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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种

2023-11-23徐琦瑶

文学港 2023年11期
关键词:泥鳅三轮车摩托车

徐琦瑶

刚听说林秋出事那会儿,我就想把他的微信删掉,可看着他的头像,那个穿着黑衣骑着摩托车的身影,又犹豫了。我不忍心就这样让他彻底消失。

没想到,下午三点四十六分,黑泥鳅突然给我发来一条微信:“杨老师,晚上有空吗?”

我的脑海里猛地刮过一场暴风雪。

我问:“你是谁?”

对方回答:“学生叶小娅。”

吁出一口气后,还是没完全回过神来。叶小娅,我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我只当过三年的民办教师,况且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自己都快忘记那个身份了,也把那帮学生忘得差不多了,除了林秋,其他人我后来几乎没接触过。

见我这边没反应,对方又回过来一句:“我就是班上那个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不方便的女生。”

我心里一动。没想到,我竟然需要一个学生以自己的疾病来唤起对她的记忆。当时班上确实有个女孩子,两条腿呈O 形,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她留着两条又粗又亮的大麻花辫,一直长过腰,走路的时候辫子甩起来啪啪作响。哦,她叫叶小娅。

“杨老师,晚上我们一起喝杯茶吧,我想跟您聊聊林秋。”

我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一刻钟。这一刻钟,我就待在茶楼附近的停车场。在车上,闭上眼,让自己放松,然后开始想一张面孔,黑皮肤,细长眼,额上的头发很浓密。

黑泥鳅。这个外号还是我送给他的。那时,我是他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林秋家就在学校旁边,好几次,我们看到瘦高个子的林秋妈提着一根乌溜溜的烧火棒,撒着大脚急吼猛追。前面的林秋,钻门角、越篱笆、爬草垛、跳土坎,溜进学校大门,回头不忘朝他妈做个鬼脸。“真是条黑泥鳅!”我对着他的背影脱口而出,刚好被几个学生听到。随着几声“哈哈哈”,这个外号便不胫而走。

大概是三年前,林秋加了我的微信,微信名正是黑泥鳅。我们成为好友后,一直没在微信里聊过。

一个月前,林秋出车祸意外身亡。现在我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获得这个消息的,只知道林秋骑着摩托车从东理来到宁城,在大运街与一辆货车相撞。

来宁城好多年了,我还没有去过大运街,从网上找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条普通的老街,街面凌乱,一栋老房子的墙上爬满了粉色的凌霄花。林秋骑着摩托车风一样地驶来,他也该看到这满墙的凌霄花了吧?

这座茶楼很普通,装修也没什么特色,包厢名字俗气中透着些许可爱。一心,双喜,三笑,我一间一间地走过来,向左拐了个弯,看到了七夕、八仙,然后就是叶小娅所说的九天。

我推开门,里面那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小小的个子,烫着碎碎的小卷发,穿着百褶长裙。“杨老师好,我是叶小娅。”她的脸很饱满,笑起来像一个粉色的气球。

室内的灯光显得过亮了,如同叶小娅的眼睛,我有点不适应。龙井的味道也不好,我疑心是去年的陈茶。

“小娅,你怎么会有林秋的微信?今天真把我吓死!”我的话里好像掺了几粒沙。

“对不起,杨老师,一打开林秋的手机,我觉得自己就是黑泥鳅了。”她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了。

叶小娅说,林秋有两个手机,他那天来宁城,把这个手机忘在她那里了。“我没想到,他的手机竟然没设密码,也没设指纹开启,他好像对这个无所谓,这几年他就变得这么无所谓。”叶小娅说到最后,低垂着眼,用她碎玉般的牙咬着下嘴唇。

“杨老师,林秋的微信里有一条给您的却没有发出去的消息。”

我等了她好一会儿,她没有往下说。

“你请我喝茶是因为这个吗?”我试探着问。

“不,不是的。”她使劲摆着手,停了一下,低下头问:“杨老师,您是不是和林秋很熟?”

