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帛医药文献名家经验方探略

周祖亮,方懿林

(1.广西中医药大学基础医学院,广西 南宁 530200;2.广西中医药大学图书馆,广西 南宁 530200)

《汉书·艺文志》将秦汉方技书分为医经、经方、房中、神仙4类,共36种。简帛医药文献(或称简帛医书)包含了战国秦汉时期的各类医学典籍,其数量众多、内容广泛,包括经脉、方药、房中、导引、服食、本草、兽医等,是对《汉书·艺文志》已有医学书目的重要补充。简帛方药文献主要包括周家台秦简《病方》、北京大学藏秦简《病方》、马王堆汉墓帛书《五十二病方》《养生方》《房内记》《疗射工毒方》《胎产书》5种、《武威汉代医简》、天回老官山汉简《治六十病和齐汤法》(简称《治六十病方》),以及尚未完整公布的北京大学藏西汉医简、荆州胡家草场西汉医简,另外还有散见的清华大学藏战国简《病方》、里耶医简、敦煌医简、居延医简、悬泉医简、肩水金关医简、地湾医简、罗布淖尔医简、额济纳医简、张家界古人堤医方木牍、长沙尚德街医方木牍等。据笔者统计,已公布的简帛方药文献现存约700首医方,涉及内科、外科、妇科、男科、儿科等。

在简帛方药文献中,其中部分医方附记了方药的来源与传承者信息。这些带有传方者、献方者或处方者等显著标记的医方,我们统称为简帛医书名家经验方。学界对于古代医学名家的经验用方已有较多研究成果,但是目前尚未关注简帛医书记载的名家医方。本文在概述已整理公布的简帛医书名家经验医方基础上,联系传世医学文献,探析部分名家医方的流传与发展状况,以管窥秦汉时期的经验医方在后世的传承与影响,并为中医方药史研究提供参考信息。

1 简帛医书的名家经验方

简帛方药文献的部分医方附记了传承者、献方者或处方者等医学人物信息,显示医方的来源与出处,属于名家经验用方。这类经验方分别见于马王堆帛书《养生方》、天回医简《治六十病和齐汤法》、武威医简、敦煌医简和北京大学藏西汉医简。

1.1 马王堆《养生方》名家经验方

马王堆帛书《养生方》现存90余首医方,其中1首医方列出了传方之人。

例(1)中“治”表示治阴(即壮阳),说明这是一首治疗男性身体羸弱、性功能衰退的医方。“平陵吕乐道”表明医方的来源。平陵是地名。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指出,《汉书·地理志》右扶风有平陵,系汉昭帝时置;此处平陵当为《汉书·地理志》济南郡东平陵,在今山东历城县东[1]。吕乐当为人名,是传方之人。

1.2 天回医简《治六十病方》名家经验方

天回医简《治六十病方》现存105首医方,其中5首医方末尾出现了人名信息,当为传方之人。

(2)廿,治女子不月:自以为有子,至十岁无有,复(腹)大。蔓先洗,教取麦鞠(曲),(屑),三指(撮)至节,直(置)美酒中(饮)之,廿日已。令。出士黄洛,已试。(《治六十病方》97—98简)

例(2)是《治六十病方》治疗第20种疾病“女子不月”医方。医方末尾标明“出士黄洛”,说明该方出自传方之人“黄洛”,其中“士”表示传方人身份与社会地位。“已试”说明医方经过了临床试用并取得良好疗效。

(3)丗(卅),已人身及四支(肢)挛诎(屈)不可信(伸)者方:取新金盂以盛美醯,盂生青,即取盂生青善臧(藏)之;取大如桃,即有病挛诎(屈)不信(伸),以青摩之。有(又)可以治面辟(僻),以傅之。公孙方。(《治六十病方》114—115简)

例(3)是《治六十病方》治疗第30种疾病医方。该方治“人身及四肢挛屈不可伸”“面僻”,属肢体经络类痹证。医方末尾标明“公孙方”,说明该方来自“公孙”。笔者认为,“公孙”是指姓公孙的传方之人,应是一位医生。

(4)丗(卅)一,治鲜(癣):取白茝(芷),以美酸渍之十余日,取以施之。已试行。都昌跳青方。(《治六十病方》116简)

例(4)是治疗癣病的外科医方。本方最后标注“都昌跳青方”,说明这是都昌地区的跳青所传之方。都昌,西汉时期的古县名,位于今山东昌邑市西南[2]。跳青,传方之人,史书无载。本方还标注了“已试行”,表明医方已进行临床试用并取得良好疗效。

