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在呼唤
2023-11-29小杜
小杜
1 燃烧
铁棍拨弄着篝火中的木炭。说是篝火,其实也快燃尽了:火苗不断萎缩,摇摆越来越羸弱,渐渐被大地吸入体内。这团火原本健壮,尼克看着它慢慢消亡,像在看从点燃到烧旺的回放。燃烧的红色,熄灭的灰色,在一块块木炭身上此消彼长,不断变幻,好似生命与死亡在同一个人身上交替进行。
尼克用铁棍捣碎一块木炭,溅出的火星在黑夜中飘飘扬扬,像细弱的伞兵,伴着一股热流,降落在乔伊斯的牛仔裤上。
“一点也不烫,”乔伊斯说,“连崩出的火星都冷透了。”
“栗子烤熟了么?”麦克斯蹲在一旁,捡起一根树枝往火里比画,像用一根筷子去捞汤里的虾仁,孤独且徒劳,“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肯定熟了,”尼克说,“等我把火熄灭了,弄好了给你们吃。”
“你确定没烤煳么?”麦克斯问,“我已经闻到什么味儿了。”
尼克没有回答麦克斯,捣碎下一块木炭,火苗吃疼,噌一下蹿起来,又立刻倒下了。这铁棍很有分量,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再加上另一端在灼烧中吸收的热量,如果把这个节点的自己移植到某个恐怖小说的封闭空间里,尼克相信,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内干掉她们俩。
“你们有时会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么?”尼克问。
“比如呢?”乔伊斯盯着颜色变换不定的木炭。
“比如我以前在波士顿,去那边的天主教堂——”
“——原来你还信教?”麦克斯问。
“我不信,就是赶上周天进去坐坐,看台上穿袍子的神父,看下面的信徒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管风琴,弥撒,还有香炉、唱诗班什么的,很有仪式感。可越有仪式感,我脑子里就越闪现出所有人赤身裸体的画面——赤身裸体祷告,赤身裸体感谢上帝,赤身裸体唱赞美诗,而且画面清晰,跟那些文艺复兴的油画儿似的——我是说所有人都赤身裸体,你懂么?”
“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呀?”麦克斯笑着说,“怪不得上午在大都会博物馆,你连画儿都不看呢。”
“我倒是能从这些火里看出一张张人脸,”乔伊斯说,“它们都张着嘴,自己跟自己说话。”
“Thats a good one,”尼克的铁棍在搅动火堆,空气因涌起的热流而膨胀变形,乔伊斯的脸也跟着飘忽不定,“thats a really good one.”
2 鹿
“你们看见了么?”麦克斯坐在副驾驶上问,“那是什么?”
尼克本来不想说话,但乔伊斯坐在后面一直刷手机,他只好回答:“那是一头野鹿。”
“鹿?”麦克斯降下车窗,头探出去看,“是被車撞了么?”
“当然是被车撞了。”
“真可怜。”
“你想下去看看?”尼克问,“我现在就停车?”
“那还是算了吧。”麦克斯关上了窗子。
车子没停,直接拐进度假村的入口。距离那头鹿最近的时候,据尼克估计,差不多有十四五米远。它是什么时候被撞倒的?也许就是刚才那辆超速的皮卡。如果早一点开过来,挡在那辆皮卡之前,也许这生命还蹦蹦跳跳,继续以一头活着的野鹿的形式存在。
“这种林子里的野鹿,”尼克说,“一般在十月份发情,交配,妊娠期七个月——”
“所以呢?”麦克斯看了他一眼。
“所以你刚才看到的可能是一头母鹿,没准就要生了。”
“不说这么血腥的行不行?”麦克斯说,“今天是我生日,好么?”
“我知道今天是你生日,”尼克也看了她一眼,“那就再祝你一遍生日快乐。”
“在美国不总能看到死鹿么?有什么稀奇的?”乔伊斯停下手机,“考驾照的手册上写得很明白,高速上看到鹿,千万别停,不然会被后面的车追尾。”
追尾,尼克忍不住展开想象:他们这辆大马力的越野式休旅车,狠狠追了一下刚才那辆皮卡的尾。
3 名字
他们三个都是中国人,彼此用英文名称呼。互加微信后,很快就把好友昵称改成了英文名。用英文名也未必是什么入乡随俗,尼克心想,不过是在讲自己母语的人面前自我保护罢了。
姐姐叫Joyce,乔伊斯,很常见的女名,有快乐的意思。可是她看起来快乐么?他倒更愿意从她这名字联想到伟大的爱尔兰人詹姆斯·乔伊斯。“嗨,”妹妹说,“我叫Max。”当他得知这名字来自好莱坞电影《疯狂的麦克斯》之后,就对她彻底没了兴趣。
他叫尼克。“这名字也太普通了吧。”麦克斯说。他笑了笑,不指望这个来纽约读商务学位的小留读过海明威那些以尼克·亚当斯为男主角的短篇小说。
疫情在东海岸蔓延开的那个春天,尼克所在的实验室关闭了,然后是裁员:他失业了。他还收到移民局寄来的绿卡。这是一个充满荒谬的国家,他想,冷酷无情地对你关上一扇门,又莫名其妙敞开另一扇门。不是没想过回国,可他这个研究领域回国只能去一二线城市,房子怎么办?他那点存款,连因疫情而价格飙升的机票都应付不来呢。更何况怀揣着绿卡回国找工作,总有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反讽。他刚过完第三个本命年,不认为自己还有体力承受太多反讽。
麦克斯过生日了,肆无忌惮的第二个本命年。乔伊斯呢?
乔伊斯给他看过她女儿的视频:在北京读国际学校,跟韩国教练学舞蹈,讲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做出各种奇形怪状、凸显柔韧性的夸张动作。一个离开家庭远渡重洋的母亲,可他还是猜不出乔伊斯的年龄。他甚至不知道姐妹俩有谁做过整容。如果真是姐妹——就像她们说的那样——长得也太不像了。从脸型到眉眼,任谁都看不出是亲姐妹。
她们还是那种在疫情期间能在太平洋上飞来飞去的姐妹,机票还有酒店隔离什么的,根本挡不住。妹妹在过生日那天要逛博物馆,要住度假村。姐姐则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百美元现金,问他能不能开她们的车,陪她们一起出来玩。
他接过那信封,其实是纽约的银行为庆祝中国农历新年赶制的红包,正面一个“福”字,背面是两头烫金的小老虎。“有那么点小可爱”是麦克斯给这信封下的评语。乔伊斯呢?他猜她跟他差不多,打心眼里厌恶这种商业式的谄媚。
4 比弗利山庄38号
黄昏,他们开进了度假村。这里实际上是一片森林,原本属于州政府管辖的公园,被开发商收购了,摆上几十处大大小小的度假屋,就成了五百美金一夜的度假村。价格固然不菲,但仍需提前几个星期预订。
“网评太好了,”麦克斯说,“尤其是讨那些纽约客的喜欢。”
的确,停在每一处度假屋前的车子,都挂着纽约的黄色牌照,底部标着黑体加粗的EMPIRE STATE①,让尼克想起首都车牌照上那个大大的“京”字。而且为迎合这些纽约客的某一种古怪品味,所有度假屋都被改造成房车的样式。
“好酷啊,”麦克斯说,“可惜这些房车开不了。”
“开不了的话,”尼克说,“就不能算是房车。”
“我出国到现在,去过两次大峡谷和大瀑布,拉斯维加斯和好莱坞也玩儿过了,还差什么呢?嗯,还差阿拉斯加,好想去那里看熊,看极光,最好是租一辆房车,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来一趟road trip,喂,你说如果不跑一趟road trip,怎么能算是来过美国呢?”
“你知道房车对美国人意味着啥么?”尼克微笑着对麦克斯说,“要么是退休了,趁着还能动弹,还没老年痴呆,想出去转转,又住不起酒店,就开一辆房车。”
“然后呢?”