我不想跟她绕下去,便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谈林秋?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跟你们联系,你也应该没必要特地来告诉我林秋的死讯吧?”

她猛地抬起了头,眼睛精亮得像小猫。“杨老师,这是两回事。无论您知不知道林秋的死,对我来说,我真的很想找人说说话,聊聊他。我想,两个人在一起,自由地聊一个死去的熟人,应该可以释放出内心许多东西。”

我很想说林秋并不算是我的熟人,但没有说出来。叶小娅的热烈与坦诚,让人不忍拒绝,可也一下子无法博得我的好感。

“你怎么能够肯定我俩可以自由地聊,而且可以聊到心底里去?”我笑着问。

“因为杨老师是杨老师,而且您跟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了。”她笑着说。

“哦,跟一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来谈过去,比较安全,是吗?”我轻轻晃着杯中的茶,半笑着瞟了她一眼。

她怔了一下,“杨老师,您不介意吧?”

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义务因一个疏远的故人来替他人分担悲伤或者其他让人不快的东西。我一口喝干了茶,用两个手指头把杯子在桌上不停地拨弄着,不想说话。

“杨老师,林秋那会儿没有跟我们一起毕业,您还记得吗?”叶小娅帮我续上茶水。

我当然记得,三年前林秋加我微信时,尘封很久的往事就哗地跳了出来。

那年秋天,他们上六年级。一个早上,大家正在操场上做操,突然有两个人走进校园,穿过整齐的队伍,直接走上了领操台。光着脑袋的那人是村委会副主任,他朝宋校长打了声招呼,又做了个手势,喇叭里正在播放的广播操口令戛然而止。他从宋校长手里接过话筒,目光炯炯有神。“今天,我们给林秋同学送奖状来了。前几天,东公山着火了,林秋同学第一个到村里报信,并积极参加了救火行动。我们感谢林秋同学,他是我们东理镇的英雄少年!”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把右胳膊狠狠地往上扬了一下,手中的大红奖状呼地被甩了出去,随风飘到了台下。那帮学生挤成一团,争着捡那奖状。啪啪啪,宋校长用力地鼓起了掌。随即,整个校园响起了无比热烈的掌声。

集会结束了,人群散去。宋校长走到我身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笑眯眯地说:“小杨,不错。”走了几步,她又回过身来,柔声说:“民办教师转公办的新政策马上就要下来了。”嘴角那抹笑容,让她看起来很可亲。

语文课上,我又表扬了林秋。我用宋校长一样的目光和语调,对全班同学说:“林秋同学有高尚的集体主义精神和热爱自然、保护自然的优秀品质,每个同学都要向他积极学习。”雷鸣般的掌声中,林秋的脸涨得通红通红。

下午,林秋没来上课。班上还有一个座位也空着。

下班后,我正在学校旁边的水井边洗衣服,突然听到林秋家门口一片嘈杂。有个学生过来,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林秋妈妈提着烧火棒在打林秋。我有点奇怪,这次林秋怎么不当黑泥鳅了?那个学生又说了一句话,没等我听清楚,便跑远了。我呆了呆,一种慌乱的感觉慢慢闯了出来,像水花一样飞溅。磨磨蹭蹭洗完衣服,刚回到宿舍,宋校长就来了。她沉着脸,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林秋被村委会的人叫去了。”

我朝林秋家张望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他。有人跟我说,林秋又去了派出所,因为东公山上的那把火是他故意放的。

几天后,瘦高个的林秋妈来学校了,红着眼在宋校长办公室待了好一会儿,又在操场的领操台上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跟谁也没打招呼。后来,林秋课桌里的书包、课本都不见了。林秋再也没来上过学。

“杨老师,那回东公山起火后,如果林秋跟别人一起溜了,后来是不是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叶小娅突然坐正身子,问道。

“他——很后悔吧?”

