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春风拂雪
2023-11-27雪下抽柴
雪下抽柴
1
去老师办公室搬作业时,周质又遇上了李弋安。彼时,邹老师正把笔戳在本子上,说李弋安写的作文是流水账。
李弋安把夹在臂下的篮球放在角落里,无所谓地站在办公桌边。邹老师抬眼看见周质,灵光一闪,将她的作文本翻出来:“你看看人家周质是怎么写记叙散文的!”
周质虽说在理科班,但理科成绩很不稳定,反倒是语文很好,是语文科代表,作文还总被印在模范作文讲义上。
此刻,周质尴尬地走过去,看见摊开的两本作文本,一本上面全是红色的问号,另一本则是一排排的波浪线。
“字也写得要飞了。”邹老师还是不解气。她不过是要挫挫李弋安的傲气,别成天仗着理科好,就不好好学语文了。
李弋安心里哼笑几声,扯了扯嘴角,开始看摊开在眼前的作文本。
他是第一次见她的字,和她这个人文静的表象倒是不大一样,她的字看上去流畅潇洒,甚至透出一丝张扬。不知不觉间,李弋安竟然看得入神,抬手翻了一页,动作有点大,带出了夹在里面的一张征文大赛海报。
周质以为他把自己的本子怎么了,忍不住抬起头。“你在看什么?”说到一半,她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一把从李弋安手里抽走那张纸。
“你想参加那个征文大赛?”纸张的边缘划过李弋安的指腹,传来一阵短暂而锐利的疼,他揉了揉,心想这家伙动作真粗暴。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出了口。
周质的脸色由白逐渐转为红色,内心深处还未明确的想法骤然暴露,还是在这个人面前,这让她异常窘迫:“看看而已。”
偏偏对面的人不依不饶地盯着她。她重新垂下眼睫,不去理会那双探究的眼睛。她在的理科实验班学习那么紧张,哪里有时间去参赛?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况且,她为什么要跟这个人多说什么呢?
2
周六,周质一大早便去了学校。结果,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居然看到了李弋安。少年正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朝她桌下探看,被撞见后也并无慌乱,反倒问她现在可不可以交作文——显然他是超出了最后期限,想偷偷把作文本塞进来。
周质并不看他,只点点头。
虽说同班一年多,他们却没说过几句话,偶有目光相接,周质也条件反射般地移开。她有严重的异性恐惧症和赤面恐惧症,这种特质让她在面对帅哥时脸红得格外明显。李弋安一进校便因为长相出众成为焦点,再加上理科出了名的好,又打得一手好篮球,很难不让人产生倾慕之情。
李弋安见她整张脸在几秒内红透,如一滴红墨水落进盛着清水的白瓷盆里,无声而迅速地晕染开来。他愣了一下,他见过很多女生在他面前脸红,但像周质这样的却是第一次。零碎的记忆涌上他的脑海,之前电脑课正好和周质坐在一起,他转头问她问题时,她表情慌乱,红着脸垂下眼睛不看他;很多次他们无意间的眼神对视,她都仓促地移开视线。
明明已经是粉红色的面孔,为什么偏偏仍然是毫无波动的表情?这种极不协调的形象,让少年的心湖激起了微妙的涟漪。鬼使神差般,李弋安笑嘻嘻地道:“拜托啦,帮个小忙。你别反应这么大呀!”
周质脑子空白:“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吐出句相对温和的话,“我不会告诉老师你作文交晚了,至于脸红,希望你别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李弋安听出来了,这是让他别自作多情。
“那你为什么总是不敢看我?”
周质不说话,感觉胸口堵得厉害。
李弋安见她又不出声,回过神来也觉得没必要,他从来不是说这种话的人。
“算了。”他泄气地走开。
“算了,你这副怪脾气,我是管不了你!”周质发现,李弋安的话跟父亲不久前说过的这句话重叠了。当时她不过是提了一嘴自己无法从物理化学中获得任何乐趣,父亲便和她争执起来,认定她的性格中存在着天然的缺陷,致使她意志力薄弱。
这些东西混在一起, 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脸红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又懂什么? 有什么資格对我说‘ 算了?!”