“然后就是无家可归,买不起房子,租不起公寓,就在房车里吃喝拉撒睡,《无依之地》演的就是这些美国人,结果被拍成了治愈心灵的鸡汤片儿。”
“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尼克停住车子,“我失业那会儿,眼看付不起房租,曾认真考虑过跟人合买一辆房车,你知道二手房车有多便宜么?”
“你就直说呗,我上哪儿知道?”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尼克说,“在一辆假得不能再假的房车上过夜,居然要五百美金,这种事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麦克斯摇摇头,下车了。
“你就让着她点儿不行么?”乔伊斯在后面伸懒腰。
“我知道,”尼克看着后视镜,“今天她过生日。”
“你还是她哥哥呢。”
“对,”尼克回过头,和乔伊斯一起笑,“我还认她当妹妹了呢。”
他们的房车门牌上写着Beverly Hills 38①。所以从城里跑到假房车里过夜的纽约客们,又意淫自己成了好莱坞的明星?
“看过一部纪录片,专门拍国内的那些豪华饭店,”尼克站在车前,向树林的尽头远眺,霞光正浓缩成一条多彩的带子,“其中有一家叫红楼梦,可以点贾府的家宴,原著里茄鲞之类的菜名全都能点到,更绝的是还有金陵十二钗陪席,啥意思呢?就是林黛玉给你倒酒,贾元春给你伴唱。”
“开锁密码你记得么?”麦克斯问乔伊斯,“他们之前发我邮箱里了,手机信号不好,登不上邮箱。”
“我手机也上不了网,”乔伊斯说,“没法上他们网站搜电话号。”
“好了,我不胡说八道了,”尼克说,“我去跑一趟管理处,希望他们还没下班。”
5 邮差
失业这件事,尼克没告诉家里。他说一切跟平常差不多,只是出行要戴上口罩而已。家里也就相信了。这算是在国外的好处吧,他想,如果在国内,家里怎么可能不知道失业这么大的事?没准还得假装早出晚归上班下班的样子给人看呢。
因为有绿卡,尼克能申请联邦政府的疫情影响补助金。前后打来两笔款子,每笔都有上千块美金。最艰难的两个月,居然是山姆大叔帮他挺过了。
报纸上说疫情带来群体性恐慌,许多人甚至退出了公共服务行业领域。他放下报纸,一眼瞥见USPS②的信封。绿卡就是装在这信封里寄来的。为什么不试试USPS?他想,邮政局不也是公共服务行业么?既然很多人退出,就会空出大批的职缺。很快他接到面试电话,说可以先从非全日制的临时工做起,薪水按每天的工作时长支付。
“会开车么?”电话另一端问尼克。
“会。”
“有不良的驾驶记录么?”
“多不良才算不良?超速算么?”
“酒驾或者毒驾。”
“没有。”
“疫情期间可曾有过心理问题?”
“没有,”他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因为失业,心里肯定有焦虑。”
“我是指仇视社会之类的问题。”
“那绝对没有,事实上我刚收到第二笔补助金,感谢还来不及呢。”
“下周过来填表吧。”
那张表是一份问卷,用来测試申请人的视力与心理健康。满分,尼克被录取了,开始每天给林肯大街上的住户发送信件。五年后可转成全日制的正式工,前提是没有任何重大失误。
“重大失误是什么失误?”尼克问。
“你想想这可是五年啊,”他的顶头上司是一位台湾大姐,叫南希,“五年其实很长的,可以发生很多事,车祸,离婚,癌症,变性手术,没准还会坐牢呢。再说这只是给USPS打一份工而已,又不是去华尔街当主管,许多人等不到五年就跳槽走了,明白么?”
五年的确漫长,尼克心想,五年前可曾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邮差?
6 捅死一头熊
冷藏箱里装了羊排、牛排、猪里脊、石首鱼、红薯、土豆、蘑菇、竹笋、苹果、草莓,都是麦克斯一样样准备的,可惜忘了带冰块。四月份的东海岸绝不算暖,在艾略特的诗歌里甚至很残忍,而且买来才大半个白天,尼克不觉得那些肉就不能吃了,但麦克斯还是坚持扔掉。乔伊斯躺在下面的床铺上,头枕着双臂,鞋也不脱,只是盯着上铺床底的木板纹路。
“剩下这些也够我们吃了。”麦克斯说。
“你确定么?”尼克问,“我们可是要待到明天的。”
“确定,背包里还有饼干面包花生酱。”
“你把肉都扔这儿了?”尼克指着卫生间里的黑色垃圾袋。
“不然呢?还能扔哪儿?”
“扔这儿倒没什么,我就怕封不住,林子里的动物会被肉味儿招引过来。”
“这林子里不就是有鹿么?还能有啥?”
麦克斯鼓起嘴角,吹了一下额头前的刘海,尼克注意到她这个习惯,难道这样很有女性魅力?
“有狼,还有熊,”乔伊斯翻了一下身,背对着他们俩,“我来之前上网查了。”
“咱们又不开门,垃圾袋系两个死结还不行么?”
“现在就系死,”尼克说,“再扔垃圾怎么办?打开很麻烦的,而且未必能挡住肉味儿。”
“那怎么办?”
麦克斯听起来有点沮丧,盘腿坐在房车里铺的地毯上。即使到这种时候,她也没坐在乔伊斯身旁,怎么可能是姐妹?当然,尼克自己是独生子女,亲姐妹间到底该什么样,他一无所知。至少他还知道自己一无所知。
“我再跑一趟管理处,多要几个垃圾袋就是了。”
“外面黑透了,”麦克斯说,“你真要去么?”
“安全起见,”尼克说,“这点麻烦无所谓。”
“要是能搞到打猎执照,”乔伊斯继续背对着他们,“就算学生签证也能买枪了。”
“有道理,”尼克看着她被套头衫包裹住的背部,隐约现出胸罩带子的轮廓,肩膀略为宽阔,腿形笔直均匀,都是长期健身的产物,“有枪的话还怕狼和熊么?我也不用跑去要什么垃圾袋了。”
“你不还有军刀么?”麦克斯说。
“军刀?”乔伊斯翻身坐起来,笑着打开一听罐装的低碳苏打水。
“我那把军刀?”尼克也笑了,“问题是咱们三个谁能用它捅死一头熊呢?”
7 手
麦克斯本来要烤棉花糖,就像美国人喜欢弄的篝火烧烤,用树枝把棉花糖一块一块穿起来。
“烤完外边松脆,里面软软乎乎的能拔出丝来,”麦克斯说,“吃起来黏黏的,会糊到嘴边,像国内的地瓜挂浆,太有幸福感了。”
乔伊斯却说糖分太高,不健康,在网上订了一包生栗子,作为她对这次游玩的唯一贡献。
“不如烤栗子吧,”尼克掏出瑞士军刀,在栗子上划十字花,“更有国内的感觉。”
“你这是在干吗?”麦克斯问。
“壳儿不划开的话,烤起来会爆。”
“你这把刀挺帅的,”麦克斯站在他身旁,吹了一下刘海,“十字花也划得好看。”
“刚出国那会儿在亚马逊上买的,那时候挺兴瑞士军刀还有Zippo火机什么的,买完都没怎么用过。”
“为什么不用?”
“因为很少像今天这样出来玩,”尼克说,“现在这些东西国内人都不玩儿了,不过刀刃好使倒是真的。”
“我试试?”
“好。”
麦克斯的左手如果完全伸开,大小也不会超过六七岁孩童的手。顺着手腕往上都伸不直,却总要试图伸直,那别扭会让人想到煺掉毛的鸡翅。右手完全正常,一个健康的年轻女人的手,线条漂亮而又舒服。
“就是在壳儿上划个十字形,对吧?”