“他这话跟我说了好多次,最后一次说的时候,他已经迷上了摩托车。

“他——跟你关系不错吧?”

“杨老师,我想问您,林秋这些年一直都跟您有联系吗?”

“没有。三年前,我侄子在修摩托车时碰上了林秋,林秋那时在宁城一家摩托车修理店上班。因为老家都在东理镇,两人就多聊了几句,结果聊到了我,他就向我侄子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加了我微信,但我们没怎么联系,印象当中只通过一次电话。听我侄子说,他那次还看到了林秋的女朋友,长得还不错。”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到他女朋友,好像并不全是潜意识里对林秋幸福的想象吧。

“这是他的第三个女朋友,后来也跟他分了手。之后,他就结束了在外漂泊的日子,回到东理,继续修摩托车,在光华街。说到他漂泊,杨老师您可能不理解,他出事后就到外面去了,十多年来一直在外面,哦,不是指学校里那件事。回来后他很少回家,吃住都在车行,我经常去他那里。他有时也来我这里,我开着一家玩具店。说不清楚,这么多年后,我和他竟然还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相处。他除了修摩托,就是骑摩托,他骑车的时候,比修车的时候更多。有一次,他跟我说,如果我愿意,他以后出去骑车就带上我。他还说,只有我俩一起出去,那才是真正的远行,骑摩托车的意义也在这里。但那天,他出去竟然没有叫我。如果他叫了我,我大概会下定决心的。”

我有点跟不上她叙述的节奏,没有完全听明白,而且还很惊讶,甚至怀疑那是不是林秋的原话。但转念一想,林秋为什么不可以爱上叶小娅?这世上有许多事,本来就是稀里糊涂的。

有一段时间,我在宁城过得很狼狈,生意失败,身体垮了,亲友离弃,家也不再是家。那时,最怕下雨,望着连天的雨幕,就会产生万箭穿心的感觉。

我唯一接到林秋的电话,就是在那时候的一个清晨。我很早醒来了,还被头晚的浓酒纠缠着。裹起睡衣下了床,喝完一杯热水,拉开窗帘,望着蓝乌乌的天空,我不知道这一天是继续和人喝酒,还是该去找律师,把未完的事给解决掉,或是去医院看前几天约的医生。突然,手机的屏幕闪起来了,很快又隐了下去。我想也没想,就回拨了过去。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人,让我感到很亲近,即使对方是拨错号码了。

“杨老师,对不起,不该吵醒您。我是林秋,您以前叫我黑泥鳅。”

这个电话打了约一节课时间,其中半节课是沉默,双方都有沉默。林秋说他已经离开宁城,回到老家了。他说,县里引进了一个大项目,地点就在东理,从外面来了好多年轻人,他们白天来镇上上班,晚上住在县城,一部分人来去就是骑摩托车的。他说,那些人骑着摩托车,像一群岸上的鱼,只知道来来回回地扬着风和土。他说他骑摩托车的时候,就像在大海里飞,海浪会一直为他翻涌为他让路。最后,他说他昨晚跟人打了一架,让他想起了当年跟刘三强的那一架,这些年他都没有忘记,但不是为了看自己的笑话,而是为了等待一个真理。

“杨老师,我虽然读书不多,但我知道有这样一句话:我爱我的老师,但我更爱真理。”

放下电话,我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梦见在东理小学的校门口,林秋举着烧火棒,好像要来打我,我沿着学校围墙拼命跑。林秋驾着一辆摩托车,嗖地飞过墙去,顺便把我像抓小鸡一样拎起来,甩在后座上。墙内便是海,雪浪滔天,我紧紧地抱着林秋,不敢睁眼。浪花打在身上,软软的,暖暖的,我们像穿梭在天上的云朵里一样。

忘了是怎么醒过来的。等我全部清醒的时候,泪一阵一阵涌出眼眶。我在床上躺了一天,想得最多的是,该回东理去看看。

直到林秋的死讯传来,我都没有回东理去过,但那种万箭穿心的感觉渐渐淡远了。我彻底结束了错误的婚姻,恢复了健康,开了一家鞋店,重新让生活走上了轨道。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不跟它死磕,它有时也会为你放出一条路。

“杨老师,林秋后来跟我说过,有一段时间他很想碰上熟人,当然不是每天都碰上的身边那些人。林秋退学后,你俩一直都没有碰过面吗?”

