下部残毁。龛楣正中有一小坐佛,左右两侧各有一身迦陵频伽与飞天。龛内主佛结跏趺坐于仰覆莲座上,有两身力士抬座。弟子双手拱于腹前,莲台下有一蹲坐狮子。菩萨上身裸露,披帛绕臂,下着长裙,菩萨外侧下方有一脚踩小鬼力士,力士上部有一小坐佛。按对称原则,佛左侧的造像配置应该与右侧一致,构成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力士的组合形式。碑阳造像龛左右两侧均有铭文,按从左至右、自上而下的顺序,左侧(图3a)为“元发心主录事冯法师/发心主上护军冯君爽/发心主河内县令冯伏会/发心主上柱国招(昭)武校尉冯■朋/发心主上护军冯德隐/发心主上骑都尉冯文爽/发心主骁骑尉冯莫问/发心主上轻车都尉冯贵兴/发心主上柱国冯/发心主文林郎/发心主将仕郎上骑”;右侧(图3b)为“发心主护军招(昭)武副尉冯海遇/发心主上骑都尉冯万保/发心主上轻车都尉冯甑奴/发心主□□郎冯志度/发心主魏县令冯运生/发心主骁骑尉冯怀招/发心主云骑尉冯大隐/发心主万岁府长史冯文备/发心主夏都乡陪戎校尉张义□/发心主玉山府长史冯树丰/发心主登仕郎冯师仁/发心主骁骑尉冯君满/发心主云骑尉冯怀感”;造像龛底部残毁严重,仅存几字,为“文/流/金/陶/高/大唐垂”。

图3 碑阳铭文

2.碑阴(图2c):

碑阴造像整体保存状况不佳,大多已不可辨识,所开皆为尖拱形龛。碑首处为莲叶形,饰以圆莲图案,碑身图像可分为上、中、下三层。上层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开两龛,下部开三龛。上部两龛内均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造像。主佛结跏趺坐于束腰方形须弥座上,内着僧祇支,外着双领下垂式袈裟,右衣襟向左绕腹后搭于左肘上,下有三力士托举佛座。两龛之间刻“上奉为天后敬造像一区”。下部开三龛,龛内皆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中层四排分别开7、5、7、6 个小龛,第二排中间佛龛形制略大,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其余皆为一坐佛。左侧题刻为“不洞(动)佛主冯法师为亡父囗囗囗供养/囗囗囗敬像供主冯知训囗囗一心供养/囗囗囗佛主冯师仁亡女法相男尉囗囗供养/囗囗佛主冯德敏妻员为亡女冯供养/囗囗佛主比丘僧行升供养/庐/大光明佛主冯晁举女阿众囗乞为父母供养”。下层长条形龛内现存八身伎乐,但大多辨识不清,仅左起第六身可辨为双手上举,手持圆形物体,应为钹。碑底原应开二龛,龛上部中间由兽首嘴衔华绳,龛内现破损严重,左侧龛只存上部,为一佛二弟子二菩萨的组合,右龛应与之相同。

3.碑左右两侧(图2b、图2d):

碑左侧现存六龛,均为尖拱形小龛,内结跏趺小坐佛,大多一手举于胸前似施无畏印,另一手抚膝,个别为禅定印。碑右侧下部残损,现存十龛,其中最下端小龛底部略有残毁,均为尖拱形小龛。碑右侧小坐佛龛左侧自上而下刻有“弥陀佛主冯文备七佛主冯文爽七佛主冯甑奴七佛主”。

综上,冯碑的主体布局分上、中、下三栏,采用主龛和小龛相配合的组合形式,造像组合有一佛、一佛二弟子二菩萨和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力士等,配置图像有乐舞、飞天等。根据造像特征和铭文来看,造像题材有阿弥陀佛、七佛、弥勒佛等,整体题材丰富,形式多样。主尊坐姿以结跏趺坐为主,造像形体圆润且匀称,胁侍菩萨身姿自如,小腹微隆,稍显丰腴,是较为典型的武则天时期的造像风格。

