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草堂,一部流动的诗卷
2023-11-27
像一首长长现代诗里不怎么重要的一个标点符号,随着参差的诗行,漂泊到一座名为“草堂”的庭院前,背倚照壁,久久观瞻。
并不宏伟的门楼,也非雕梁画栋的装饰,红漆点染的木质框架,像极了一位衣着朴素的乡间老人。匾额上“草堂”二字,从碑亭中“少陵草堂”石碑上拓印镌刻而来。据说清代雍正十二年,果亲王爱新觉罗·允礼奉命赴泰宁送达赖喇嘛返回西藏,他途经成都拜谒草堂时,写下了“少陵草堂”四个大字。两侧的对联“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对仗工整,隶书而成,令我想起杜甫的五言律诗《怀锦水居止二首》。其二云: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公元765年一个凄凉的秋天,因肺病而备受煎熬的诗人,想起因战乱而搅扰他生活了四年的成都,想起在草堂生活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痛苦病中写下这两首诗,表达的却不仅仅是对草堂生活的眷恋、对成都这一“形胜地”的牵挂,更是他忧国忧民情怀的再一次真情诉说。望着这扇敞开的大门,我忽然觉得这是诗人面对我们这些来自东南西北、操着不同口音、呈着不同肤色的“群鸥”敞开的博大襟怀,并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对我们说,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这份来自一千多年前的盛情邀约,使我这位来自千里之遥的不速之客感到特别欣慰,特别温暖。
盛情难却,我移步院内,想与这位心目中最伟岸的诗坛至圣、人格高峰举杯邀朋、共适美景。映阶碧草、隔叶黄鹂、参天古木、芬芳花径、人流如川,像一首首诗、一幅幅画展现在我的面前,令人心旷神怡、诗情涌动。我虽在这半生岁月如流的光阴里偷闲写过一些短小的诗篇,得以天高云淡的编辑青睐,但步入此地岂敢妄言诳语,悄悄把琐碎的激情装进衣袋,期许回归陋室,偷偷把玩。因而继续做一个逗号或者顿号,在这诗情充塞天地的庭院里慢慢游走。大廨正中央,是这位出生于“奉儒守官”的仕宦家庭里高唱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坛巨儒历经战乱漂泊后的嶙峋塑像,他那双无助的眼睛安放在“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身上,与他青少年时期飞鹰走狗、肥马轻裘的形象格格不入,不由得令人头涔涔而泪潸潸。两壁悬挂有一副意深语工的长联:“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早年杨雪的散文《风清月白一草堂》当是从这副联中得到了启发,引起了思考,所以才一直深受读者喜爱。走出大廨,远远望去,是一处名曰“史诗堂”的建筑,苍劲有力的白色匾额题字在暗黑色的建筑色彩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两旁楹联“诗有千秋南来寻丞相祠堂一样大名垂宇宙,桥通万里东去问襄阳耆旧几人相忆在江楼”力透纸背,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出这副对联是对这位名垂千古的诗人无限的敬仰与赞美之情。此前读清代诗人沈葆桢的草堂诗,原诗的前两字为“地亦”,我想后人将其改为“诗有”当大有一番深意。大厅正中陈列着一尊半身的杜甫铜像。在这里,杜甫显得异常沉静而自然,他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仁爱精神、“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爱国情怀以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都凝聚在他深邃的目光中和微蹙的眉宇间。
穿过柴门,绕过工部祠、碑亭,我来到茅屋前的庭院里。说实在的,我不远千里,像一只候鸟一样飞到这里来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圆我多年来沉积在心里的一个梦想,就是看看这座茅屋,看看当年诗人为了避难寓居在浣花溪边并喷涌出无数佳作名篇的这所旧居。我伫立在茅屋前,看着这几间茅草覆盖着的、黄泥包裹的竹篱笆墙壁、木质榫卯结构的典型川西民居,不由得悲从中来。杜甫,出身于京兆杜氏大士族家庭,祖父杜审言是唐代著名诗人,“近体诗”奠基人之一,累官至修文馆直学士;父亲杜闲,做过京兆奉天县令,母亲是义阳王李琮之女;而他自己虽因奸臣李林甫的种种科考闹剧屡试不中,但也做过“左拾遗”、工部员外郎,妻子也是在当时主管农业和财政的副部长——司农少卿杨怡之女。