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秋叶

文｜唐安永

一

秋风秋雨带着使命般，拂去夏的炽烈与燥热，轻柔而又略带严肃地，将花草清露、晨暮薄凉、碧叶金桂、轻云远天、虫鸟唧唧带入秋的境地。在这些我们蓦然惊觉的细节里，秋意已降临人间。

天尽头浮一抹微凉的晚霞，归鸟在夕阳的余晖中勾勒出写意的剪影，群山遍染五彩斑斓的色调。秋风摇曳着小径旁的树林，其声飒飒，落叶纷纷。

我弯下腰，轻轻拾起地上的落叶，一片、两片、三片，黄的、红的、橙的、褐的，圆形的、心形的、扇形的……它们静静地躺在我的手中，灿烂、悲壮、沉静。

我将它们高高地举过头顶，秋晨的阳光，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醇酽神圣的光芒；我将它们轻轻靠近鼻尖，秋晨的空气，使它们洗尽铅华的气息浸润出一份草木的清香；我将它们静静放置耳畔，秋晨的鸟鸣，为它们沧桑素朴的气质平添了一份无言的静谧。

二

无言的静谧，是千锤百炼，是千言万语，它于浩瀚空旷中记录着一串足迹，贮藏着一段时光，讲述着一片叶子的故事。

那时候风雪载途，世界被寒冷封冻。天寒地冻的世界里，大地的深处，一棵棵树木——叶子的母亲，在积蓄着力量，催动着体内的生命潜滋暗长。

时序终于解除禁令，东风暖起来，春雷响起来，春雨飘起来。和煦春光里，树木母亲吐绽出第一颗嫩芽，催生出第一片嫩叶，它降生了！土地哺育它，阳光爱抚它，雨露滋养它。它乐听百鸟鸣唱，乐看百花绽放，乐闻大地芬芳。它想：我要努力生长，做一片美好的叶子。这是它纯真无瑕的梦想。

三

夏来了，阳光炽烈，几乎要将它烤焦；狂风暴雨来了，几乎要将它击碎；虫子爬过来，撕咬着它完整而美好的身躯。它感到无比疼痛，恐惧晕眩，害怕得瑟瑟发抖。此刻，它才知道生命里不只有脉脉温情，也有伤痛、有摧残、有无情冷酷！

很多次，接踵而至的各种打击，让它痛苦得几近窒息，它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去。它想，做一片叶子真苦，真累！它只是一片叶而已，在繁密的葱绿中间，它是那么弱小单薄，那么平凡软弱。很多次，孤单无助、疲惫不堪的它很想松开抓住茎秆的手，放弃这灾难重重的行程，扑向大地的胸膛，沉入永久的黑暗、永久的休憩中去。

但是，自然天地似乎对它生出怜悯：让清风流岚，彩虹晚霞来陪伴它、抚慰它。风和日丽的日子，它又感受到春天般的欣欣向荣、舒适惬意。周围那些经风沐雨却依旧努力疯长的同类，让它感受到了自然万物本来的节律，找到了坚持下去的信念和勇气。有一天，它看着自己，发现自己的颜色变成了深绿，自己的叶肉也变得厚实，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稚嫩，那样单薄。也好，叶子想。烈日炙烤、风吹雨打、虫子撕咬、风和日丽、舒适惬意……所有的遭遇，它渐渐一一接受。时光让它变得破碎又坚韧，沧桑又平静。这时候，它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梦想：做一片美好的叶子！

四

秋风起了。叶子感觉自己正走向衰老，它握住茎秆的手不再像从前那么有力，它的光合作用不再像从前那么蓬勃旺盛。在秋风的凉意里，它感受着时间正一分一秒无情地流逝。它感到一种无奈，一种想要争分夺秒，珍惜所有的急迫。它想：我要做一片美好的叶呀。它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它的愿望比任何时候都要纯粹。它在每一个朝暮晨昏里，努力汲取着大地的营养。秋阳的温暖，秋风的冷冽，让它的颜色越来越纯净，纹理越来越清晰，质地越来越厚实。那些累累的伤痕，是时光颁发的勋章，让这枚叶显现出朴素和丰富，美丽和深沉。它成了一片美好的叶，那是它在春天就拥有的梦想。

五

天越来越凉。它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画上真正的句号。曾经多少次，它在风雨中与枝条一起挣扎翻飞；曾经多少次，它在阳光中和清风一起摇曳舞蹈；曾经多少次，它在风中哭泣或欢笑；曾经多少次，它以为将要和生命说再见却依然安好。然而此次，却是真正的告别，感慨万千又无悲无喜，无限留恋又无怨无悔。秋风起，万千的落叶里，它淡定从容，轻舞飞扬，以最优雅的身姿，作生命中最庄重的告别。从此，它的世界，归于永远的沉寂和安宁……

此刻，它安详地躺在我手中。它是一叶扁舟，载我沿时光逆流而上，漫溯于四季的航程，桨声波影里，上一个冬天，这一年的春天、夏天、秋天如画卷缓缓舒展。过去、现在、将来交汇，流淌成一条时光的小河，将时空浓缩，沉淀在它的每一个细胞里。叶子啊，已不仅仅是一枚叶，它一生中的执着与追寻，已镌刻成诗行，纪念时光，注解生命，诠释理想。

我抄写最蕴藉的文字于其上，制一枚雅致书签，珍藏它于书页中，与智者的思想相依，和仁人的灵魂为伴。这片曾航行于时光之河的生命之舟，静静停泊在我的书页间，总让我不断想起生命最美的过程——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