麦克斯并不避讳自己的左手,指甲都涂成了紫色,跟右手一样。每次看见那支孩童般大小、又被涂上成人颜色的左手,尼克就拿不准是该敬佩还是怜悯。
她的左手捏住栗子,右手握着军刀。
“小心点,”尼克发现自己被尴尬填满了,“刀很快的。”
“林子里有蚊子么?”乔伊斯打开房车的窗子,点上一支烟。
“四月份应该还没有吧。”尼克说。
“没有就好。”她对着黑夜长吐一口煙。
麦克斯到底割破了手。尼克在卫生间里找到简易的急救药箱,握住那支左手,用水冲洗伤口,再压住棉球止血。
“疼么?”
“还好。”
她左腕上有一条疤痕,缝过不少针,像一条肉色的小蜈蚣,安静地伏在皮肤上。做过手术,还是自残?
伤口在中指尖上,紫色的指甲被瑞士军刀削掉一半。他警告过她,可她下刀的动作还是那么快。或许也没那么快,换成一支正常的手就不会伤到。她要么太希望它是一支正常的手,要么就是太恨它了。
“注意别沾水。”他帮她缠上创可贴。
“好。”她皱眉凝视那支中指,像是在照一面小小的镜子。
8 麦克与吉尔
连在管理处与比弗利山庄38号之间的,是一条林间小路。夜空盖住了整个林子,尼克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通过路边一处处度假屋和停放的各种车子,在脑海中勾勒这条小路的蜿蜒曲折。
比弗利山庄43号门前燃着一处篝火。手机发出的光被火光吞没了,他拿不准是该往前还是往回走。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篝火后面站起一个男人。
“我从管理处那边过来,”尼克扬了扬手里的垃圾袋,“有点迷路了。”
“你门牌号是多少?”火光后又站起一个女人。
“38号。”
“沿着路一直往下走,”那男人说,“看见分岔别拐就是了。”
“相信他没错,”女人晃着手里的酒瓶,“我们每年这时候都过来玩儿。”
“是谁过生日么?”尼克问。
“是周年纪念日,”女人仰脖对着酒瓶灌了一口,“我们就是在这儿认识的。”
“那不错啊,祝你们玩得开心!”
尼克继续往前走,那个男人从后面追过来了。是一个大胡子的黑人,穿着黑T恤,胸口印着三个白色字母:BLM①。
“把这个带上,”那男人递来一个棍状物体,“这林子里有不少野物。”
“就是啊,”那女人也过来了,矮矮的个子,东亚人的面孔,也穿着BLM的黑T恤,“烧火的话也能用得上。”
“你们怎么办?”尼克接过来了,是一根铁棍,很沉,颇有男性的金属质感,握在手里温吞吞的,不知道是那黑人手掌的温度,还是篝火留下的余热。
“我们还有更厉害的家伙呢。”女人笑着搂住黑人的胳膊。
“你好,”黑人伸出手,“我叫麦克。”
“尼克。”
他不得不握住麦克的手,宽阔,厚实。出国这么多年,他一直避免与男性握手。他的手长得太小了。唯一一次握乔伊斯的手,他就担心自己的手还没有她的大。
“我叫吉尔。”两个男人的手还没分开,女人的手就握上来了。
“很高兴认识你们,晚安!”
“我们也很高兴认识你,注意安全!”
尼克用铁棍挑起垃圾袋,晃动着手机射出的光柱,大步走他的夜路。
9 信
三英里长的林肯大街上,尼克最喜欢给格兰德公寓送信。别的住户都是独门独院的房子,送信时如果碰见住户,难免要客套几句。单纯的客套也就罢了,有人偏要拉他聊上几句,聊他们养的狗,聊他们的棒球队,聊他们讨厌或支持的总统,聊他们散落四方的子女,聊他们喜欢吃的美式中餐馆,聊他们疫情之前去中国的旅行,聊他们已经反复聊过的那些事。
“不光是那些白纸黑字的信,”南希却认为这是当邮差的乐趣之一,“还有你,你也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尼克不是不想听这些事,而是他还没有认同美国邮差这个身份。他曾在微信上和家里开玩笑,说以后不如在这边当个公务员吧。没想到家里上网查了美国公务员的待遇,得出结论是还不错,至少在稳定上跟国内差不多,完全可以试试。尼克听了哭笑不得,在听美国人讲那些美国事的时候,就更心不在焉了。
格兰德公寓就不一样了。整栋楼是商务酒店式的全封闭管理,所有租户的邮箱都集中在一楼后门的角落,墙面排满了那些编着号码的灰色金属箱子,看着冷冰冰的,像殡仪馆里的骨灰盒,只是没人留下鲜花罢了。尼克不需要跟任何人寒暄,两三个钟头就能完成数百封信件的派送。只有到十二月份,因为那些没完没了的圣诞贺卡与促销广告,工作才显得繁重。但那也只是信件量的增加而已,他没有义务和任何人说圣诞快乐。在认识乔伊斯的那个冬天,他穿着灰色的USPS棉服,戴着标准的KN95黑口罩,蓝牙耳塞里放着窦唯梦呓式的哼唱,飞快地搬运成箱成箱的信件:他试着享受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美国邮差。
格兰德公寓的英文名是Grand Apartment,字面意思是雄伟宏大。在这个纽约市附近的卫星小城,十二层高的楼盘也的确算雄伟宏大了。公寓楼顶端设有遮阳伞和烧烤架,如果坐上去吃烤肉,可以和帝国大厦遥遥相望。但这和尼克毫无关系。实际上公寓楼的电梯加了电子锁,只有插进租户的电子钥匙,门才会打开。别看他每天来送信,却从未穿着邮差制服去过二楼以上。好在楼里提供免费无线网络,因为他是在线听的窦唯,手机流量不但有限,还不便宜。
一月份的东海岸雨雪交叠。尼克在上千封信件里看到一个中国人的名字,汉语拼音Zhang,可以是张也可以是章。他确信整栋楼只有这么一个Zhang,单凭名字的拼音看不出是男是女。直到一个稀有的晴天,他发现公寓顶层一面窗子上倒贴着红色的“福”字,便跟自己打赌Zhang是一个女人。一个独居的中国男人怎么会有心情贴这种玩意儿?
他开始注意Zhang的信件。信用卡、品牌车行、化妆品、医疗保险、减肥套餐、春季入学招生,全是广告,而且都是寄过来的,没有一封是往外寄的。怎么样才能知道更多呢?他倒是有Zhang的门牌号,可他不想穿着邮差制服上楼。“要小心保持边界,”南希说,“特别是跟格兰德公寓里的人打交道,你的上一任就被他们投诉过。”尼克知道这楼里住了不少亚裔女人,不过都戴着口罩,到底谁是这位Zhang呢?
“虎年快乐!”
他决定不再沉默,只要遇见口罩以外的部分看着东亚脸的女人,就用母语拜年。
她们有的匆匆而过,有的用英语问好,有的对他点了一下头,直到有一天突然听到“虎年同乐!”
那是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乔伊斯,穿著黑色健身装,肩披白色浴巾,准备去一楼的健身房。
“你也是中国人?”尼克问。
“嗯,虎年早就过完了。”
乔伊斯的眼角在口罩上弯了一弯。应该是在对我笑吧,尼克心想。
10 赤色皇后
尼克站在了河边。开进度假村时,他就看见这条在地图上被标为“赤色皇后”的河流。坐在车里,隔着疏密相间的树丛,赤色皇后看起来很狭小,被四月里还未展开的枝叶割得支离破碎。没想到临近注视,它却如此宽阔厚重。就像那一排加拿大野雁,如果只是浮在河面上,形态跟鸭鹅之类的家禽没什么两样,只除了头部是黑色的。可当它们展开双翅,在高矮参差的树梢间盘旋而起,以笔直而决绝的队形飞向天边那团暮光,它们身上的野性与自由才释放出来。
黄昏与黑夜正在天空上争战,光线上的此消彼长,倒映在赤色皇后的身体上。麦克斯带了她的单反和三脚架,在大都会博物馆里,肯定像一个狙击手,用她那只伸不开的左手,四处瞄准,四处猎杀。可面对赤色皇后,那个价格上千美元的镜头能捕捉到什么呢?