(5)丗(卅)五,身有疵〈疕〉伤:取柳、杨、荆、藜枝叶,莝(剉)长寸,以水洎,三温煮而浴若洗之,……独煮穀〈榖〉若柏赤〈亦〉可。甚精,已试。息生生方。(《治六十病方》121—124简)

例(5)是治疗疕伤的外科医方。医方末尾注明“息生生方”,其中第二个“生”疑为误加重文符号造成的衍文,即“息生方”。生,指成年男性。息生,当指息姓的传方之人。“甚精,已试”说明医方具有非常好的疗效并且经过了临床试用。

例(6)是治疗“喎及恶伤”的外科医方,“喎”指口嘴歪斜,“恶伤”当即“恶疮”,指脸面部位所生的大疮。最后标注“济北守丞方”,说明该方由济北郡的守丞所传。济北郡,秦时置郡,位于今山东境内[2]。并且本方“已试行”,具有良好疗效。

1.3 武威医简名家经验方

武威医简现存45首比较完整的医方,其中5首医方列出了传方者、献方者信息。

(7)治鲁氏青行解解腹方:麻黄丗(卅)分,大黄十五分,厚朴、石膏、苦参各六分,乌喙、付(附)子各二分,凡七物,皆并冶,合和,以方寸匕一饮之,良甚,皆(愈)。伤寒逐风。(《武威汉代医简》42—43简)

据医方末尾“伤寒逐风”,例(7)是治疗伤寒病的医方。杜勇指出,本方中的“鲁氏青”当为鲁氏青散,鲁氏是人名,青散是处方名[3]。根据医方所述,该方是鲁氏(一位姓鲁的医生,但不知其全名)所传的经验方。

武威医简整理小组指出,该木牍虽然标明了“公孙君方”,但没有指明治疗何种病症[4]。我们认为,例(8)所列医方名称应位于简牍正面右侧,但是图版显示本简牍右端已残损,因此首端缺少表明所治病症的医方名称。医方末尾“公孙君方”指出了传方之人。而例(3)所列天回医简《治六十病方》治疗第30种疾病医方也注明了“公孙方”。笔者认为,两处“公孙”可能是同一位医者,但仅有姓氏,而不知其名。

(9)白水矦(侯)所奏治男子有七疾方:何谓七疾?一曰阴寒,二曰阴(痿),三曰苦衰,四曰精失,五曰精少,六曰橐下养(痒)湿,精汻〈清〉,七曰小便苦数,临事不卒,名曰七疾……有病如此,终古毋(无)子。治之方:活(栝)楼根十分,天雄五分,牛膝四分,续断四分,□□五分,昌(菖)蒲二分,凡六物,皆并冶,合和,以方寸匕一为后饭,(愈)。久病者丗(卅)日平复,百日毋(无)病苦。建威耿将军方。良。禁,千金不传也。(《武威汉代医简》84甲—84乙简)

例(9)前半段叙述男科七疾,指出其后果是“终古无子”,后半段出示治疗该疾病的医方。这是目前所见治疗男性不育症的最早处方[5]。根据方首所述“白水侯所奏治男子有七疾方”、方末“建威耿将军方”可知,该则医方的传方之人是一位耿姓军官,献方之人是来自白水的侯官。李具双指出,耿将军是指东汉初年的耿弇,汉光武帝时封为建威将军[6]。杜勇认为,白水侯应为东汉初年的刘敞(出生于南阳白水乡,曾任舂陵侯)[7]。医方末尾的、“良”“禁”“千金不传”,说明本方不仅疗效好,而且属于秘方。

(10)治东海白水侯所奏方:治男子有七疾及七伤。何谓七伤?一曰阴寒;二曰阴(痿);三曰阴衰;四曰橐下湿而养(痒),黄汁出,辛恿(痛);五曰小便有余;六曰茎中恿(痛)如林(淋)状;七曰精自出,空居独怒,临事不起,……此病名曰内伤。治之:桔梗十分,牛膝、续断、方(防)风、远志、杜仲、赤石脂、山朱(茱)臾(萸)、柏实各四分,肉从(苁)容(蓉)、天雄、署与(预)、虵(蛇)[床],□□凡十五物,皆并冶,合和(《武威汉代医简》85甲—85乙简)

例(10)是东海地区白水侯所奏献的治疗男性七伤医方。献方之人应当与例(9)的白水侯是同一个人。

例(11)所述医方上半残缺,下半仅余“脓”“血”等与病症相关的词语,无法得知其所治具体疾病,所用药物也残缺不全,但是方中已指出是“吕功君方”。“功君”表示有功之君,即因军功受封的侯官[8],说明该首医方是由吕姓侯官所传。