二、冯碑所反映的佛教信仰与礼仪空间

冯碑右侧面铭文明确出现了“弥陀佛主”“七佛主”,可知供养尊像中有阿弥陀佛和七佛。初唐时期七佛题材在各地石窟造像中均有出现,七佛像旁无弥勒菩萨及胁侍菩萨,为纯粹的七佛造像。如洛阳龙门石窟清明寺沟第23 窟左壁中部龛下、第95 窟右壁上部,庆阳北石窟寺第267 窟,敦煌莫高窟初唐第123、211 窟东壁门上亦有同类题材之造像。《佛说弥勒大成佛经》:“告舍利弗:‘若于过去七佛所,得闻佛名,礼拜供养,以是因缘,净除业障。复闻弥勒大慈根本,得清净心,汝等今当一心合掌,归依未来大慈悲者,我当为汝广分别说。’”[3]429这表明观完七佛便可见到弥勒,所以一般出现七佛信仰的同时,经常伴随着弥勒信仰。碑阳中层右龛中倚坐佛像应是弥勒佛,弥勒信仰在5 世纪后期到6 世纪早期达到高峰,唐代也屡见不鲜,云冈和龙门石窟完全印证了弥勒作为膜拜偶像的流行,发心主们期望通过七佛而更进一步见弥勒佛。

西方净土信仰是唐代流行的一种主要佛教信仰,阿弥陀佛作为核心,其造像在唐代十分普遍。碑阳下层大龛上正中雕一小坐佛,两侧各有一只人首鸟身的迦陵频伽,初唐时期迦陵频伽一般出现在与阿弥陀经相关的造像里,如莫高窟初唐时期的迦陵频伽只绘制于西方净土变之中,尤以阿弥陀经变为主,[4]与一佛二菩萨二力士的组合构建起简化版的西方极乐净土世界。以唐代开凿规模最大的龙门石窟为例,有关阿弥陀佛的造像记多达171 处,①其中敬善寺洞12 处、万佛洞7 处、四小洞9 处、老龙洞30 处、莲花洞11 处、魏字洞6 处、药方洞12 处、破洞4 处、双窑10 处、魏字洞1 处、古阳洞2 处、火烧洞3 处、宾阳洞区28 处、杂录36 处,此数据根据麻元彬博士论文“附录三:龙门石窟阿弥陀造像记”统计。见麻元彬:《中原北方地区唐代佛教主尊像研究》,西安美术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151-158 页。足以见得阿弥陀佛造像及信仰在政治中心区域流传之广,受此影响全国各地均盛行阿弥陀佛信仰。

唐代山西佛教发展至兴盛,高僧大德讲经说法,弘扬本宗思想,建立本宗基地。隋代道绰②“释道绰,姓卫,并州文水人。弱龄处俗,闾里以恭让知名。十四出家,宗师经诰,大涅盘部偏所弘传,讲二十四遍。晚事瓒禅师,修涉空理,亟沾徽绩。瓒清约雅素,慧悟开天,道振朔方,升名晋土。绰禀服神味,弥积岁时。” 道绰生平事迹参见(唐)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20《释道绰传》,中华书局,2014年,第761 页。在山西就极大地推动了净土思想的发展,唐代善导不仅建立了较完备的净土念佛理论和修法体系,还将净土宗深入推向民间。[5]善导,俗姓朱,泗州(今江苏宿迁)人,贞观(627—649)中至石壁谷玄中寺见道绰,《净土往生传》载:“行方等忏及净土九品道场。导大喜曰:‘此真入佛之津要,吾得之矣。’于是笃勤精苦,若救头然。”[6]后至长安弘法,“尝写弥陀经数十万卷,散施受持。以故京师至于左右列郡念经佛者,踵迹而是。或问导曰:‘念佛之善生净土耶?’对曰:‘如汝所念,遂汝所愿。’对已,导乃自念阿弥陀佛,如是一声,则有一道光明,从其口出。或其十声至于百声,光亦如之”。[6]因而形成了念拜阿弥陀佛忏悔发愿的方式,使以崇拜阿弥陀佛为主的净土思想更加深入普通信众心里。

根据弥勒佛与阿弥陀佛造像来看,弥勒佛左侧小龛内的结跏趺坐佛应为释迦牟尼佛,构成三佛题材。北朝晚期,随着阿弥陀信仰逐渐兴盛,在三佛造像组合中,出现了有阿弥陀佛的三佛造像,有明确记载的始见于东魏武定四年(546)道凭营造大留圣窟。[7]造像碑上释迦牟尼、阿弥陀佛与弥勒三佛组合的实例最早出现在北周保定四年(564)赵迴昌等一百五十人造圣母寺四面像碑上。[8]初、盛唐时期,由释迦、弥勒与阿弥陀组成的三佛造像十分流行,在敦煌莫高窟第211、341、123 等较多洞窟中都出现了这种三佛组合。