他投下一枚石子,赤色皇后的肌肤荡起一片皱纹。一件一件往下脱衣服。开过来的时候,他说这里有条河,他要下去游泳。麦克斯说这个温度怎么能游泳,太凉了。乔伊斯只是笑,不知道是赞许还是笑他不敢。他跟赤色皇后赤身相见了。每当直面自己的身体,都会好奇到底哪个才是自己:是这副与所有男性大同小异的躯体,还是在这躯体里不停涌动的意识?哪个又是赤色皇后呢?是流动的河水,还是谷歌地图上的蓝色细缝?
从大腿开始,他往身上涂抹河水。寒战像电流,游走全身。上一次产生这感觉,还是因为胭脂胡同里那个醉醺醺的吻。那个吻来自一个导演,在影视圈里算是半成名的那种,紧紧抱住他,嘴唇比女人的还要柔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当时尼克还在写小说,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倾诉自己在美国的生活感受。刚开始发在一个论坛上,某段时间也吸引到一点关注,便试着投给一个征文活动,没想到得了新人奖。虽然没有奖金,也不保证后续出版,他还是借这由头回了一趟国。没跟家里说,直接去北京领的奖。不单是假期有限,更是因为家里一直反对他的写作。
家里反对的理由也很实际:写作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实际好处。
寒战帮助身体适应河水的溫度。又做了四十个俯卧撑,带着这些热量,他开始进入赤色皇后的身体。是温暖的,但感觉不到湿润。只有干燥多过水分,才会感觉到湿润,而他现在是被河水包裹住的。他放弃了游泳的念头,只想以直立行走的灵长类的姿态逆流而上。一起得新人奖的还有一个女孩,曾在北欧留过学,回国后全职写作,用简洁明快的笔调书写混沌灰暗的成人童话,许多场景就搭建在北欧的针叶林里。在颁奖过程中,在那些接受访谈远多于创作的当红作家面前,尼克和这女孩都显得很僵硬。尼克注意到她,不只是因为她穿了一身登山装,还有他和她都没有试图掩藏自己的僵硬。颁奖结束后,那位导演把他们请到了设在胭脂胡同的工作室。合同书,白酒,炭火的大串烧烤,“你们两个人的作品,没有一个字在写孤独,又没有一个字不在写孤独,”导演挽起衬衫的袖口,解开领口的扣子,“它们完全可以出现在同一部电影里,就像哥本哈根的清晨与洛杉矶的深夜那样并行不悖。”酒精和豪言壮语让尼克和那女孩不再僵硬,她甚至脱掉土拨鼠牌的灰色登山卫衣,露出印着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头像的T恤。喝到午夜才散场。尼克的躯体和意识被酒精彻底分裂掉了,无法推开那个导演,拒绝那柔软的嘴唇。那个女孩也被吻了。尼克靠在胡同的墙边,努力去想到底谁被吻的时间更长。“你是男的,我就不送你了。”导演送那女孩回去了。回哪儿?东城区的经济型酒店还是在长城脚下的民宿?
他在赤色皇后体内越走越暖。要不是担心跌倒,简直想跑起来。在地上跑只是单纯地跑,在河里逆流跑却有一种近似于飞的错觉。至少合同是签了,他带着宿醉的头疼,登上回美国的飞机。没多久就看到那个导演出事的新闻,地点就在胭脂胡同的工作室。他至今记得那工作室里有成排成排的DVD,有三台大屏幕显示器联用的电脑,有能折叠成沙发的床,还有能冲淋浴的卫生间。他有那女孩的微信,给她留言,问她听没听说导演出了事。“嗯。”她说。“那合同是不是就凉了?”他问。“不知道。”那女孩一直在努力写,后来又得奖了。不是新人奖,也不是入围奖,而是正儿八经的首奖。然后是出书,翻拍电影,上访谈,上播客,开公众号。她朋友圈里的这些更新,完全可以连成一条河流。在尼克看来,她这条河与流淌在那些当红作家身上的河没有任何区别。至于他,早就写不出任何能说服自己的文字了。“我使出做化疗的勇气与力量,”他在日志里自言自语,“也写不出生活的真实与深刻。”后来听说那个导演复出,他写不出来。删掉那女孩的微信,还是写不出来。只要敲下第一行字,那个柔软而醉醺醺的吻就会落在他的嘴唇上。他走不动了,干脆躺在赤色皇后的身上,顺流而下,仰望着被黑夜完全侵占的天空。
11 旷野在呼唤
“你真下河游泳了?”麦克斯问,“不冷么?好像脸都紫了。”
“游起来就不冷了,”尼克说,“其实一过下午,水里比地上还暖和。”
“去冲个澡吧,”乔伊斯递给他一条浴巾,“小心别感冒。”
房车的卫生间里设有淋浴,三面围着金属板,一面由帘子与马桶隔开。很逼仄,尼克勉强能转动身体。热水器的容量和功率肯定也不大,水流调不了冷热,冲起来比在河边还冷。脚下的水流居然是暗棕色,还以为是哪里生锈了,转过身才发现是金属板的角落里有一片血渍。已经干透了,水流冲上去也不会立刻消退。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动物出的血。五百美金一夜的度假村居然会出这种差错?他猜麦克斯还不知道这块暗红色的隐秘。乔伊斯呢?也许已经知道了吧。他把水流调到最大,用脚蹭掉了那血渍。
“我用了不少热水,”他从浴室里出来,按自己平时的习惯,浴巾缠在腰间,“你们得等一会儿才能洗了。”
“你看见卫生间里那个标志了么?”麦克斯问,“摆在马桶上的那个?”
她指的是那块人造石,仿大理石花纹之间刻着“Nature calls”,字面意思是旷野在呼唤。
“看见了,”尼克说,“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有本美国小说,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那是《旷野的呼唤》,作者叫杰克·伦敦,读过么?”
“没读过,但听名字觉得——”
“——觉得挺浪漫?”
“嗯,有点吧,”麦克斯说,“感觉跟这房车还挺搭的。”
尼克笑了笑,坐在下面那张床上,用毛巾擦头发。他本想告诉她,Nature calls类似于go to the john,都是上厕所的另一种说法而已。可是他看见她的左手正摩挲着人造石的表面,就忍住没说。
乔伊斯盘腿坐在床的另一头,摆弄着一块生姜,问它看起来像什么。
“有点像是猪,”尼克说。
“你说猪就是猪喽。”
乔伊斯把牙签的一端插进猪的屁股,另一端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那头生姜质地的猪开始飞旋起来。
12 图书馆
“我来这边是想读个学位,”乔伊斯说。
可是读哪所学校,读什么专业,读学士还是硕士,都没告诉尼克。
当然,他也不方便多问。一个在工作时间和异性服务对象用非英语聊天的USPS邮差,不但相当惹眼,上面还有个主管南希:她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要小心保持边界”了。
就算没有这些限制,尼克也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刨根问底的家伙。把好奇心暴露给对方,远不如藏在自己肚子里来得有趣。何况单从乔伊斯收到的信件,他就猜个差不多了。
“你好。”
“你好。”
他们又一次在公寓楼的停车场上相遇了,用汉语打招呼。
“我着急借几本书,”乔伊斯说,“学校图书馆都关了。”
“也是,现在放春假嘛。”
“那怎么办?”
“我带你试试这边的公共图书馆?”
过去还在写作,常去这小城的图书馆,不但有自己熟悉的座位,还对那边的现磨咖啡上瘾。休息日的午后,他坐在自己的二手丰田花冠里等乔伊斯,已经在想象给她买上一杯拿铁了。
“要不开我的车吧,”乔伊斯隔着车窗对尼克说,“刚买没几天,让它热热身。”
尼克看了一眼那辆崭新的越野式休旅车,心想那些寄给Zhang的品牌车行广告奏效了。
乔伊斯还没拿到美国的驾照,所以尼克来开车。他坐在休旅车的驾驶座上,高高在上,看着自己那辆花冠车顶上风干的鸟粪,心说我还有戏么?