“小娅,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意这个?”我有点不高兴,真不知道林秋给我的那条未发出来的微信,到底说了什么,让叶小娅反复地试探我。

“我只是在想,一个孩子突然间被人高高捧起,又突然间被人狠狠踩在脚底下,他一个人到底能承受住多少?他能从旁人那里得到一点温暖吗?哪怕是浮浅的同情。”

沉默压满了整个房间。好一会儿,我问叶小娅能不能换壶茶,绿茶里有一股陈年的清苦而薄凉的味道,我不想品尝了。

重新送上来的是一壶茉莉花茶。“杨老师,茉莉花茶是将茶叶和茉莉鲜花进行拼和制成的,添了花的香味,去了茶的涩味,喝起来会更顺口。”

这个我自然清楚。花茶离真正的茶,终究是差了一段距离。

“茉莉一出,百花不香。人们把香入茶,却让茶不是茶,花不是花。”

“茶也好,花也好,都是被人享用的,受人喜欢,自然被追捧,不被待见,最多是遭到冷落。但是人就不一样,比冷落更冷落的法子多的是。”

茉莉花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果然是轻佻的,袅袅婷婷,娇媚百生。它越醉人,就越撩动我内心的疼惜。

我向叶小娅讲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发生在林秋退学后的两个月。那时天气已经很冷了。早上起来,宿舍的自来水管被冻住了,我只好去校门外的水井打水。打满一桶,正要打另一桶,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桶。“杨老师,我来吧。”抬头一看,是林秋。他的脸依然很黑,比之前黑得更沉,下巴尖了很多,嘴唇有点泛灰,身上穿着一件旧棉袄,没系着扣,里面的毛衣用不同的毛线拼织着,领口处脱落了好几针。“林秋,你这么早在这里干什么?”我问他。“帮家里挑水。”他泛着一丝笑意。我才注意到,他旁边还有两个空水桶。

他帮我打满水,抓起我的扁担套上桶绳,要往肩上搁。“别——林秋,我自己来。”我拦住他。他愣了一下,怯生生地问:“杨老师,是不是帮你挑水,我也进不了学校的大门?”“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老师,那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可以呀。”“老师,一个人无心犯了错,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补救,都不能被原谅吗?”“这……这要看具体情况……”我急忙把林秋轻推开去,挑起两桶水就走。一路走得太急,桶里的水不断地晃着。到宿舍门口,桶里只剩一半的水了,两只裤脚都被沾湿了。放下扁担,我呆呆地立了好一会儿,不敢用这井水来洗漱,水面上浮着林秋的眼睛,细长的眼里全是寒意。

第二件事大概是在一年以后。由于转公办教师困难,我在叶小娅他们小学毕业后,就辞职在东理镇上开了一家书店。起初,生意不错,那些金庸武侠小说和《知音》之类的杂志,非常有人买,书店常常开到很晚。一天晚上,我关上店门,正要回家,却找不到自行车钥匙了,只得叫住前面马路上一辆正在经过的人力三轮车。等车驶近,才发现骑车的是林秋。

路灯下,他看上去比一年前更高更瘦了,头发剃得很短,眼睛很亮。我不好意思坐上去,支支吾吾想找个理由。他却很欣喜地说:“杨老师,真没想到是你,快上来啊。”他把车子往我这里拉了一把,踏脚板刚好对准我的脚。我只得上了车。他在前面奋力地蹬着,肩背还是窄窄的,有点单薄,身上的外套显得宽大了些,下摆在风中荡来荡去。

