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涉那一段“静止的历史”

“文明”一词最早出现在《易经》中，所谓“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是为“文明”一词在中文世界里的肇始。这句话的大意是说：阳刚之气在宇宙中蕴藉之时，天下开始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文明气象。“文明”的概念，在这里作为一种含蓄古代哲学解释，对于现代人而言，恐怕是不容易充分理解的。

那么，究竟什么是“文明”？“文明”作為一个概念，如何界定与解释？直到二十世纪初，才在西方人类学、社会学领域里达成基本共识，并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了基本的理论认知。譬如，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一书中，就把人类历史的发展分为蒙昧、野蛮、文明三个时代。于是乎，人们开始把“文明”看作国力发达、民族先进、文化开明的代名词，成为一种带有现代化优越感的时髦名词。

然而，“文明”的真实涵义果真如此吗？是否只能像这样由现代社会的现代学者来对之作出现代化的解释？那么，那早就肇始于《易经》中的“文明”一词又作何解释呢？难道，只能是西方世界的定义与解释，优先且独一，西方世界之外的理解与认知，就可以全然不顾？

中国的近现代文明史与文化史，乃至“文史”研究与表述，并不一定也无必要，非得去参照二百余年来西方工业革命历程中所达至的所谓“现代文明”理念及标准，来加以衡量与考察，乃至评判与总结。因为如此一来，中国的近现代文明史与文化史就极可能陷入一种“静止的历史”之假象，令研究者陷入一种无话可说、无事可做的境地，仿佛瞬间进入了文明史的“真空”地带一般。

以十位在中国近现代文明史领域有卓越贡献或莫大争议的历史人物为“个案”，将这些人物的突出事迹或特异观念作为考察与表述的中心，在此基础之上书写其生平简传并视为文明史之“切片”，纳入基本能从近现代中国学术与学科发展序列加以概括与研讨的框架之内，在既着力于“显微”又可大致“宏观”的层面上，力图为读者呈现这么一段曾经令笔者深感无力与无奈的“静止的历史”。

从周学熙、伍连德开始，至熊十力、吕澂终止，这四张中国近现代文明史的“切片”，“切”得究竟如何，准确不准确，深刻不深刻，笔者自然不敢自卖自夸、妄作断言。不过，从经济学（财政与工商）、医学（卫生与治疗）角度切入，乃是笔者久已有之的夙愿。属于国家内部治理第一要务的这两大领域的重要性，实在是再怎么强调，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的。亿万人口的泱泱大国，国民的衣食温饱与生命健康是为“国本”，是为一切“文明史”的根基，没有这两大领域的有力支撑与突出贡献，谈何“文明”，有何“文化”，写甚“文史”？

至于哲学与美学，较之经济学与医学，似乎抽象了许多，也玄虚了许多。一般而言，人们大多以为这是“务虚”之谈，而非“务实”之举。不过，这两大领域始终不能缺席，即便原始社会也是有哲学与美学的，只不过在那一段看似“静止的历史”之中，少有生活在看似“累积的历史”的研究者，会对其或者说能够对其予以合理的解说罢了。

中国近现代文明历程中，对哲学思想与哲学史予以探究的学者，当然是不胜枚举的，但试图独立开创哲学体系，力求确立中国哲学范式的学者，可以称之为“哲学家”的学者，却并不多见——选择熊十力作为“切片”，不但是适宜的，也是唯一的选择。至于从美学转而投身于佛学的吕澂，曾与熊十力有同门之谊，知名度虽逊于后者，但其前半生发力于“美术革命”，后半生致力“佛学革命”，初心始终未泯，矢志始终不渝，在美学与佛学领域里都卓有建树。仅以时空区限而论，以吕氏为“切片”，实为笔者目前能够有所认知的中国近现代文明史“个案”之终点，所以将其作为本书终章。此举无形中却也恰恰将“文明史”的一般认知轨迹给拈提了出来，即从“务实”到“务虚”，从物质的到精神的文明互动历程。

在周、伍、熊、吕四张“切片”的中间，还选取创写了关涉哲学、美学、国学、文学、文艺等各个领域的六位“名士”之生平简传，作为另一组品类纷呈的“个案”。在这些“切片”与“个案”之中，不难感受得到，笔者曾经以为的那一段“静止的历史”，非但不是“静止”的，还曾一度“激烈”异常，只不过因种种原因，在时间的长河中复归于潜流深渊之中罢了。

诚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言，“历史都是重构的，而任何历史重构都是重构历史的一个片断”，因此，“切片”式写作成为笔者试图重构这一段“静止的历史”的基本策略。不过，笔者恰恰又选择了被划归到所谓“低级历史”范畴的，甚至连人物传记都算不上的生平简传来做“切片”——这样的选择与写作，如果按照列维·斯特劳斯的观点，应当还需耐心等待更高层级的历史，即“高级历史”来为之提供更为充分与概括性的解说。

虽然，笔者还不能确信与确定，如本书这样的“低级历史”，是否终有迎来归纳到“高级历史”中的那一天。或者说，笔者对是否终会有那么一部采纳了本书主体内容的所谓“高级历史”诞临于世，并不抱有十分乐观的预期。但笔者仍然以为，这部书中所有的这些呈现与呈献，都还确实反映着中国近现代文明历程里的一些少为人知但又应为人知的史事点滴。

为此，在重涉那一段“静止的历史”之后，笔者还是竭尽全力，尝试着要为读者诸君呈献出这么一部“剪影”式的近现代人物的生平简传选集。

（肖伊绯：《民国达人印象》《民国名士剪影》《民国隐士探微》《民国学界鳞爪》，团结出版社202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