“这里的现磨咖啡还不错,要不要试试?”
只要付现金,每杯咖啡就会便宜半美金,图书馆这卖咖啡的规矩倒没变,只是磨咖啡的人从过去尼克熟识的那位白胡子老人,换成现在穿鼻环、满脸雀斑的女孩了。
“还不错,”乔伊斯吸了一口咖啡,晃动着杯子里的冰块。
尼克知道她这是在客气。她也许根本就不喜欢喝咖啡。
他看着图书馆里摆放的一排排书架,位置还是那样谙熟:Non-fictional,Fictional,Cover,Coetzee,Munro,一部部作品按作者姓氏首位字母排序,在他眼前依次划过。
“知道这边的书跟国内的书有啥不一样么?”
乔伊斯摇头,咖啡杯扔进了垃圾桶。里面还有液体,说不清是没喝完还是冰化出来的。
“这边的书都没有腰封,”他拿起一本福克纳,“而且排版比国内的密实多了。”
“哦,从来没注意过这些。”
二楼DVD区附近,他过去写小说常用的桌椅,被两个有纹身的亚裔占了,都很年轻,看着像一对情侣。他不用等他们摘下口罩,不用听他们的英文发音,单凭感觉就知道他们是亚裔。同样,他们也能一眼看出来他和乔伊斯不是同类。那些看着像同类、又不是同类的,对彼此的存在往往过敏。
“这两排都是international films,”他带乔伊斯走进DVD区,“对他们美国人来说是外国电影,对咱们可就未必了。你看,这是贾樟柯的《站台》。”
乔伊斯盯着《站台》的英文海报。她那双眼睛从侧面看对尼克更有杀伤力,可惜她连贾樟柯是谁都不知道。
“这只是纽约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小破图书馆,”尼克说,“就收全了贾樟柯的故乡三部曲,喏,还有毕赣的《路边野餐》——估计是新进的——你就说吧,国内什么级别的图書馆能有这馆藏?”
坐在办理借阅窗口后面的,还是那个扎马尾辫的马克。
“嗨,马克!”尼克打招呼,“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马克接过他帮乔伊斯借的书,“你现在读的书好像跟以前不一样喽。”
“这些书是给朋友借的,”他回头看了一眼乔伊斯,“我自己都好久不看什么书了。”
临走,尼克问乔伊斯要不要办个借阅证:“是免费的,而且不需要任何证件,只要出示一个印有你地址的正式信封就行。”
“什么叫正式信封?”
“就是银行、保险公司、学校或政府给你寄的那种信,纯广告的不算。”
“这次就算了吧,以后再说。”
因为不愿想起自己过去的写作,所以很久都不敢来这图书馆。尼克既愧疚,又后悔,真他妈不该带乔伊斯来这儿。
“你怎么了?”她问,“不开心么?”
“没不开心,就是突然想起自己过去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梦想。”
“梦想?”
“也算不上梦想,”他坐在休旅车的驾驶座上,摘下口罩,“更像是幻想,幻想自己能在图书馆工作。”
“就像那个留长头发的白人小哥一样?”
“对,就像马克那样,能随口说出每个人喜欢看什么书。”
“邮差也差不多吧?”乔伊斯也摘下口罩,“连我订什么化妆品你都知道了吧?”
“你不订这边的化妆品,”尼克一本正经地说,“你只用国内带过来的化妆品。”
她笑着捶了他一拳。他很开心,把该死的写作和图书馆都忘在脑后。本以为接下来能一起吃个饭,乔伊斯却说今天恐怕不行,“书都借来了,肯定要赶作业的。”
她所谓赶作业,是和同学一起写论文。一边写,一边聊,一边吃吃喝喝。他只好送她回公寓楼下的停车场。一辆跑车里钻出一个穿嘻哈裤的男孩,细长、瘦高,一看就是从国内来的。
“这是凯文,我同学,”乔伊斯又戴上口罩,“这是尼克,我朋友,今天帮我借的书。”
两个年龄至少差一个本命年的男人对彼此点了点头。那辆跑车很矮,矮到像一个硕大的玩具。这小子个头这么高,到底是怎样把自己折叠进去的?水泥地面上有一条彻底干透的蚯蚓,被尼克用鞋子蹍碎了。
“那我就先去忙啦,”乔伊斯说,“拜拜!”
“拜!”
尼克坐在自己的丰田花冠里,整个世界都矮下来了。矮得不由分说。
13 邮车
第二天,尼克穿着制服,坐在USPS邮车的驾驶座上。单论高度,其实和乔伊斯那辆休旅车差不多,只不过没装导航仪和倒车用的监控摄像头罢了。
14 手
“外面有人说话,你们听见了么?”
尼克躺的是上面的床铺。床面与房车屋顶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以前读大学时住的寝室上铺。他弓起双腿,两只脚轮流蹬着屋顶,发出一声声闷响。
“听见了,”麦克斯说,“好像是在吵架?”
两个女人躺在下面的床铺,脚对着头,头对着脚,像两条互相追逐的鱼。麦克斯说乔伊斯戴的耳塞有点漏音,所以提出来这么睡。穿绿色健身短裤的乔伊斯没有异议,立刻调转身体。
“外面还刮风下雨呢。”
“嗯,他们吵架声也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远一会儿近,”麦克斯翻了个身,背靠着乔伊斯的小腿,脸枕着伸不开的左手,“这都出来玩儿了,有什么好吵的?想不明白。”
“你能听出来他们吵些啥么?”
“能听出来是一男一女,还有好多脏话。”
“男的叫麦克,”尼克说,“女的叫吉尔。”
“这你都听出来了?”
“我出去要垃圾袋碰见他们了。咱们烧火用的那根铁棍,就是他们给的。他们估计还有枪呢。”
房车里预备的睡毯很薄,麦克斯把暖风调到最大。尼克嫌热,脱掉内衣内裤,身体呈大字形在黑暗中铺开。
“有枪就不怕熊了,”麦克斯说,“啥都不怕。”
“我的意思是说,”尼克没料到在这种时候身体会起反应,“吵着吵着没准儿还能听见枪响,给你一点心理准备。”
“谢谢你啊,”麦克斯也趁着黑暗吹自己的刘海,“我就当外面打雷好了。”
“你姐姐睡了么?”尼克的手开始动作了。
“她还在刷剧。”
乔伊斯的平板电脑正发出荧光。尼克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团荧光的位置,以及荧光笼罩在她脸上的轮廓与色调。今晚他第一次看见她戴眼镜。原来她近视,原来她一直戴隐形,原来她习惯在睡前压腿,正压侧压各五分钟,扬起的手臂,摆动的头发,伸缩的腰肢。幅度很大,但是起落轻柔,而且富有节奏,像水草在河里摆动。
“讲个故事吧,”尼克闭上眼,感受自己手掌的力度和温度。
“没啥好讲的,”麦克斯说,“我从小就不会讲故事。”
“那就讲讲大都会,”尼克用手上的节奏去追寻乔伊斯,“你上午不是逛得很开心么?”
“开心是开心,但那些画儿只是看在心里了,说不出来。”
“印象最深的是哪幅?”
“那可就不止一幅了。”在窗外的吵架声与风雨声之间,麦克斯感受到尼克在上方发出的节奏。
“比如呢?”
“比如那些画人手的画儿。”
尼克的手停下来了。
“可以问一下你的左手么?”
“不可以。”
“你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被这支手给抓住了么?”
“什么意思?”
“就是这句话的意思。”
尼克拿起枕边那瓶矿泉水,拧开,润了润掌心,换一只手继续。
“那你呢?”麦克斯抬起腿,蹬了一脚上面的床铺,“你的人生被啥给抓住了?”