碑阴中层左侧的铭文有“不动佛”“大光明佛”等题名,且中层二十五个小佛龛内各一坐佛,即二十五佛。③二十五佛指:南无宝集佛、南无宝胜佛、南无成就卢舍那佛、南无卢舍那镜像佛、南无卢舍那光明佛、南无不动佛、南无大光明佛、南无无量声如来、南无阿弥陀劬沙佛、南无大称如来、南无宝光明佛、南无得大无畏佛、南无然灯火佛、南无实声佛、南无无边无垢佛、南无月声佛、南无无边称如来、南无日月光明世尊、南无无垢光明佛、南无清净光明佛、南无日光明佛、南无无边宝佛、南无华胜佛、南无妙身佛、南无法光明清净开敷莲华佛。(CBETA 2023.Q3, T14, no. 440, pp. 159c15-161c1)二十五佛的经文依据来源于北魏菩提流支所译《佛说佛名经》,该经卷8 记述佛为舍利佛说宝集、宝胜等二十五佛名。

舍利弗!若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欲忏悔诸罪,当净洗浴,着新净衣,净治室内,敷设高座,安置佛像,悬二十五枚幡,种种华香,供养诵念此二十五佛名,日夜六时忏悔,满二十五日,灭四重八禁等罪,式叉摩那、沙弥沙弥尼亦如是。[3]161

由此可见,信众想要忏悔自己的罪过,可通过安置、供养佛像和日夜六时念诵二十五佛名并忏悔满二十五日,即可灭四重八禁等重罪。《法苑珠林》卷20 也记载了信仰二十五佛的众多益处。

二十五佛,功利救苦之厄;娑婆七宝,不逮一礼之福。虽合掌之因似赊,而树王之报渐及。故知礼拜称赞,岂虚弃功;虔诚呈敬,冥益福利。

……

若善男子善女人闻此二十五佛名,至心受持,读诵恭敬礼拜,得离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苦,得除嗔恚愚痴灭百劫重罪,常生十方净佛国土。设复有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一百岁中常用布施,犹不如诵持礼拜二十五佛名功德,千分不及一,乃至算数譬喻所不能知。何以故?以众生善根微薄,不得闻此佛名。若善男子善女人得闻此二十五佛者,非于一佛十佛所种诸善根。是人乃于百千万佛所种诸善根,然后乃得闻此佛名。是人超越四十八劫,在前成佛。若复有人不信此二十五佛名得此功德,是人当堕阿鼻地狱,满足百劫。[9]

可见礼拜、诵念二十五佛名可以不堕三恶苦道,消除嗔恚愚痴,灭百劫重罪,死后可去往极乐世界。

关于二十五佛的造像可追溯至南北朝时期,河南安阳大住圣窟、河北曲阳八会寺刻经龛等地,均有二十五佛与五十三佛的组合。[10]敦煌莫高窟初唐时期开凿的第390 窟也有五十三佛、三十五佛和二十五佛的图像组合。[11]四川省眉山市仁寿县牛角寨也有中唐分两次开凿形成的二十五佛、三十五佛和五十三佛的造像组合。北齐至唐初流行二十五佛信仰,北响堂山南洞刻经、曲阳县八会寺刻经龛中刻有二十五佛名。据《续高僧传·玄琬传》记载,玄琬(562—636)为隋代国师昙延法师弟子,也依据二十五佛名礼忏,“每春于受戒之首,依二十五佛及千转神咒洁斋行道,使彼毁禁之流澄源返浄,登坛纳法,明白无疑,并传嗣于今,住持不绝。从此而求,可谓护法菩萨也”。[12]可见当时的高僧也推崇二十五佛的思想,且二十五佛信仰的主要途径就是唱念二十五佛名号,目的在于以此来忏悔罪过,引诸佛为其现身说法。

冯碑在有限的空间中合理有序地安排图像位置,集三佛、七佛、二十五佛等众多题材于一体,将初唐时期民间佛教信仰的多元化特征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也充分反映出当时善男信女的宗教需求。他们通过社会流行的佛教题材和信仰心理,结合自身的实际需求,再通过工匠将其较为客观地反映在造像碑上,来表达自己的意志与需要。而后将其置于特殊宗教场所或寺院,在特定时间和神圣空间中进行礼拜。佛教做功德的礼仪程序一般包括四个步骤:拜佛—供养—忏悔—随喜,从冯碑的礼仪空间上看,冯氏家族的代表作为礼拜者,与他们所造的碑像之间存在一个界限,即礼仪空间。此神圣空间连结世俗世界与佛国净土,将“人”与“佛”紧密地联系起来,而此碑从题材和内容上都映射出强烈的礼忏色彩,其目的很明显就是希冀在礼拜诸佛、忏悔所造诸恶业的过程中获得果报。所以,冯碑的功能是用于家族礼忏仪式。

