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眼镜的我是守门员

小学五年级时，我入选校足球队，任守门员。

感谢大胆任用我的体育老师，他叫王庆全，是从沈阳青年足球队退役的球员。印象中，他爱穿一件褪色的大翻领运动服，总是那么年轻、有派头。他黑黢黢的脸庞不甚光滑，爱瞪大眼睛端详人。端详好了，出乎意料地说：“你，你，还有你，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王老师的办公室不怎么好，在地下室。屋子本来就不大，还堆了不少体育器材。但对于我们来说，这里无疑是一块“圣地”！前专业队球员斜坐在办公桌前，赞许地看着我和另外几个孩子，宣布：“今后，你们就是校足球队的了。”

王老师极善于给自己的球员打气。他激励前锋时爱说：“有球你就往门里捅， 他们那门是纸糊的，一捅就破。”激励我这个怯懦的守门员时， 他又换了一种说法：“别怕，他们比你更怕。见球你就往上顶， 那球肯定是你的。” 王老师充满智慧的话语给我们带来强大的自信心。他的正规球队出身更让我们骄傲——你们别的学校谁行？

没有统一的球衣，连不统一的球衣也没有，比赛前穿什么，比赛时大家还穿什么。我唯一的变化是向王老师借了两个护膝，套在腿上紧绷绷的，高兴得不得了。

我当时已经不幸戴上了眼镜， 近视200 度。王老师说，若不是我近视，他一定把我送进沈阳市业余体校，专门学习当守门员。对于我来说，这是极大的鼓励。

守门员戴眼镜的不多。我们区那些校队里，只有我一个，这无疑是我队一大特点。用现在的话说，应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每次比赛， 我一上场，总能引来一片目光。

在我看来，那都是尊敬的目光。这很好理解，踢球和当学习委员不同，一般没有戴眼镜的。可是，如果有谁戴了，那他一定有两下子。当然也有人用轻蔑的目光看我，甚至喊我“四眼驴”。对此，一般我都听之任之，假装没这回事。有时实在喊得我不高兴，一气之下，就狠狠回骂他一句“玻璃眼”——既然你把我的镜片当眼睛，那你的眼睛不是玻璃球是什么？

寒假里，有一次下雪，我们依然按规定返校，扫完雪分成两队踢球。王老师本来是教练兼裁判，不料他突发少年狂，竟截下球，盘带起来。他三盘两带到了我的门前，举脚怒射。我见势不妙，就想转身躲闪。

很简单，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问题在于我慌得厉害，没等转身，脚下一滑，向前摔倒了，看上去却像足球术语所谓的“前扑”，俗称饿虎扑食，也就是上半身触地，两腿在身后扬起。

就在这时，王老师射门了。球不偏不倚，直奔空门而来，场上所有人都认为那球必进无疑。刹那间，奇迹发生了，我高扬的脚后跟动了一下，触电般震颤，竟把球生生挡了出去。城池未失，众皆惊诧。

王老师不明就里，以为他的学生身手不凡，感叹说：“刘齐呀刘齐，小小年纪你怎么就近视了呢？”然后郑重重申，“你要是不戴眼镜，我一定给你找个好教练，让你有大出息。”其实当时我就没戴眼镜，眼镜早在“前扑”的那一刻就甩丢了，那时我顾不得回应老师的夸奖，正趴在雪地上寻找呢！

经过一番苦练，或曰快乐的训练，春季开学后，我方将士如虎添翼，横扫八方无敌手，一举夺得了沈河区小学足球联赛冠军。击败最后一个对手那天，王老师脸涨得通红，似乎特别激动。他狠狠捏着我的手，半天不松开，疼得我哇哇叫。

当了冠军，好事接踵而来，最大的好事是给全国联赛当球童。那时没有球童这个雅词，只好叫“捡球的”。每人发一个小板凳，乖乖坐在球场周围，白线以外，感觉幸福极了。连后脊梁都麻酥酥的，觉得全场成千上万名观众并不怎么看球，而是在羡慕地凝视捡球者，主要凝视名叫刘齐的那小子。于是又有些羞赧，嫌自己的腿太细，与所担负的光荣任务，与王老师的殷殷期望不大般配。

六年级末考完中学后，我又参加了沈阳市小学生足球赛，是淘汰赛，在南湖的正规球场举行。场面很奇妙，两组四个队同时在一个场子踢，横着踢。两个现成大门空闲着，另外立了四个小门。我们与和平区的冠军队朝鲜族小学队交锋。对手都是朝鮮族孩子，踢起球来，和他们的父兄一样强悍、顽强。那一仗我们以0∶2 落败，失去了进入下一轮的机会。

当天天气很晴朗，赛场树木繁茂，野草芬芳，大头蜻蜓悠然飞翔，朝夕相处的小伙伴汗涔涔的，意识到再也无缘并肩参赛了，默然无语，品味孩子式的离别惆怅。王老师则嘱咐说：“有机会常回学校看看。”

再次回到学校，竟是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校园里落满黄叶，满眼都是新人。我被聘为校外辅导员。打听王老师的下落，在场的教职员工都说不太清楚。不怪他们，别说当年的老人，就是当年的校舍，也已被拆除得一干二净。

辗转进入低我一级的校友微信群，群里一个球友说：“王老师不在了。他活着时，没少念叨你们那届学生。”

（摘自《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