“我的人生,”尼克的手在加速,“现在就被手给抓住了。”
“好吧。”
麥克斯不再说话,脚心贴着上面床铺的木板,静静感受那越来越快的节奏。
“能帮我开一下灯么?”尼克结束了。
麦克斯下地,灯亮了,笼罩在乔伊斯脸上的那团光消失了。
“怎么了?”乔伊斯摘下一只耳塞。
“他要下来。”麦克斯躺回到床上。
“哦。”乔伊斯又戴上耳塞。
“你闭上眼,”尼克说。
“闭上了,”麦克斯看着尼克从上面伸下来的一条腿。
“让你姐姐也闭上。”
“她还在刷剧,没工夫看你。”
尼克从床铺跳下来,一只脚踩在麦克斯的人字拖上。“魔鬼终结者。”麦克斯闭上眼,笑着吐了一下舌头。
尼克回头看一眼乔伊斯。她对他笑了笑,转过身背对着他。
尼克关掉厨房卧室的灯,借着乔伊斯平板电脑发出的光,打开卫生间的灯,“Nature calls”的人造石赫然立于马桶上。他拧开水龙头,沾湿了浴巾,擦掉刚才那节奏在身上留的痕迹。
“你是在冲澡么?”麦克斯问。
“不是。”
“出来之前帮你把灯打开?”
“不用,”尼克皱眉看着垃圾桶里的卫生巾,不知道是谁的。
“那我先睡了?”
“晚安。”
尼克关掉卫生间的灯,走到床铺前,“喂,麦克斯?”
“怎么了?”
“别睁眼,”尼克拿起她的左手,放在那块人造石上。
“这是啥?”
“这是旷野在呼唤。”
尼克张开腿,身体直接掠上床铺。麦克斯抚摸着石头上的仿大理石花纹,想象大都会里的那些画儿,那些画着人手的画儿,每一支手都开成了一朵花。
15 防晒霜
在停车场,在公寓管理处办公室的前台,在一楼后门排满信箱的角落,穿着邮差制服的尼克总能遇见那种比他高出一头的中国男孩。他们是乔伊斯的同学,等她下来,再和她一起上去,摊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写论文,赶作业,也许还伴着国内的什么流行歌。写完了呢?尼克看了一下时间,他们会一起吃饭么?是乔伊斯打电话订餐,还是亲自下厨?会不会喝酒?喝什么酒?喝酒时聊些什么?会不会以避免酒驾为理由留下过夜?这些永远是未知的。他不但没进过乔伊斯的房间,连晚七点以后那些中国男孩的车开没开走都不知道,因为七点前必须完成格兰德公寓楼的信件派送。生活在这个时代,没人知道大家会不会越来越好,他对着那个戴墨镜的中国男孩点了一下头,但大家肯定越长越高,肉眼可见的越长越高。
“我约了明天去DMV①考驾照,”乔伊斯接过尼克递过来的信件,“现场,路考。”
“我陪你去。”
这种事怎么不找你那些同学呢?他想,是因为路考的时间与上课冲突?如果真是这样,那说明你和他们的关系也没怎么样。
“好呀,考完请你吃饭。”
DMV服务窗口后那些公务员的脸,即使都戴上口罩,每一张拉得还是比窗口前排的队更长。乔伊斯在北京开过好几年车,应付这种小镇级别的路考不在话下,顺利拿到了驾照,请尼克去吃回转寿司。
“所以这算是自助么?”他拆开方便筷子,看着传送带上五颜六色的盘盘碟碟。
“每个颜色的盘子里都是一种寿司,挑你想吃的就是了,”她说,“跟正儿八经的寿司店没法比,但至少还算新鲜。”
“无所谓了,”他意识到这是疫情时代自己第一次出来吃饭,“我这人嘴糙,吃不出有啥差别。”
“我也就是喜欢他们家的日式冰淇淋,”她用水果牙签挑起一块火龙果,“不像美国人的冰淇淋那么甜。”
“我有点羡慕你,”他试了一口赤贝寿司,山葵泥的辛辣,从舌尖麻到鼻子。
“羡慕我?”她的牙签伸过来,戳了戳他盘子里的寿司,作为回应,等候被吞噬命运的赤贝蠕动了一下身体。
“羡慕你驾照拿得这么简单轻松,”他夹起那赤贝,放进盛芥末的小碟,先是剧烈扭动,然后蜷缩成一团,“我考驾照那会儿没有车,没有车就没法练,没法练怎么搞定路考?跟《城堡》一模一样。”
“城堡是啥?”
“卡夫卡写的一本小说,没写完人就死了,也挺卡夫卡的。”
她挑起那个倒霉的赤贝,像吃火龙果那样吃掉了。
“而且我还是个男的,”他喝了一口红豆汤,“如果是个女的,会有男的过来带你练车笔试路考,恨不得步骤越多越好,可我是男的,一个中国男的,根本没人屌。”
“相信我,”她笑了,“有很多人屌也挺麻烦的。”
“最后我找了一个国内的哥们儿,用他的车,花钱请他带我练,每次五十美元,然后呢,我考了四次才过。再加上后来买的二手车,一学期的助学金全干进去了。”
“那今天这顿寿司你可要加油了,至少得吃过五十美元。”
“没错,”他呷了一口清酒,“就是这个意思。”
乔伊斯的信箱里,最近一直有加州寄來的信。他上网搜了,是一个华人开的房地产公司。开始以为是广告,直到有一天信封换成那种需要收件人签名的特快挂号信,才明白她可能是那种在加州拥有房产的人。再一次登录那公司网站,发现它下面的房产都是位于旧金山和圣地亚哥的别墅,都明晃晃标了价,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夸张的数字。
倒是互加了微信,“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隐私?神秘感?还是变相的屏蔽?
“期末考完了,”她在微信里说,“想回国。”
“现在不是落地就隔离么?”他回复,“而且据说机票很难搞。”
“机票找中介就好,隔离倒的确不太方便。”
他搜了中介的票价,和他在USPS当临时工的薪酬相比,荒谬大过绝望。他已经四年没回过家了。
“许多中介都不靠谱,小心点吧。”
“中介都是为了求财,多试两个就好,机票不应该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谁送乔伊斯去五十英里开外的纽瓦克国际机场。她再一次请他帮忙。为什么不打车?为什么不找那些国内来的小子?他难免忿忿不平,他们都买中介机票飞回去过暑假了。还是嫌只送一趟机场不吃饭不喝酒不过夜太不划算?
“这是你拿到驾照后买的车么?”她上了他那辆二手花冠。
“当然不是,”他用手机导航,“那辆早就灰飞烟灭了。”
“美国这阳光太猛。”她戴上墨镜。
“空气质量好嘛,太阳自然弱不了。”
“你不怕晒么?”
“我坐车里有什么好晒的?”
“你一直开着车窗,简直就是在勾引紫外线。再说你这侧挡用的还是单层玻璃,没贴隔热膜,就算关上了,也挡不住那种穿透力强的紫外线。”
“侧挡?勾引?”他笑着看她一眼,“你平时没少看小广告呀。”
“我看啥广告你不都知道了么?”她摘下墨镜,包里拿出防晒霜,给自己和他的额头脸颊眼角各点上一块,“记住了,重点就是这几个部位,不然会晒出斑的。”
“抹上一层白白的,跟僵尸似的,怎么见人?”
“这是韩国的防晒霜,特意挑的肉色,”她笑着抹匀自己,脸转过来对着他,“能看出来么?”
他忍不住吻她。比起嘴唇上的感觉,反倒是她的气味让他念念不忘。究竟来自什么化妆品,还是一无所知。
“好好开车!”她推开他,却握着他的手,一直握到机场。
他一个人往回开时,收到她的微信语音,“你脸上还有好几个肉点点呢。”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她点上去的防晒霜还在,肉色,无味,看着像安安静静的瘤子。
“一路平安,”他用语音回复,“北京落地告诉我一声。”
至少隔离两个星期,他估算着,再加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会熬夜和她聊很多视频么?