三、冯碑铭文所传达的历史信息

除了上文中所述图像反映的佛教内容以外,冯碑造像周围镌刻的铭文也传达出丰富的历史信息。关于此碑的年代,从造像角度来看,一佛、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力士、千佛都符合武则天时期的造像特点。佛像体态匀称,袈裟呈阶梯状分布,佛座有须弥座和仰覆莲座两种,尤其是菩萨和力士的造型呈“S”形,具有曲线美。所以断定此碑属山西唐代造像碑的第二期,为武则天时期所雕。[2]284本研究通过重新识读和分析铭文发现,此碑右下角残存有“大唐垂”字样(图4),说明其是大唐垂拱年间的造像,进一步精确了该造像碑的年代。

图4 碑阳底部铭文

通观碑阳,造像者皆以发心主称之,发心主即指出资造像者,据“元发心主录事冯法师”可知,这是一次由冯法师牵头发起的造碑祈愿活动。全碑出现的发心主都为冯姓,关于“冯”这一姓氏的起源,《元和姓纂》有云:“冯,周文王第十五子毕公高之后。毕万封魏,支孙食采于冯,遂氏焉。”[13]4到了汉唐时期,冯氏繁衍得很快,从原来的发源地陕西,发展到了现河南、河北、山西及福建等地。冯姓的宗族较多,文献中与山西冯氏相关的记载有《元和姓纂》“上党,汉左将军冯奉世,本世居上党也”。[13]6这表明上党(今山西长治)的冯氏是西汉左将军冯奉世的后代,而关于运城冯氏的记载,仅有“库部员外冯嶷,河东人”[13]14一条。冯嶷其人,《全唐文·吕温湖南都团练副使厅壁记》载其“四十余年,名迹风流,冠于当代。始则裴谏议虬,以逸材奇略,傲视而静荒寇,次则赵相公璟,以高标雅望,郁起而为国桢。其余冯郎中嶷之硕重,房容州孺复之英达”。[14]另有,“大唐西市中册唐故滑州司马杜公(升)墓志铭并序,贞元六年(790)十月廿八日葬,志署‘库部员外郎冯嶷撰’”。[15]“冯郎中嶷”即冯嶷,盖曾为湖南团练副使,后官至郎中。此种种皆表明冯嶷生活在8 世纪下半叶到9 世纪初期,且是冯氏家族的宗亲后人。

冯碑碑阳出现的供养人姓名前都附加了其官职,来表明其具体身份(详见表1),这些官职按唐代官职类别可分为职官和非职官两类,其中职官有录事、长史及县令三种。录事即录事参军,是唐代地方的一种监察官,各州、各都督府、各军府等众多部门都设有录事参军。玉山府、万岁府均为折冲府,唐代府兵制基层组织军府分上、中、下三等,每府设长史。但碑中录事与长史均无其他佐证材料,无法知晓其具体官级。而魏县、河内县均为望县,其县令官至从六品上。非职官有勋官、文散官及武散官,勋官最高为正二品上柱国,最低为正七品云骑尉,文散官为正九品登仕郎到从九品将仕郎,武散官最高为正六品昭武校尉,最低为从九品陪戎校尉。题记仅写这些人的勋官或文武散官职称,应是这些人曾经树立过功勋或已退休赋闲。