1.4 敦煌医简名家经验方

敦煌汉简医药简现存14首医方,其中2首医方列出了传方者、处方者信息。

嵌入式系统的外设和外围电路，主要包括存储器、时钟、电路数据端口、复位电路和电源等，重点介绍能够支撑系统启动和运行的最小系统概念。除了告诉学生最小系统的组成单元，还可以从人的生理角度解释为什么嵌入式最小系统需要由这几个单元组成。比如一个系统要想正常运行，除了要有微处理器（大脑），还必须具备时钟电路（心跳）和电源电路（血压）等。外围电路的教学内容方面，重点放在电源、存储器、GPIO和串行通信接口等部分。

(12)股寒,曾载车,马惊,隋(堕),血在凶(胸)中,恩与惠君方。服之廿日,征(症)下。丗(卅)日,腹中毋(无)积,匈(胸)中不复,手足不满,通利。臣安国。(《敦煌汉简》2013简)

例(12)治疗腿寒、因摔伤导致瘀血内积等病症,因本方前有缺简,仅存医方后半段文字,具体方名、用药已无法得知。方中“恩与惠君方”,学界普遍认为“恩与惠”是人名,是传方之人[9]。末尾“臣安国”应是处方者的签名,“臣”是自称,“安国”即医生名[10]。广濑熏雄认为,此处“安国”应是汉武帝时任御史大夫的韩安国,为献方者[11]。

例(13)简文残损严重,仅余医方后半少量文字,所治病症、所用药物均不可知。但方末“漕孝宁方”说明漕孝宁是该方传方者。王国维等认为漕孝宁是处方者姓名,并指出医简末尾附著医生信息的缘由,“盖古无方书,医家所习医经、本草而已,其处方殆集名医方之有治效者而师放之,故并其诊案与医者姓名而同著之与(欤)”[12]。

1.5 北京大学藏西汉医简名家经验方

北京大学藏西汉医简目前尚未出版公布,据整理者介绍,其中少量医方末尾标有“秦氏方”“泠游方”“翁壹方”等方药来源信息[13]。如下例。

(14)……一沺(洒)一傅,它恶伤亦可。秦氏方。(北大西汉医简2870简)

整理小组指出,其中“秦氏”等人名应是古代的名医[14]。《史记·扁鹊传》:“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古代名医扁鹊(秦越人)“姓秦氏”,可据此推测北大西汉医简的“秦氏方”可能与扁鹊存在较大联系。由于北大西汉医简尚未完整公布,因此其名家经验方的具体内容和数量暂不能详知。

简帛医书均记载医方传承者、献方者或处方者,反映了秦汉时期重视医方的来源信息并给予特别标记。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没有完整的人名称谓,而且未见于传世医书,甚至部分传方或献方之人的身份并非医者,但是他们为中医方药的早期传承作出了具体贡献,可以据此补充《中医人名辞典》等辞书的秦汉医学人物信息。

2 简帛医书名家经验方的流传与发展

简帛医书所载名家经验用方,清晰表明了部分医方的来源渠道,为中医方药传承研究提供了珍贵文献资源。简帛医书部分名家经验方还特别标注了“已试”“已试行”“良”“良甚”等,说明它们具有良好的临床疗效,已具备在后世流传与发展的实践基础。事实上,武威医简的鲁氏青行解解腹方、东海白水侯所奏方2首名家经验方,在《千金要方》等传世医学文献中具有清晰而鲜明的传承发展轨迹。

2.1 武威医简鲁氏青行解解腹方的流传与发展

例(7)所列武威医简鲁氏青行解解腹方(即鲁氏青散),与《外台秘要》所引《深师方》的麻黄散以及《千金要方》卷九青散存在明显的传承关系。后两首医方文例如下。

(15)《深师》疗温病瘥愈食复病,麻黄散方:麻黄十分(去节),大黄十五分(炙),附子一分(炮),厚朴二分(炙),苦参六分,石膏六分(碎,绵裹),乌头六分(炮)。右七味,捣筛,以酒若米汁和服方寸匕,日三、夜二服。忌猪肉、冷水。(《外台秘要》卷四)[15]

(16)青散,治春伤寒、头痛、发热方:苦参、厚朴、石膏各三十铢,大黄、细辛各二两,麻黄五两,乌头五枚。上七味,治下筛。觉伤寒头痛发热,以白汤半升和药方寸匕投汤中,熟讫,去滓,尽服,覆取汗,汗出,温粉粉之良久。一服不除,宜重服之。或当微下利者,有大黄故也。(《千金要方》卷九)[16]

