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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器

2023-11-27

思维与智慧 2023年30期
关键词:管乐器羌笛喇叭

◎ 汗 漫

响器,响亮的器皿。

世界过于寂寞,需要响器、响亮的器皿,破空而至。

在中原乡村,一旦有唢呐、笙、笛子一类响器,集体乍然嘶吼,田野里埋头劳作的农夫就心头一震,抬头,眺望响器演奏的方向。

我曾走进上海大剧院,听日本电影作曲家武满彻的纪念音乐会,最难忘的还是某年春,在上海大剧院看“敦煌气韵”中国民间管乐器展览。五十多个民族的六十多件管乐器,陈列在镭射灯下。王之涣《凉州词》中忧怨杨柳的羌笛,我第一次认识。它类似巨大烟袋,由牛骨制成。当年吹奏羌笛的人托起漫长笛身,与我祖父抽烟的姿势,没有区别。只不过,羌笛吹动的是朔方边塞的凉风月色,烟袋喷吐中原的土腥火焰。

羌笛旁,还有胡笳、箫、口弦、木叶、骨笛……倘若没有这些乐器、响器,边塞诗乃至古中国的生活方式和言说,将会逊色几分?古人倾心歌咏的乐器、响器,一般以金、木、石、匏、土、革、丝、竹八种材料制成,分作以手弹拨的弦乐器、以嘴吹奏的管乐器两大类。不同质地的乐器,蕴含不同情愫,类似于不同地域的人具有不同禀性,而不同的演奏方法,一概直指人心——十指连心,口诵心惟。

那一天,走出大剧院,我发现上海街头的柳树突然绿了,像沉寂一冬的乐器,被大地吹绿了。在故乡中原,春天处处可闻柳笛声。那是一种微型的绿色管乐器、响器,中间凹陷、通透,边缘敞开。由武当、伏牛、桐柏、秦岭四座著名山脉簇拥起来的南阳盆地,是最大的响器,被春天吹动——用太阳这一上唇(涂口红)、月亮这一下唇(涂银粉),贴着盆地周围群山边缘,吹——动——

其实,柳树、盆地之外,响器、响亮的器皿,无时不有,无所不在,让这个世界生生不息:蓄满雷鸣电闪风雨声的天空,藏满吼叫的骡马牛驴,少年腰间的蝈蝈篓子,夏日风中的大叶白杨,躺在情人怀中细声细气呜咽的女人,深夜里加快流速的江河……“凡是夜里叫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是好的。”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如是说。也许,在她看来,黑夜本身就是大响器,成为一方地域暗喜与痛悲的揭示者。

我喜欢的诗人沃伦,常常在夜空下倾听:“那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失的东西,而是鸟鸣时的那种宁静。”

显然,鲁迅不是沃伦所怀念的那一类鸟。他鸣叫时,一个民族不会宁静,地火在燃烧。他把自己看成“恶声的鸟”,与周围其他类型的响器,格格不入。在荒腔走板的时代里,鲁迅的恶声,实则是定音鼓和边鼓,校正复警醒。在“瞒与骗”中昏沉欲睡的国人,蓦然睁眼,看窗外有前行者的火把,像钻头,在黑夜这一座铁屋上凿出缺口。

与鲁迅同时代的林语堂,没恶声。他喜欢苏东坡,作《苏东坡传》。在儋州,苏东坡来到水边,“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这春瓮夜瓶,就是发出哗哗啦啦水声的响器。回屋,他把江水月色泻于锅灶,以文火煎煮新茶、消解块垒,心律渐渐平复。

或许,每个作家都拥有一种隐秘欲望:使笔、文字乃至自身,成为一件乐器、响器。

意大利作家艾柯,曾经花两千美元买了一个喇叭。“要演奏喇叭,你必须长时间训练嘴唇。在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吹得还不错,可现在已将技艺忘却,吹得不堪入耳。但我每天都吹,因为我希望回到童年。对于我来说,喇叭见证了我曾经是个什么样的小孩。我对小提琴没什么感觉,但是看见喇叭我就血脉偾张。我吹得越多,便越能清晰地回忆起儿时的曲调。”这一段话,让我也血脉偾张,仿佛回到唢呐响彻田野的童年故乡。我对艾柯的文笔有感觉。

美国小说家福克纳说:“把狂欢和爱放进文字,是明智的,因为,它们其实都别无居处。”狂欢和爱,在文字的容器里才能得以保存、发出声响。一本书,的确有着响器的形状。

“作家乃不幸之人,把痛苦隐藏内心,但他嘴唇的构造却能使叹息哀号通过时,转化为美妙乐章。”丹麦哲学家克尔恺郭尔的这一段话,使我获得辨别作家的方法:嘴唇是否有响器边缘的轮廓。

小作家是小响器,像唢呐、笙、笛子、手风琴、铃铛、胡笳、箫、口弦、木叶、骨笛、柳树、蝈蝈篓子、大叶白杨、鼓、鸟、喇叭……

大作家是大响器,像雷鸣电闪风狂雨骤的天空、深夜加快流速的江河、盆地、春瓮夜瓶……

(苦乐年华摘自《新民晚报》2023年8月21日 图/槿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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