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亚圣为国守正

关笑晶

颜真卿（公元709—785年），字清臣，祖籍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唐朝中期名臣、著名书法家。他历仕唐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倡导礼制、整顿吏治、平叛安民、为国尽忠。同时，他的书法颜体开宗立派、自成一家，艺术成就颇高，世人誉之为翰墨亚圣。史书评价颜真卿“富于学，守其正，全其节，是文之杰也”，这是极高的赞誉。

乱世儒将赫赫精忠

颜真卿家族为临沂望族，世代簪缨、门第馨香。先祖颜含出仕东晋，被封为西平侯；五世祖颜之推为文学巨擘，著有《颜氏家训》，对儒学影响深远；祖父颜师古为初唐著名经学家、训诂学家，受封琅琊县子爵。深厚的家学传承奠定了他读书修身、立德报国的思想基础。

颜真卿出生于中唐时期的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有兄弟6 人，序齿第六。3 岁时，父亲颜惟贞去世，他由母亲殷氏抚养成人。“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年少的颜真卿遵循祖训，学业勤勉，以文采辞藻和书法远近闻名。他对母亲极为恭顺，因德才兼备受到乡里称赞。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25岁的颜真卿中进士甲科，历任醴泉、长安县尉和陇东、河东等地监察御史等职。在跻身仕途的最初10年，他目睹了国势渐衰下的吏治败坏、百姓艰辛。因不肯阿附专断朝政的外戚杨国忠，他两次被贬，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被调离京师，出任平原郡（今山东陵城区）太守，受三镇节度使（即平卢、范阳、河东三镇）安禄山管辖。当时，久怀异志的安禄山在范阳高筑城池、招兵买马，反叛之心已露端倪。颜真卿意识到平原郡东临渤海、北连燕京，战略位置重要，到任后立即修城练兵、储备粮草，还烧制圆形砖块的绊马石，铺于城防要道，专门对付安禄山的骑兵。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冬，安禄山、史思明等人自范阳起兵，率叛军15 万人，直指长安，史称安史之乱。铁骑所到之处，河北州县长官不是开门受降，就是望风而逃，而颜真卿所辖平原郡因准备充足，成为战火中坚守的一座孤岛。安禄山写信劝降，颜真卿转而火速派人向唐玄宗报送敌情，并从朝廷带回捉捕叛军的告示，贴满全城，传檄其他郡守。河间、济南、饶阳等地纷纷来归，让原本溃败的官兵士气大振，颜真卿被推为20 万联军盟主，为唐朝戡平叛乱积聚了重要军事力量。

颜真卿举起平叛大旗后，众多将领慕名来归，在安禄山帐下守渔阳的刘客奴也有了归顺之意。颜真卿派人给刘客奴运送大量军资，还让年仅10岁的儿子颜颇一同押运。最终，颜真卿以诚意感化刘客奴率众回归朝廷，沉重打击了安禄山大本营，然而年幼的颜颇却因战乱在外颠沛流离，与父母离散。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颜真卿堂兄颜杲卿任常山太守（今河北藁城、正定一带），兄弟二人同仇敌忾，共剿叛军，用计捕杀安禄山义子李钦凑，生擒叛将高邈、何千年，重挫敌军士气。安禄山恼羞成怒，将俘获的颜杲卿绑在洛阳天津桥上凌迟，颜杲卿至死怒骂叛贼，其子颜季明、颜诞，侄子颜诩等30 余人惨遭毒手。颜真卿和族人救国于危难的忠节大义，受到后世司马光、文天祥、王夫之等士人的称颂，为古代仁人义士所尊崇。

礼扶国本雄文论政

马嵬坡兵变后，唐王朝面临着长安失陷、叛乱未靖、人心不安的乱局。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太子李亨在灵武（今宁夏灵武西南）即位，颜真卿率部觐见，被授予宪部（刑部）尚书，兼御史大夫。面对历经战乱、礼崩乐坏的朝廷纲纪，颜真卿积极提倡恢复儒学礼制，严格以礼制约束大臣，对执政者重振朝纲提出了很多有益建议。

藩镇割据、兵权旁落，是唐朝由盛转衰的症结。颜真卿强调大臣要恪守臣道、尊重君长。受长期战乱影响，许多官员不受朝廷监管，出现不遵礼仪、有失持重的问题。有一次，武部侍郎崔漪面带酒气觐见唐肃宗，醉态百出，当值的谏议大夫李何忌却视而不见。颜真卿当场将违背礼制的两位官员一同弹劾，最终崔漪被贬为右庶子、李何忌被贬为西平郡司马。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唐肃宗长子、广平王李俶率兵20 万收复长安。临行前，他在皇宫厥门前不敢乘马，小步走出宫门栅栏才上马，而将军管崇嗣却先于广平王上马，根本不把君臣礼仪放在眼里。颜真卿对管崇嗣严厉弹劾，唐肃宗赶忙解释道：“因平日我对皇子谆谆教诲，所以他的行为得体。管崇嗣是老将军，脚上还有伤，姑且宽容他，你就不要再说了。”皇帝出言为其开脱，才得以免除管崇嗣的罪责，但颜真卿整顿官员礼制的行为，使得百官肃然自律，对整顿朝廷纲纪产生重要影响。