我问他:“蹬三轮车多久了?”他说:“一个月还不到。”“那之前一直在帮家里做事吗?”“嗯,帮我爸打铁。”我想起来了,林秋爸爸是个铁匠,长得很黑很壮实。我轻声地问:“你人还小,提得动铁锤吗?”他放慢了速度,回过头来朝我笑着说:“所以啊,我在家里经常挨骂,光会吃饭,不会长力气,不会干活。”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蹬三轮车是你爸妈的意思吗?”他说:“打铁生意不好,我爸说我以后不能靠它来吃饭。”我急忙说:“那他们就不想让你去上学吗?你应该要上初中啊。”他没有说话。车轮刷刷朝前,车子有点颠簸。“林秋,慢点骑吧,不急。”“哎。”

拐往弄堂时,“吱”的一声,三轮车剐到了路边一棵树。他把车子停住了。我忙跳下来,和他一起检查车子,发现没什么大碍。他让我继续坐上去。我说我家就在前面,走几步就到了。我帮他一起把车头调好,给他钱,他说啥也不要。

我拉了拉他的手,说:“林秋,蹬三轮车啥时都可以,你要不还是先回去念书吧,现在无论干哪行,初中毕业都是最低的条件啊。”他低着头,不吭声。正当我要离开时,他突然抬起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对着我,说:“杨老师,如果那次我没有跟刘三强打架,如果打过架后他没有跑到派出所去告,我是不是一直都是英雄少年?”

我摸着身后那棵树粗糙的树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林秋,虽然那一架取消了你英雄少年的称号,但谁也不能否定你救火时的坚定勇敢。世界上有许多事不是我们自己所能把握的,既然过去了,就不要再想它了。忘掉这些吧,我们重新来过。”我发觉自己的喉间有点发涩。

“杨老师,如果我忘掉了,但别人没有忘掉,该怎么办?”

“不会的,林秋,人都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的事,自己都管不过来,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管别人啊?时间长了,大家自然都忘记了。你要是一直想着,那么就只有你一个人惦着它,想看自己的笑话。”

“我才不是呢。”他的笑容在黑暗中顽皮地跳了一下。

讲完后,嗓子干得像要起火,我端起茶就喝,一大口下去,又狠狠呛了出来,胸前的白衬衫被晕成一张半明半隐的脸。

那以后,林秋继续蹬着三轮车。我没敢再问。为了不再跟他碰上,我每次出去都多留了几个心。他也没有主动来过书店,或者在书店门前逗留过。小镇虽小,但要有意推开一个人,还是可以做到的。

后来,书店不景气了,镇上的年轻人爱往舞厅、录像厅凑了,再后来,他们又开始往大城市跑了,跑得越来越多。我也离开了小镇,先是跟着人在温州做了几年皮鞋生意,结婚后又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在宁城落了脚。

这些,叶小娅就不必知道了。生活的模样,并不是在每个人面前都是真实的。

“小娅,对不起,我对林秋的同情,就是这般浮浅。希望你也不要以老师的标准来考量我。”

“杨老师,您当年对林秋的鼓励和劝导,让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又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黑泥鳅。可是,可是身边的刘三强不止一个。”叶小娅正视着我,两只眼睛里燃着跳跃的火苗。

“那时,我家在东理镇的光华街上,跟杨老师您的书店只隔了一条街,也是林秋后来修摩托车的地方。我家有一个大冰柜,暑假里我就在家门口守着冰柜卖雪糕。林秋自从退学后,看到我们总是远远地躲开。一天,他骑着三轮车经过我家,突然主动向我打招呼,还说我如果需要他帮忙就尽管跟他说。他好几次帮我们从冷饮批发部把雪糕运到我家,给他钱却怎么也不肯收。有一次,批发部的人告诉他我们自己已经把雪糕运过来了。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看到他。一天,我突然听到前面路口有喧哗声,然后看到我爸背着一个人过来,原来林秋蹬着三轮车中暑晕倒了。醒来后,他看到我们,呼的一下起来要走。我妈说了一句:‘孩子,你跟谁赌气都不要跟自己赌气啊。’ 他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眼泪扑扑往下掉。他抓着我爸妈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要继续让他来送雪糕,听到我爸妈同意的时候,竟像泥鳅一样突然弹了起来。