李弋安顿住了。少女满脸通红,抬起眼睛逼视着他。
“ 你是自我意识太过剩了吧。我的脸红就像生病了一样,听说过异性恐惧症和赤面恐惧症吗?我最害怕的就是被别人误解,简直是受到了奇耻大辱,明白吗?”内心出奇的愤怒和一直压抑着的对父亲的无意识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爆发,竟让周质感到久违的畅快。
3
小学时,周质曾被父亲逼着参加过一个跆拳道班,班里全是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生,在那里她品尝到了最初的拘谨与不安。而父亲对她的不自在置之不理,反而批评她内向的性格。所以,不知从何时起,即便只是和异性四目相对,也让她局促不安。
这个埋藏心底的秘密却在李弋安面前暴露了。冷静之后,周质对自己的言行深感羞愧,或许是理科实验班的学习压力过大,才让她的负面情绪爆发。不过,说到底还是李弋安的错。
她想起上个月全市数学联考成绩出来那天,学校在同一天举办了篮球赛,李弋安投进七个三分球,带队一举拿下冠军。全场为之欢呼,少年在人声鼎沸中意气风发。周质坐在看台上和其他人一道鼓掌,实际上心不在焉地担心着将要公布的数学成绩。
篮球赛结束后,回到教室,李弋安因为考得太好要被公开表扬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周质看到自己那可怜的分数后,僵坐在位子上,有点想哭又忍住了。
教室后方,一群人在为李弋安喝彩或是惊叹。李弋安总是这样张扬而肆意,能力出众,轻易获得他人的喜爱,风光无限,这些都是周质并不拥有的。这样的人确实无法理解她,她对此并不沮丧,但他不该在不了解她的情况下说出那些轻率的话,真正激怒她的是他潜在的轻慢、无礼和理所当然的误解。
那天的周质如沉默的火山突然爆发,李弋安完全被她吼蒙了。他是被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只有父母偶尔会对他说重话。她却用厌恶的眼神和语气告诉他,他在自作多情。
当天晚上,李弋安失眠了,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周质泛红的双眼和脸颊。夜里三点,他从床上弹起来打开电脑,开始搜索“赤面恐惧症”和“异性恐惧症”,不知不觉间就看到了天亮。等到了学校时,李弋安已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甚至还想找个机会和周质道歉。
4
他在教室后门碰上过周质几次,她捧着一堆书进来,他要出去,她就率先移开视线,脚往旁边一挪,完全不想和他有任何交流的样子。
他发现,周质确实不怎么和坐在旁边的男生说话,课间会跑去几个女生身边聊天,笑作一团,眼睛弯下去。李弋安实在很好奇,她每次都在说什么呢?
有一次,他去找坐在她斜后桌的男生商量篮球赛的事情,周质背对他和旁边的女生聊得正欢。于是,他就一边听男生说篮球赛,一边分出一只耳朵听周质讲话。
上一节语文课上正好在学沈从文《边城》的节选,下课她们几个女生便聊起来。周质对面的女生姜来说想看看男主角傩送到底长什么样,周质却说:“我特别想吃那里面写的撒了红辣椒、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
李弋安被她狡黠的语气和想法打动,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姜来也笑她,还想起来周质之前对另一篇课文中的油豆腐念叨了一个课间。
“是哦,我记得好像是鲁迅的一篇文章,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酒楼。”周质思索着。
李弋安“扑哧”一声笑出来,“是《在酒楼上》吧。”他一个激动,朝着周质的后脑勺脱口而出。周质惊讶地回过头,瞟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继续和姜来说笑。
被无视的李弋安讪讪地回到座位,内心却被激发起奇异的斗志。他继续观察她,渐渐明白过来她确实怕生又慢热,像一只把珍珠紧紧揣在怀里的谨慎的河蚌,只有在几个好朋友面前才会敞开胸怀,展示她有趣的内在。
他还发现,她最近总是悄悄把一沓纸拿出来看,聚精会神地在上面书写。最近物理和化学的小测成绩出来后,她都被点名批评了,可她还是在自习课上忘我地写作。
李弋安觉得自己看到了周质不为人知的一面,知道她想做什么,便自顾自地认为自己共享着她隐秘的心绪。所以在周质答不上来化学题目时,他毫不犹豫地写了字条给她。但周质不过道了句谢,说她可以自己做那道题。他写给她的那张字条孤零零地躺在离她手臂很远的地方,下课时周质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5
十月的一天,周质前往邮局, 终于将征文寄出,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担子。心情轻松的她走进校门对面的面包店,面对着样式各异的面包,犯了选择困难症。这时,几个身姿高挑的人身穿靛青的校服,走到她所在的橱柜旁边,周质立刻拿了一个可颂,然后背过身去。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同班男生曹昂:“你是不是运动会又拿了两个第一?”