除此之外，颜真卿在规范儒家礼制方面，也多向皇帝谏言。收复长安后，唐肃宗准备祭祀宗庙，在祝词上署名“嗣皇帝”。精通儒学的颜真卿对礼仪使崔器说：“太上皇唐玄宗还在川蜀，这样署名真的合适吗？”唐肃宗闻之，接受了颜真卿的建议，立即进行了修改，由此避免了朝野非议。广德元年（公元763年），躲避吐蕃兵的唐代宗李豫从陕州（今河南陕州区）返回长安。颜真卿请皇帝先参拜陵墓宗庙，再于正殿即位，这符合中国五礼之首的吉礼要求。当时独揽朝政的宰相元载对此不屑一顾，称他太过迂腐。颜真卿生气地答道：“朝廷的规章礼制，岂能让你再来破坏？”对于这一事件，《新唐书》有翔实的记载，并且评价道：“颜真卿立于朝堂之上，威严刚正却彬彬有礼。”为尽快恢复有序的礼制，颜真卿著有《礼乐集》10 卷，包括国家祭祀、典礼规范和仪式等内容，传于后世。

在重建礼制的同时，颜真卿还建议皇帝广开言路，防止大臣独断专权。唐代宗时期，元载为宰相，辅佐皇帝处理政务。他擅用私党，又担心百官对自己产生威胁，于是向代宗提议说，官员上疏中多有谗言毁谤，最好先上报给长官，再通过宰相筛查，最后交给皇帝。颜真卿撰雄文《论百官论事疏》，向代宗陈述广开言路的重要性，文中提到：“郎官（指天子近臣）、御史这些官员，都是皇帝的耳目。他们代替您出使天下，事无巨细都能看到，第二天就能向您仔细汇报。”也就是说“官员直奏”的优势在于皇帝可以及时得到可靠的信息，有利于执政，提高皇帝处理政务的能力。同时，颜真卿对元载专权的野心进行了抨击，提醒代宗不忘杨国忠、李林甫等人乱政的前车之鉴，避免轻信一面之词，殃及社稷。《论百官论事疏》在朝中引起极大反响，大小官员争相传看抄录，不但成功阻止了元载徇私舞弊的提议，也成为一篇革除弊政的千古檄文。

书为心画万世宗师

颜真卿不仅是刚烈正直、忠君报国的一代名臣，在书法艺术上的成就，也是家喻户晓。他与赵孟頫、柳公权、欧阳询并称为“楷书四大家”，其书法技艺继承传统，又自成一格，被称为颜体。更可贵的是，颜真卿的书法不仅具有高超的技巧，更将精神世界、人生阅历融于笔墨之间，肆意流淌着丰富的情感，充满震撼人心的力量。

著名的《祭侄文稿》是颜真卿行书代表作之一。这篇祭文的笔法、章法、墨法无不体现他面对山河残破、痛失至亲的悲愤之情。在颜杲卿、颜季明父子被安禄山杀害后，颜真卿命人到河北寻找侄子颜季明的残骨。他想到多少将士为取义成仁，像兄侄这样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在极度悲痛的情绪之下，写下通篇234字的《祭侄文稿》，气势磅礴、情如潮涌。不像前人书法特别在意字距、行距的端正平直，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完全随着情感起伏，行文如泣如诉，悲愤之感一泻千里，跃然纸上。

《祭侄文稿》起始几行叙述祭文的写作背景，情绪沉重、线条凝重、行笔稍慢；到追忆贤侄幼年场景，兄长一族守城抗敌、报效国家的事迹时，作品字间行气开始疏密不定、波澜起伏，字体左右倾斜、墨色渐重、点画变粗，因难以控制情绪而无暇蘸墨，出现力透纸背的干枯压痕；再到最后“天下悔”三字以后，书法愈加肆意狂放；结尾“呜呼哀哉”的狂草犹如飞瀑流泉，反映了书者的悲痛已难以遏制。因边撰文边书写，文稿圈点涂改随处可见，这被众多书法家评价为“不顾笔墨之工拙”，以自然情感流露震动每位观赏者的心。正因如此，融入深厚家国情怀的《祭侄文稿》，与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北宋苏轼的《黄州寒食帖》并称为“天下三大行书”。

除此以外，颜真卿的经典传世作品还有很多，如他中年创作的《多宝塔碑》《东方朔画赞》，笔法方正严谨、端庄大气，50 岁以后的作品《鲜于氏离堆记刻石》《郭氏家庙碑》，书风更加雄厚圆劲，显露出成熟颜体楷书的风范。耳顺之年的颜真卿仕途不畅，屡次被贬。处江湖之远的他不忘忧国，在湖南浯溪（今湖南祁阳市）的摩崖上篆刻了由诗人元结撰文的《大唐中兴颂》，以气势恢宏的石刻作品表达他对安史之乱平定后，普天同庆的欢欣之情。

颜真卿的书法，后世学习者极多，有“学书当学颜”的说法。晚唐的柳公权直接跟颜氏后人学习，受颜体影响最深。苏轼特别崇拜颜真卿的为人和才学，不但常常自比“颜鲁公”，而且书法与颜真卿极其神似。北宋黄庭坚、米芾，元代鲜于枢，明、清的董其昌、王铎、刘墉等名士，都不同程度受到颜体的影响和熏陶。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评价：“初唐的欧、虞、褚、薛，只是二王书体（王羲之、王献之）的继承人，盛唐的颜真卿，才是唐朝新书体的创造者。”直到今天，初学书法时，临帖颜体楷书仍为一种标准范式。

颜真卿才学兼备、高风亮节。作为朝臣，他与家族成员竭力抵抗叛军，成为平定安史之乱的重要力量；在朝政混乱、权臣篡权的情况下，他不畏强权、重整礼制、畅通言路，维护君臣和社会秩序；作为文人，他的书法传承古法、风格多变、自出新意，达到中国书法美学上的新高度。他的品德修养、家国情怀、政治成就和文化造诣，使之不愧为中国古代儒臣的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