“那时,林秋不仅帮我们家送雪糕,还顺带帮我们左邻右舍的忙,今天为这家充煤气,明天为那家修水龙头,过两天又帮另一家搬家具,几乎为整条街的人家做过事,所有的一切他都不要任何回报,我们请他吃一支雪糕,他都红着脸不好意思。我家隔壁的阿姨喜欢种花花草草,他就花上整整一天时间帮人家到处找最肥的土,看着这家花开满院,欢喜得整个人能飞起来似的。光华街上的人都亲热地叫他‘阿秋’,他答应起来的时候,声音也会像泥鳅一样弹起来。

“夏天快要过去了,一天晚上,我爸喝了酒,在家门口摔了一跤,一下子起不来了,我妈慌忙叫来林秋,让他用三轮车载着我爸去医院。后来,林秋跟我说,他最听不得大人吵架,他爸妈吵起来就像家里进了洪水猛兽一般,他害怕得只想开溜。我听人说,林秋最后出事的那天早上,他走出家门后,他爸妈又吵起来了,他爸抡起家里的烧火棒一下子打过去,他妈满头是血。现在,他妈一看到人家手里的棍啊棒啊,就要在地上打滚,还说人家要烧她的房子。啊,错了错了,这是后来发生的事,我应该在刚才的地方接着往下讲。可是……哦……杨老师,我,我能不能慢慢来……”

我为叶小娅倒上茉莉花茶,她端起来正要喝,大概是想起了我刚才被呛的样子,停了下来,哈哈笑了。我也笑了起来。我俩都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潮流,准备迎接一个更大的浪头。她抓过我的手,抓得很紧。她的手比我热,手心有点潮湿。我俩都躲着对方的目光。

“那一路上,林秋肯定很心急,拼尽全力蹬着三轮车。我妈坐在车上,抱着我爸,又怕又急,开始骂我爸不该喝多。我爸啥都好,除了脾气躁点,还有就是爱喝酒。我爸那时已经清醒过来了,自然不愿挨骂,就跟我妈吵起来了。杨老师,我知道林秋那时有多难,所以后来我一点都不怪他,事实上,我也根本没有责怪他的资格……”叶小娅的声音渐渐变得幽暗,幽暗之中汹涌着一种陌生的力量。

“突然,三轮车撞上了水泥电线杆,侧翻了,林秋滚到了路边,我爸妈掉进了路边的大沟里,又被车子压上。林秋只受了点皮肉伤,我妈摔断了一条腿,我爸整个人不行了,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只能一直躺在床上。后来,后来……我妈天天到林秋家去哭,去闹,拿了一笔又一笔的钱。好几次,我妈在前面用板车拉着我爸,又叫我在后面推着,一路哭骂过去。林秋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那蜜甜蜜甜的香气裹过来,我真想就此闭上眼睛,好好地睡过去……那一回,林秋的爸爸当着我们的面,提着打铁的大铁锤,狠狠地朝林秋抡了过来,我想也没想,拼尽全力把林秋推到一边,铁锤在我耳边抡起一阵冰凉的风。”