“嗯,四百米和跳高。”那声音听上去漫不经心,是李弋安,似乎还站在她后面。
周质顿了一下。
曹昂是个话痨,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退到了她身边,然后“咦”了一声。周质条件反射般往旁边挪开半步,径直去收银台结账了。
“咦?刚刚是周质吧?她脸红了吧?”曹昂嘟囔道,“我吓到她了?”
“别自作多情,她跟你又没交集。”李弋安收回盯着门口的视线,小声道,“你管人家呢,她想怎么反应就怎么反应,不能是单纯不喜欢有人靠太近吗?”
曹昂不過是开了一句玩笑,没想到引来一顿莫名的嫌弃:“怎么回事,吃炮仗了这么激动?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说完,曹昂咂了咂舌,品出点不同寻常来。李弋安虽说很受女生欢迎,但他没搭理过任何一个,这种人竟然会主动替别人说话?!
6
教室里只剩两三人,周质吃完面包,窗外的天已渐暗。她去楼下扔垃圾,刚走到三楼,头顶的灯光闪烁几下就灭了,原来是停电了。
她慢慢地往墙壁那边摸索,刚挪了一步,手机就从兜里滑出来,滚了下去。她无奈地蹲下来,借着外面林荫道上的灯光,一级一级地找手机。
也许是因为一直保持着身子往下倾的蹲伏姿势,她突然感觉意识变得晕晕乎乎,身体也开始摇摇晃晃。然后,她的胳膊就被人握住了,那个人用力地拽住她,阻止她往下栽。
“谢谢。”周质转过身,被一团光晃得看不清人。那人把手机往下移了一点——竟然又是李弋安,他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
“小心点啊。”李弋安瞪着她,不满地说,好像她做了什么威胁到他的蠢事。
“嗯,我是为了找滚下去的手机。”周质想拨开脸颊旁的发丝,却发现他仍然握着自己的手臂。
“啊,不好意思。”李弋安脸上现出慌乱,下一秒就猛地缩回了手,他的耳朵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变得滚烫。
周质沉默着移开视线,正要再说什么,少年已经举着手机先一步走下台阶,在楼梯口捡起了什么,站在那里仰视她。她只好走下去接过自己的手机,然后,他们一起来到一楼走廊。
7
走廊旁是被教学楼围出来的庭院,幽静的山水池映出一弯月亮。远处的人声朦朦胧胧地笼在少年心上,又带起一丝躁动。眼下正是时机,李弋安感到胸腔内异样的震动,是因为自己即将道歉吗?还是因为和周质一起站在静谧的庭院里?又或许两者都有。
“对不起,我为我当时说过的话道歉。”少年开口了,山水池中的月亮泛起细微的波纹。“那天回去之后,我很生气,从来没有人那么说过我,但后来我明白了,这完完全全是我的错,我是气我的自以为是。一直以来我都想跟你道歉,可一直没有机会。我……我有去了解你说的那些恐惧症,我知道了,那不是你的错,我也不会再那样误解你。对不起,周质。”
少年垂下头,望着她的眼睛湿漉漉的。
其实从他扔给她字条起,周质就已经不怎么讨厌他了。现在他又认可了她内心的动荡不安,这让她露出由衷的笑。
那之后,周质的异性恐惧症和赤面恐惧症仍旧存在。而李弋安似乎单方面默认了和周质的熟悉,总是时不时跑过来和她斜后方的男生讨论篮球,然后和她搭话。时间一长,周质也会和他聊上几句。她发现,李弋安似乎和她意外地合拍,总能领会她话中的有趣之处。
高二寒假,周质获得了征文大赛的复赛资格,参加完复赛后,她和父亲进行了一番彻夜长谈,表明想转文科的决心。父亲长叹一声,不再阻拦。不久后,周质获得了征文大赛金奖,高三第二学期开学时,又通过了中文系的自主招生考试。
那天晚上,自习结束后,周质走出教室,旁边等着的人立马从楼梯转角迎过来。李弋安和她并肩走在静谧的林荫道上,心照不宣地陪伴彼此走过这一段,那些隐匿于心底的话,就等高考之后再说吧。
静静//摘自《花火》2022年11月B版,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