表1 冯碑发心主一览表

关于这些发心主所任职的地区,涉及有河内县、魏县,玉山、万岁二府,另外还出现了一个乡级地区——夏都乡。河内县,①“河内,汉野王县,隋为河内县。武德四年,省太行、忠义、紫陵三县并入。”(后晋)刘昫:《旧唐书》卷39《地理志二》,中华书局,1975年,第1489 页。“河内县,本春秋时野王邑,《左传》曰:‘晋人执晏弱于野王’,是也。汉以为县,属河内郡。隋开皇十三年,改为河内县,皇朝因之。”(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16《河北道一》,中华书局,1983年,第444 页。唐属河北道怀州,今河南省沁阳市。魏县,①“魏县,本汉旧县,属魏郡。后魏孝文帝分魏县置昌乐,高齐省魏县属昌乐县。隋开皇六年,又分昌乐置魏县,属魏州,皇朝因之。”(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16《河北道一》,中华书局,1983年,第449 页。“魏,汉旧县,在今县南。天宝三年,移于今所。”(后晋)刘昫:《旧唐书》卷39《地理志二》,中华书局,1975年,第1494 页。唐属河北道魏州,今隶属河北省邯郸市。玉山、万岁二府,在历史文献中均并无明确记载,只见于墓志材料。玉山府见于垂拱元年(685)《大唐虢州玉城县令杨君(彦)之墓志》,记志主“父彦,先任玉山府旅帅”。[16]《新志》羁縻府州之芳池州都督府曾领有玉山县,有研究指出玉山府是否因此而名,不得而知。[17]另,《新唐书·刘崇望传》载:“玉山都将杨守信反,夜陈兵阙下。帝列兵延喜门,命(刘)崇望守度支库。”[18]3768此处“玉山都将”实指玉山府都将。那么,若玉山府位于羁縻府州之芳池州都督府的玉山县,其距离当时的首都长安两百多公里,显然无法做到“夜陈兵阙下”,而玉山县(今蓝田玉山)距长安六十多公里,完全具备这种条件,所以陕西蓝田玉山县更可能是玉山府所在地。万岁府,②关于万岁府目前只在以下墓志中有记载,《唐高德墓志》“俄迁陕州之万岁府折冲”;《唐高德墓志》“迁陕州之万岁、绛州之长平、正平、怀州之怀仁、同州之洪泉等五府折冲”;《唐韩昭墓志》“迁东宫率府郎将、左骁卫万岁府折冲都尉”。详见张沛编:《唐折冲府汇考》,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132 页。属河南道陕州,今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具体位置不详。关于夏都乡的位置,据出土于安邑西北的《李山墓志铭》所载“遂以大周天授元年腊月十九日合葬于安邑夏都乡之界”,[1]14可知安邑③“安邑县,本夏旧都,汉以为县,属河东郡。隋开皇十六年属虞州,贞观十七年属蒲州,乾元三年割属陕州。”(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6《河南道二》,中华书局,1983年,第159 页。在垂拱年间属蒲州,即今运城市盐湖区安邑街道,所以夏都乡也应在这附近。可以确定,该碑的出土地点就是运城市盐湖区,而并非从其他地区流入。

序号 姓名官职任职地官种职称等级唐代现在1 冯法师 职官录事2 冯君爽 勋官上护军从三品3 冯伏会 职官县令从六品上河内县河南省沁阳市4 冯■朋 勋官上柱国正二品武散官 昭武校尉 正六品上5 冯德隐 勋官上护军从三品6 冯文爽 勋官上骑都尉 正五品上7 冯莫问 勋官骁骑尉正六品上8 冯贵兴 勋官 上轻车都尉正四品上9 冯□□ 勋官上柱国正二品10文散官文林郎从九品上11文散官将仕郎从九品下勋官上骑都尉 正五品上12 冯海遇 勋官护军从三品武散官 昭武副尉 正六品下13 冯万保 勋官上骑都尉 正五品上14 冯甑奴 勋官 上轻车都尉正四品上15 冯志度□□郎16 冯运生 职官县令从六品上 魏县河北省邯郸市魏县17 冯怀招 勋官骁骑尉正六品上18 冯大隐 勋官云骑尉正七品上19 冯文备 职官长史万岁府 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20 张义□武散官 陪戎校尉 从九品上夏都乡 山西省运城市盐湖区