叶小娅紧紧咬着她抖动的嘴唇,深深地低下了头,那满头碎碎的小发卷,像一头瞬间即逝的泡沫,又像大运街上傲人的一墙凌霄。

“杨老师,这些事像一堆小虫子,暗暗咬了我很多年,它们咬我的时候,我只能闭上眼,一点一点地承受着,就像在一口一口地尝着一杯毒酒。我知道,我的痛苦比起林秋来,又算得了什么,我必须得受着。所以,回想往事,我一次比一次平静,虽然痛苦从来没有减轻过。原以为,今天晚上我也不会在您面前过于激动,想不到还是……”

我默默地等待她平复情绪。茉莉花的香气渐渐跑远了。黑泥鳅滑溜的身影在沉重忧伤的氛围中明明灭灭。

好多年前,林秋还是黑泥鳅的时候,我曾跟他开玩笑:“什么时候把家里的烧火棒砸断了,你妈妈就不能拿它打你了。”他说:“当年我外婆要打根烧火棒,让我妈去铁匠铺找我爸,我爸一边看着我妈,一边打铁,差点让铁锤砸了脚。”我记得,林秋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羞答答的。

“杨老师,我常常在想,如果林秋一直低着头默默地蹬着自己的三轮车,换句话说,如果他之前没有到光华街成为 ‘阿秋’,或许我爸的事也不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打击。”

“他——后来变得怎么样了?”

叶小娅抬起眼睛,往左右转视了一下,吁出一口气:“杨老师,如果林秋之前没有那么强烈地想重新做回英雄少年,后来就不会如此。”

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晚上林秋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杨老师,本来我还在怀疑,但您刚才讲的再次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林秋那会儿是真的很想为自己纠错,他发疯般地做着好事,完全顾不上蹬三轮车做生意,帮助他人的重要性对他来说远远胜过挣钱。杨老师,我这个意思您肯定也是明白的。”

“小娅,林秋他——他,后来到底怎么了?”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就像飘在空中的肥皂泡。

“怎么样了?不说也罢。杨老师,我知道您也不是在意这个结果,而是不能接受促成它的一切,以及结果形成的整个经过。跟原因和过程相比,事情的结果,往往是最不重要的。就像我们面前的茶,茶凉了,茶香淡了,令人惋惜,这杯茶又是因为我跟您在谈林秋的时候,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暇顾及而受到冷落的,所以看到这杯茶,我们内心的疼惜是不是更加深重了?”

“所以,跟林秋后来骑着摩托车独自四处游荡相比,你更心疼那个时候被光华街的人称为 ‘阿秋’ 的他。”我慢慢地吐出这句话,把身子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黑皮肤,细长眼,额上的发被汗水浸得一绺一绺的,他冲我嘿嘿地笑着。

叶小娅讲的这些事,当年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在小镇,别说隔了一条街,就算是隔了一层土,只要人们乐意,什么事都能挖得来听得到。我虽不乐意听这些,但它们会像水蛭一样冷不丁地附上来,还钻进我的身体里去。现在,我不得不承认,那时自己急着要离开东理,应该也跟此有关。当然,这些年我确实淡忘了它们,它们在我心中的分量也早在我忘却之前就轻淡了。叶小娅说跟我谈林秋比较合适,那是对的,毕竟让我如今有分寸地来把握过去和现在,是完全可以的。

在茶楼门口,和叶小娅握手告别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出口的却是这拙淡的一句:“小娅,我替林秋谢谢你。”她笑了一下,靠近我,轻轻地说:“我做过一回林秋的妻子。我们之间很难说有爱情,也没想过互相致谢。”尽管我的眼神隐于黑暗之中,她还是感觉到了其中的震动。她往后退了两步,提高了声音:“林秋不在,我就是黑泥鳅,我不想纠错,也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我问她住哪里,她说不远。我要开车送她回去,她执意不肯,只管自己一摇一摆地走向前边一辆出租车。百褶长裙遮住了她的O 形腿,但掩饰不住她病残的体态。她把手插进上衣的兜里,快速地扭着腰身,努力想让自己变得轻巧。裙子像一面被风鼓起的小帆,载着她沉重地前进。

她拉开车门,刚要进去,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杨老师,林秋要发您的那条微信,我就帮您把它删了吧?”