这样的家庭背景、这样的社会关系,再加之自己“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少年才华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壮志,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可偏偏造化弄人,一场血雨腥风的安史之乱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更是改变了他“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的顽皮性格。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夏天,带着丧子之痛、离乱之苦、国难之哀的杜甫“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举家投奔朋友来到四川,来到成都,来到浣花溪畔,在朋友与乡邻的帮助下,建起了这座茅屋,开启了人生中又一段悲喜交加的客居生活。在这里,有他亲自耕作,种菜养花,与农民交往,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喜爱与赞美;有他对“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的蜀汉名相诸葛亮才智品德的崇敬与咏赞;也有他“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的惊喜与兴奋;还有他“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忧郁与叹惋,以及“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孤苦与无奈。
在一个秋季的午后,天空张着黑色的幔,凄凉的北风被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在川西平原上喧嚣着,似乎在报告骤雨将至的讯息。在浣花溪边乞讨的诗人想起家中院子里还有一些东西需要收拾,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赶。刚到家门,忽然狂风大作,房顶上的茅草被层层卷起,在半空中打着旋然后纷纷落下。一部分被房前屋后的树枝截留,紧紧搂在怀里,像是眷顾这位落魄的老人,为他日后保存一点温暖的希望;一部分飘飘洒洒,然后一个猛子扎进院子一旁的池塘里,徐徐漂移,慢慢下沉;一部分却随着无情的秋风飞向院外,向着浣花溪出发,然后飘过溪水,落在对岸。无助而饥饿无力的诗人尽管拼命追赶,却无济于事,愁肠百结时,一群调皮的娃娃却肆无忌惮地抱起一捆捆茅草,向着拼命呼喊的诗人扮了个鬼脸倏地跑进竹林里去了,诗人只得拄着那支粗糙的拐棍,慢慢回到家里。
风住了,云浓了,大雨滂滂沱沱,粗粗暴暴,如银河倒泻,诗人赶紧回到屋内,暗黑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诗人点上满是油腻的灯盏,搬来一只破旧的蒲墩坐下,望着满屋如丝的雨水淋淋漓漓地下漏,看着卧在床角上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心如刀绞,长叹一声:雨什么时候停啊!天什么时候亮啊!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啊!
恍惚中,诗人忽然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那雄起的楼群、温暖的灯火,迎接着千万家受苦受难的“寒士”和百姓搬进鳞次栉比的新居、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其喜洋洋,其乐融融。他笑了,笑得那么真诚、那么自然、那么温馨,这是他一生的希望啊。“好了,只要他們住得好,吃得饱,穿得暖,享受自由祥和的生活,就够了。够了,够了,即便我还在这破旧的茅草房里马齿加长,空度一生,甚至冻死,饿死,也够了,够了……”这位高贵的诗人自言自语道。
不久,他把自己的这段经历写成了一首诗,一首令长于他且慨叹“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的“诗仙”、少于他且哀叹“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诗王”都汗颜的诗,这首诗的名字就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正是因为这首诗,我们更加了解了杜甫,读懂了杜甫,景仰着杜甫,热爱着杜甫,也使得整个草堂、整个成都、整个川西、整个四川处处洋溢着诗的气息、弥漫着诗的芬芳。
走出草堂,只见穿行的人流依然缓缓淌进草堂,就像一首长长的诗无休止地续写着,续写着炎黄子孙的襟怀与情愫,续写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历史与文化,续写着华夏儿女千百年来的梦想与追求。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