《深师方》是南北朝名医僧深编撰的方药集成之作,原书早已散佚,其中多首医方被《外台秘要》引用与收录。例(7)(15)(16)3首医方的对比如表1所示。

由表1可知,治鲁氏青行解解腹方、麻黄散、青散3首医方虽然名称不尽一致,但药物组成基本相同。麻黄散与治鲁氏青行解解腹方的药物完全相同,仅剂量有所区别。青散中的药物仅细辛与前两方的附子不同,但是附子、细辛均具温散之性,且3首医方所述主治病症相近。王兴伊通过比较认为,治鲁氏青行解解腹方应是麻黄散与青散的祖方[17]。

2.2 武威医简东海白水侯所奏方的流传与发展

例(10)所列武威医简东海白水侯所奏方,与《千金要方》石韦丸、《千金翼方》周白水侯散存在较大传承关系。后两首医方文例如下。

(17)黄帝问“五劳七伤”于高阳负。高阳负曰:一曰阴衰,二曰精清,三曰精少,四曰阴消,五曰囊下湿,六曰腰(一作胸)胁苦痛,七曰膝厥痛冷不欲行,骨热,远视泪出,口干腹中鸣,时有热,小便淋沥,茎中痛,或精自出。有病如此,所谓七伤,……黄帝曰:何以治之?高阳负曰:石韦丸主之方:石韦、蛇床子、肉苁蓉、山茱萸、细辛、礜石、远志、茯苓、泽泻、柏子仁、昌(菖)蒲、杜仲、桔梗、天雄、牛膝、续断、署预各二两,赤石脂、防风各三两。右十九味末之,枣膏若蜜和丸,酒服如梧子三十丸,日三。七日愈,二十日百病除,长服良。(《千金要方》卷十九)[16]

(18)周白水侯散:主心虚劳损,令人身轻目明,服之八十日,百骨间寒热除,百日外无所苦,气力日益,老人宜常服之,大验方:远志五分(去心),白术七分,桂心一两,人参三分,干姜一两,续断五分,杜仲五分(炙),椒半两(汗),天雄三分(炮),茯苓一两,蛇床仁三分,附子三分(炮,去皮),防风五分,干地黄五分,石斛三分,肉苁蓉三分,栝楼根三分,牡蛎三分(熬),石韦三分(去毛),钟乳一两(炼),赤石脂一两,桔梗一两,细辛一两,牛膝三分。上二十四味捣筛为散,酒服钱五匕,服后饮酒一升,日二,不知,更增一钱匕,三十日身轻目明。(《千金翼方》卷十二)[18]

例(10)(17)(18)3首医方的对比如表2所示。

表2 东海白水侯所奏方、石韦丸、周白水侯散对比分析

武威医简东海白水侯所奏方共包含15味药,因后半残损,现存13味。据表2可知,《千金要方》石韦丸由19种药物组成,已全部包含治东海白水侯所奏方的13种药物;《千金翼方》周白水侯散由24味药组成,亦包含了武威医简医方的多味药物。笔者认为,东海白水侯所奏方与石韦丸叙述内容均涉及七伤,又与周白水侯散方名相似,3首医方主治与所用药物绝大部分相同,存在密切联系,前者是后二者的祖方。吕有强等亦指出,东海白水候所奏方与石韦丸、周白水侯散的药物组成相近,后两首医方皆脱胎于东海白水候所奏方[19]。

简帛医书名家经验方能够流传于后世,离不开医方的良好疗效与广泛传播。实际上,除了名家验方外,还有多首简帛医方在传世医学文献中得到较好传承,是后世相关医方的源头[20]。这些简帛医方在后世的流传与发展,说明秦汉早期的方药成就已达到较高水平,也表明魏晋以后的部分医方来源于简帛方药文献。

3 结语

简帛医书名家经验方清晰反映了秦汉时期部分医方的来源与出处,可以促进早期医学人物、医方来源研究。但是这些医学人物的详细姓氏称谓,以及他们为医学传承与发展所作的具体贡献,还需深入发掘与探讨。

近年来,我国各地又陆续发掘了多批简帛医书,其中就包含数种方药文献。目前尚未正式出版公布的2009年北京大学藏西汉医简、2018年荆州胡家草场出土的西汉医简,均保存了大量医方和药物的相关记载。例如北京大学所藏西汉医简至少包含187个医方,其中就有多首名家经验方。可以预见,随着简帛医书新材料的发掘整理与相继公布,还会出现新的名家经验用方,也将为简帛医书经验方研究提供更丰富的参考资料与医学人物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