叶小娅坐的车渐渐远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过去和现在几乎还是一无所知。还有将来。

夜色中,点开微信,删去黑泥鳅,关掉手机。我驾着车子,上了七宝路,又右转到庆新路,之后是白峰路、东河路,接下来在哪条路上就不知道了,只管踩着油门,朝着路的方向开。已近午夜,路上车辆不多,我的红色马自达像一朵孤独的玫瑰,漂浮在起起落落的灯光里。

车子开进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内灯火通明,只有我一辆车呼啸着前行。“林秋——”车内响起一声呼唤,握着方向盘的手不断地冒着汗。

林秋受表扬的那天中午,我正在宿舍里吃饭,林秋进来了。他低着头,从书包里掏出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奖状,把它摊平后,朝我塞过来。“杨老师……我不该受表扬……”

“上星期二中午放学,刘三强跟我说,前几天他哥哥和朋友发现了东公山上有以前解放军留下的秘密仓库,里面有大炮、暗道,很神秘很好玩,他哥哥回家后把那里的位置告诉了他,他叫我吃完饭后跟他一起去找。我就跟着去了,一起去的还有隔壁班的两个同学。刘三强还带了一瓶煤油,说是仓库里很暗,需要火把照明。我们按照他哥哥说的位置,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那个仓库。上课时间快到了,我们都想回来,刘三强说,煤油不能带回学校,扔了又可惜,不如玩玩掉。他把煤油洒在草丛里,在火烧起来后,叫我们每人拿起一根树枝去扑打,看谁的灭火能力强。刚开始,一些小火苗很快被我们扑灭了,后来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股火苗,飞快地往上蹿,一下子就高过我们头顶了,好像随时要把我们吞没。隔壁班那两人撒腿要跑。刘三强一把拉住他们说:‘要跑可以,这事谁也不准告诉别人,谁说了谁家就遭大火!他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样子有点可怕。我们都点了头,然后一起跑了。我回头看过去,着火的地方已经有一间教室那么大了,噼噼剥剥的声音听着很可怕。如果这火一直让它烧着,会不会把整座山都烧掉了?我一边想着,一边故意落后,等他们三个都跑得没影了,我就跑到村里去叫人,然后又给村里人带路过去救火。”

林秋两眼望着我,仔细地讲述着,黝黑的额亮晶晶的,细长的眼里似乎还有火光在闪动,冷静,成熟,又藏着深深的激动,一点也不像平时的黑泥鳅。

“杨老师,这火是我们不小心放的,我救火是应该的,但是,但是……”

好长一段时间,我经常被林秋这句话和他说话时的神情所扰。现在,我不愿再想起当时自己接下来对他说的话,反正最后我帮他又把大红奖状叠好,放回书包。出门的时候,林秋向我鞠了一躬,转身飞快地跃了出去,书包也像小鸟一样飞到了肩上。

这是林秋在学校里留给我的最后一个背影。后来我才知道,他从我这里出去后,被守在校门口的刘三强叫到东公山脚下,两个人狠狠打了一架。

那天中午发生在我宿舍的事没有第三人知道。宋校长后来也没有多问我什么。在一次教师大会上,她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着全场,坚定有力地说:“当老师的如果没有炼就一双火眼金睛,那就有负于人民的嘱托,就不是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

辞职离校那天,我也在操场的领操台上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领操台边上缺了一角,大概有块松动的石头掉下去了。后面的樟树上,不知什么鸟在拼命地叫着。校门外,我碰到了刘三强,我俩都装作没有看到对方。他和叶小娅他们一起毕业了。他的面孔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很模糊。

出了隧道,黑夜再次放大。我的马自达就像一块在滚落的小石子。

骑着摩托车迎风而上的林秋,额头的发际线肯定很高,仿佛退了潮的海岸,空阔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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