四、冯碑所体现的供养活动

冯法师等信众造碑的目的主要是做供养,供养对象有两类:其一,为皇帝、皇后供养;其二,为先亡父母及家人供养。为皇帝、皇后做供养,主要表现在碑阴阳两面最为显著的中心位置刻有“上奉为天皇敬造像”“上奉为天后敬造像一区”铭文(图5),这与佛教“报四恩”④《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2《报恩品》:“世出世恩有其四种,一父母恩,二众生恩,三国王恩,四三宝恩。如是四恩,一切众生平等荷负。”(CBETA 2023.Q3, T03, no. 159, p. 297a12-14)中“报国王恩”的观念十分契合。为天皇、天后供养是唐高宗时期开始流行的传统,彼时高宗与武则天号“天皇天后”,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独特的“二圣并尊”局面。据《旧唐书》记载,唐高宗永徽六年(655),“废王皇后而立武宸妃为皇后。高宗称天皇,武后亦称天后。后素多智计,兼涉文史。帝自显庆(656—661)已后,多苦风疾,百司所奏,皆委天后详决。自此内辅国政数十年,威势与帝无异,当时称为‘二圣’”。[19]《新唐书》更明确指出,“上元元年(674),高宗号天皇,皇后亦号天后,天下之人谓之‘二圣’”。[18]81-82天皇、天后并称的现象常有出现,这与当时武则天把控政局的历史背景有关。直至恢复李唐国号(705)初期,武则天余威不减,仍可见数量较多的为天皇天后供养的相关题刻。⑤如邯郸市成安县北郎堡村圆铭寺唐太极元年(712)造像塔铭文所记,“上为天皇、天后及七代先亡,敬造七级石浮图一所”。这种情况在同时期的造像塔、造像碑记上均有反映。参见朱己祥:《赞皇治平寺唐开元二十八年造像塔述论》,《丝绸之路研究集刊》,2019年第1 期,第282 页;朱己祥:《唐仪凤四年马君起造像塔考释》,《敦煌学辑刊》,2018年第1 期,第93-106 页。由于冯碑的发心主们均在各级部门有任职经历,所以出于自身政治目的需要,也必须考虑到天皇天后的功劳与福祉。

图5 为天皇天后造像铭文

此碑的中心位置出现为天皇、天后供养的铭文,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威慑下的套路性文字表述,而碑阴所刻“冯法师为亡父囗囗囗供养”“囗囗囗佛主冯师仁亡女法相男尉囗囗供养”“囗囗佛主冯德敏妻员为亡女冯供养”“冯晁举女阿众囗乞为父母供养”等铭文表达出冯法师等人造碑的根本目的是为先亡父母及亲人供养,这也是为自己和家人积累功德、祈求福报,即“报四恩”中的“报父母恩”。以一般僧众和家庭殷实群体的经济实力来看,开凿洞窟或修建寺院的花销远远超出其可承受范围,所以大多选择通过共同集资制作造像碑来满足礼佛的需要,同时也便于缅怀亡亲、礼拜供养。显然,这也是一种更为便捷的信奉方式。

同时,这种“报父母恩”的做法也是当时对天后的一种效仿。武则天在其父母亡后,为表达自己的哀思,她以女儿的身份为父母做了很多追福与供养活动,如舍母杨氏宅院为寺观,让太平公主出家当女冠,出大瑞锦为杨氏造佛像,请少林寺僧做功德法事,发愿敬造《妙法莲华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各三千部等。[20]这些活动的实质均为儒家思想中“孝”的观念,而唐代奉行以孝治天下的理念,从皇家到民众均对孝道思想倍加推崇。当时,作为天后的武则天为逝去父母造功德,借佛教供养来践行传统的孝道思想,不仅迎合了当时的社会环境,而且也为皇家做出了表率。冯氏家族作为当地有权势的家族群体,从政治局面上来讲,也需迎合武则天的做法,表达对国家和皇权的忠心,赢得政治好感。这样便让“家”与“国”的情感有了更为紧密的联结,突显出冯氏家族的家国情怀。对于中国古代传统儒家思想中的忠孝观念来讲,这无疑在墓葬以外更多了一种表达渠道。

结语

冯法师等造像碑作为一通家族造像碑,继承了自北朝建立的以家族为单位造像的传统,雕刻的造像组合和题材为我们了解初唐时期民众的礼拜对象及信仰提供了珍贵的图像资料。综合分析可知,在大唐垂拱年间,山西河东地区的冯氏家族中二十几位德高望重,大多在今山西、河南、河北等地方官府中拥有中下级职位,地位较突出的男性成员,他们共同捐资镌刻了这块石碑,希冀通过造像忏悔罪过,现世获安,家眷往生净土。此碑不仅是为已故亡亲而制的纪念碑,更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整个家族团结一致的标志。冯法师等造像碑不仅反映出武则天把控朝政时期地方基层的官僚网络与佛教信仰之间的互动,也补充了河东地区冯氏家族的相关历史信息。

图片来源:

图1、图5b:运城博物馆提供。

图2、图3、图4、图5a:作者自摄、自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