她的信箱很快就堆满了,微信里问她怎么办,没有回复。格兰德的公寓租金一直在付,她的休旅车也一直停在车库里,问要不要帮忙照看一下,也没有回复,永远是“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事实上就算她回复了,他也进不去她的房间,打不着她的车子,因为她根本没留给他钥匙。
她那些堆积下来的信件被转到USPS的储藏室。他问南希该怎么办。
“按规矩办就好了,”南希说,“没过期的先堆在那里,过期的就处理掉。”
处理掉之前,他给那些信件拍照,微信发过去,没有回复。等再见到乔伊斯,身边已经多出一个麦克斯了。
16 鹿
借着手机发出的光,他看到它的眼睛还睁着。摸它的头,没有反应,没有气息,甚至没有流血。也许血都流在了体内。脖颈弯曲的角度令人头皮发麻。麦克斯想烤鲜肉,好,就给你割一块新鲜的、泡在血里的肉。手机的光在它身上晃来晃去。应该是一头母鹿。他带了厨刀和瑞士军刀,该怎么剥皮?网上肯定有相关视频,教你如何肢解一头母鹿。可惜没有Wi-Fi信号。平时的牛羊肉,都说腱子肉最好吃,而且远离内脏,何况子宫里可能还有一头小鹿。纳博科夫怎么写来着?清晨,我和我的小鹿进行了一场温柔而激烈的晨练?
瑞士军刀太短,穿不透皮毛。只能上厨刀。戴上乳胶手套,不停颤抖,像作案现场。一只手照亮,一只手割肉?真应该把麦克斯叫过来,让她目睹整个过程。刀尖刺了进去,它的腿抖了一下。没死透?还是触碰到神经引起的条件反射?右手已经沾上血了,手机和刀到底怎么拿?算了,去他妈的,厨刀乱戳一通,刀背在它脖颈的皮毛上蹭掉血痕,封进了保鲜袋。保鲜袋是麦克斯准备的,她还真以为他能给她割下两斤鹿肉呢。他坐在离它几步远的草地上,想象鲜血正一寸寸向自己逼近。乔伊斯在就好了,他看着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光,这种时候就应该跟她要一支烟抽。
17 网球与俯卧撑
“这是我妹妹,”她给他介绍麦克斯,“我老公想让她来读个学位,以后好帮公司做事。”
认识快一年了,尼克第一次听乔伊斯提起老公。
“这是尼克,给咱们这楼送信,人很好,也是不错的朋友。”
又是一月份的东海岸,暴雪突降。“你好。”麦克斯伸出左手,戴着UGG的鹿皮手套,口罩以外的部分跟乔伊斯的南辕北辙。
“你好。”他感觉到那只手出奇的小。
乔伊斯说麦克斯很喜欢打网球,提议三个人一起去玩玩。
“这么冷的天打网球?”
“我在网上约的,”麦克斯眨着眼睛,“你们这边有室内球馆,而且不止一家。”
比赛时女人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每挥一拍就发出一声呻吟,没有体育,只有娱乐,不就是随便打两下球么,他没想到居然还有室内,更没想到还有教练。
“咱们今天进行无球训练,”教练是个西班牙裔,T恤和短裤露出来的肢体不但粗壮,而且多毛,“先从姿势和步法开始。”
自称是姐妹的两个中国女人,穿着那种让尼克厌恶的小短裙,收腹,提臀,前弓,跟着这个戴棒球帽的家伙的口号,半蹲马步,手上的球拍来回移动,从他的角度看像三只动作僵硬的螃蟹。更古怪的是球馆里的暖风与外面的冰雪之间,涌动着莫名其妙的色情意味。
“无球是要磨炼你的身体和反应速度,”为了矫正乔伊斯的姿势,教练几乎从后面抱住她,四条腿叠成黑白两种颜色,“包括肌肉的核心力量,敏捷性还有爆发力,相信我,你的肌肉是有记忆的,把这些基本功打好,它一辈子都忘不了。”
在尼克看来,这球馆无非是拉上几张球网的大仓库,其中一面墙上画了七八个一人多高的条形格子,中间标着一个十字架,看来是做有球练习用的。尼克走过去,兜里掏出一个网球,挥拍向那十字架打过去。
“嘿,朋友!”教练喊住了他,“对不起,我们这儿只允许使用馆里的球。”
尼克放下球拍。那球拍是他捡的,旧得脱了线,不知道被什么人遗弃在他住的公寓洗衣房角落。
“过来一起练啊!”麦克斯向他挥手。
“不了,我肩膀有点难受。”
他坐在乔伊斯的休旅车里,打开暖风,用手机读小说。也许是电子书的缘故,那些曾激荡他的文字,已然失掉了魔力。车窗外的球馆灯火通明,失望,沮丧,甚至有一丝恼怒,他决心不再让自己陷入这种局面。
可很快他就对自己食言了。依然是三人行,依然是乔伊斯发出的邀请,依然是按钟点和教程付费的教练,只是网球馆换成了健身房。
教练是一个白人,以前打过橄榄球,身躯庞大到能装下他们三个人。倒是很职业,刻意避免与女士的身体接触。谁知道呢?也许尼克不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说话声调格外轻柔,从那样一副宽阔的胸腔里传出来,很诡异,好像身躯里藏着另外一个什么人。
“嗨,”教练主动问尼克,“你平时也练吧?”
“就是随便做几下俯卧撑,”他说,“怎么了?”
“可以冒昧问一下你的年龄么?”教练似乎对他格外感兴趣,“不回答也完全可以理解。”
他干巴巴地说出那个数字。对着滑轮组努力的麦克斯回头看他,乔伊斯依旧仰卧在瑜伽垫上,伴着埃里克·克莱普顿《爬行动物》(注:英国音乐人埃里克·克莱普顿的第十四张个人录音室专辑)的节奏,专心做她的哑铃飞鸟。
“令人欽佩,”白人教练伸出臂膀抱了他一下,“我的意思是,就你的年龄来说,真是了不起。”
“谢谢。”
他跪在乔伊斯身旁的地板上,脱掉T恤,握紧双拳,俯下身子,大开大合做起了俯卧撑。
18 鹿
“谢谢你们让我上车!”
“怎么了?”尼克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吉尔,她只穿一条睡袍,和乔伊斯坐在后座,“你和麦克都好吧?”
“他一直在骗我!”吉尔双手握住睡袍的V字领口,胸口剧烈起伏,连胸罩都没穿?“我翻了他的手机,那个黑渣儿一直在骗我!”
“她叫吉尔,”他对副驾驶上的麦克斯说,“我们昨晚认识的。”
“你没事吧?”麦克斯转过身问。
“他把我推倒了,”吉尔指着自己的膝盖,“这里摔坏了。”
吉尔的普通话很标准,听不出是国内哪里人。
“谁把你推倒了?”麦克斯问。
“是麦克,”尼克说,“昨晚跟吉尔在一起的黑人。”
“昨晚还过周年纪念日呢!这个黑渣居然挑这一天骗我!”
“后面是谁的车?”乔伊斯问。
“后面不是麦克的车,”吉尔回头看了一眼,“车钥匙被我扔了。”
“需要报警么?”麦克斯问。
“咱们谁都不认识,”乔伊斯对麦克斯说,“不要乱管人家的事。”
“先不用报警,”吉尔说,“让我上车就已经很谢谢你们了。”
“你有手机么?”麦克斯问,“你家在哪儿?你这样太危险了!”
“邓婉婷!”乔伊斯低声呵斥。
邓婉婷?尼克看了一眼后视镜的乔伊斯,还亲姐妹?你的姓不是Zhang么?
“让我安静一会儿,”吉尔把头埋进胸口,捂着脸,“让我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办。”
乔伊斯掏出一支烟,给吉尔点上。尼克降下了车窗。
“到底该怎么办,”灌进来的风向后扯着吉尔的头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看见那个了么?”尼克问麦克斯。
“什么?”
“那头鹿,”尼克说,“路边撞死的那头鹿。”
血渍在晨光下好像一层飞毯,托着它在他们面前快速划过。
19 年夜
罐装的火腿肉,切成薄片的冻牛羊肉,黑白双色的毛肚,状如生殖器的鲜贝,状如睾丸的包馅鱼丸,连海带生菜金针菇红薯粉,都是麦克斯在网上订的。
“你不会不知道这个App吧?”麦克斯问尼克,“纽约的华人都用它订吃的,东西很全的,还有国内的酱板鸭和叫花鸡呢。”
“无所谓,”他说,“我对吃的没有刚性需求。”
除夕夜,又是乔伊斯牵头,叫尼克过来吃火锅。“你和我妹妹应该多交流交流,”她说,“要不你当她哥哥吧?”
“为什么?”麦克斯问。
“他有绿卡了,你将来也要留在这边,不是刚刚好?”
“都什么年代了,”麦克斯甩了一下左手,“还哥哥妹妹的,这么老土。”
尼克第一次登堂入室,当然要穿便装。最近南希炒掉了一个临时工,因为那人跟客户要电话,被投诉了。对她们来说只是找人吃顿年夜饭,玩一玩哥哥妹妹之类的把戏,于他却要赌上在这个国家的饭碗。依旧欣然赴约,还带了一瓶红酒。
“红酒和火锅不搭吧?”麦克斯说。
“我们家没有开瓶器。”乔伊斯说。
“有锤子么?”他问,“砸开瓶口不就得了。”
“得了吧,”麦克斯用左手碰了他一下,“大过年的不吉利。”
她上网搜了一个法子,墙上垫条毛巾,瓶底一下下往上敲,瓶塞一点点往外拱。
“你喝酒还怎么开车回去?”乔伊斯问。
“打车,”他先给自己倒上一杯,“或者走回去。”
结果他和麦克斯喝了很多,一瓶红酒根本挡不住,乔伊斯只好开车出去再买。
“你喝多了有什么反应?”麦克斯吹起额前的刘海。
“会哭。”
“你也没哭呀?”
“那就是还没喝多。”
“我喝多了就想唱歌,”她把电视电脑连上蓝牙麦克风,“所以他们不让我喝酒,因为他们怕听我唱歌。”
“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那些喜欢管我的人呗。”
“让他们去死好了。”
“对,去死好了。”
她唱黄家驹的《情人》,他倒在地板上哭。
“是人是墙是寒冬,藏在眼内——”她也坐在地板上,左手抚摩着他花白的头发,“有日有夜有幻想,无法等待——”
“你们都唱上了?”乔伊斯带着啤酒和威士忌回来,还有从超市买的食用冰。
“冰箱里不是有冰么?”麦克斯停下来问。
“冰箱里那冰跟吃的串味儿,而且一沾酒就裂。”
尼克还在地板上哭。“他怎么了?”乔伊斯脱下羊绒大衣。
“还能怎么的?”麦克斯递给他纸巾,“过年想家了呗。”
“想家了?那就给他看看咱家呗。”
乔伊斯刷开自己的平板电脑:她在北京读国际学校的女儿,她在香港国际机场读纸书的丈夫。
“这是我老公,”乔伊斯对尼克说,“白头发比你还多。”
“他读的书也不比你少,”麦克斯从自己卧室里拿来一本书,“这是他让我读的。”
尼克从地板上坐起来,接过那本茨威格的《昨日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扉页上有人手书题道“与婷婷共勉之”。
“字写得不错,”他把书还给麦克斯,“书也值得一读,只不过作者自杀了。”
“自杀?”
“作者是个犹太人,生于奥地利,经历过‘一战,”他接过乔伊斯递过来的酒,晃动着杯子里的冰块,“‘二战时候跑到巴西自杀了。”
“为什么要自杀?”
“读完他的书你就知道了。”
“那我更不会碰它了,”麦克斯重新点开卡拉OK的程序,“每天就应该开开心心的,干吗要死要活?”
“你俩继续玩儿,我和家里视频。”乔伊斯拿了平板电脑,关上自己卧室的门。
“是缘是情是童真,还是意外——”
麦克斯的酒劲儿也上来了,嫌客厅热,打开窗子,原来这个东海岸的除夕夜不下雪,只有绵绵细雨。
“我回去了,”尼克从地板上站起来。
麦克斯要给他叫车,坚持不用。徒步走了几英里的夜路,等坐到电脑前跟家里视频,头发湿了,酒也醒了。
20 梦
窗帘这一夜也不曾拉拢。透过那条窄缝,他发现沉沉的云落到地面,壓迫着林子里的草丛树木。下这么大的雾,他小心翼翼爬下床铺,就当是植物们的喘息吧。穿上牛仔裤和夹克,一股挥散不去的烟熏味,那是昨夜的篝火。卫生间到床铺之间的部分算作厨房,洗碗池里堆满了用过的餐具,还好都是一次性的。果皮,方便面袋,酸奶盒,矿泉水瓶,烟盒,泡沫饭盒,一样一样收进垃圾袋。这些被丢弃的跟那些未拆开的信封一样,都具有叙事属性。他尽量不出响动,看一眼还没醒的她们,能从麦克斯的睡姿猜出她做了什么梦么?
推开房车的门,雾气往肺里涌,冰冷,滞重,胸腔里像塞进了一块湿海绵。大步走在雾里,并不觉得这是一场雾。就像走在这树林里,也不觉得它是树林。它是一场杂乱无章的梦:黝黑粗糙的树皮,成片成片黏在一起的褐色落叶,血管经脉一般逆着重力向上植入的树枝,被雨浇透能踩出水泡的泥路,挂满水珠的比弗利山庄38号金属门牌,不堪忍受雨水窒息从泥里钻出来的蚯蚓。那些挂着纽约黄色牌照的车子,有的开走了,有的还停在那儿,丈夫,妻子,孩子,老人,恋人,狗,鱼竿,拉锁没系紧的双肩背包,封口塑料袋里的三明治,一次性纸杯里的黑咖啡。把这样一个清晨从皇后区、曼哈顿或布鲁克林搬到这片林子里,搬到这场晨雾中,人们的生活会有半点不同么?
“Morning!”穿睡袍的吉尔,赤脚站在她和麦克烧过的火堆旁。
“Morning,”他停下来,想象这亚洲女人在泥地上留下的脚印,“You guys had fun last night?(你们昨晚玩得开心么?)”
“Fucking awful.(妈的别提了。)”吉尔把手机扔进死掉的火堆。
他回到比弗利山庄38号门前,在越野休旅车的轮胎上蹭帆布鞋底沾的泥。夹克吸了不少雾水,紧贴着他的肌肤。房车旁立着一张野餐用的方形木桌,桌面嵌着块金属牌子:“严防森林火灾,避免打扰野生动物和您的邻居,违者罚款100美元。”他捡起那根铁棍,蹲下去,拨弄着他们昨夜烧过的火堆,已经被雨浇成一团漆黑的泥了。爆开的栗子,烤焦的香蕉和洋葱,包裹在锡箔纸里的土豆和红薯,纷纷现出本相,和他说早安。
“早啊!”麦克斯推开房车的门,牙刷在嘴里来回进出,像是在拉世界上最小的小提琴。
“早。”
“干吗呢?”
“咱们烤的东西,”他站起来,铁棍倒插在火堆上,“好像被小动物吃了不少。”
“除了下雨,我什么也没听见。”
“咱们抓紧走吧,路过纽约会堵车的。”
“嗯。”
“她起来了么?”
“还没呢,”麦克斯停住牙刷,“她已经醒了,就是不想起来。”
“为什么?”
“她说她做了一个再也不想做的梦。”
责任编辑 李嘉平
①帝国之州。
①比弗利山庄38号,好莱坞明星和洛杉矶富豪们聚居处。
②美国邮政局。
①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很重要,黑人平权运动口号。
①Department of Vehicles,美国地方车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