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评论贺敬之
2023-11-22李廷华
李廷华
1995年至1997年期间,我在《中国书法》杂志兼职,发表了多篇论述学术文化与书法关系的文章。接受为《贺敬之诗书集》(以下简称《诗书集》)写评论文章时,我甚为难。当时,中国文联为一些老艺术家策划了一个“晚霞文库”,其他作者如魏巍、延泽民、黄宗江,都是文集,唯有贺敬之出的是一部《诗书集》,以真、草、隶、篆四体书写了他的近二百首格律诗。所以这个评论任务要由《中国书法》来完成,文章也由杂志发表,而作者必须对文学和书法均有了解及实践,于是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我阅读了《贺敬之诗书集》,心中的感觉比较复杂。我对贺敬之的新诗比较熟悉,他的《放歌集》我通读过,其中《西去列车的窗口》是我上山下乡期间最喜爱的作品,许多诗句都可以默诵,在那个以昂扬热烈的情绪为主流的历史时空里,贺敬之的诗歌堪称独步。相较言之,郭小川的深情不亚于贺敬之,却没有贺敬之的精练;李季在生活中扎得很深,以诗歌承载故事,但对于新诗最广大的读者——青年来说,抒情诗才最能拨动心弦。我认为在贺敬之那一代诗人之中,他最为精练,最为完整,也最为深邃,对古典诗歌的借鉴表现得也最为浑融。
但现在要评论的是贺敬之的格律诗,如同将他的新诗与李季、郭小川等人加以比较,谈格律诗就不能不与“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坛新问世的相关作品比较并加以权衡,这时期,陈寅恪、聂绀弩、钱锺书、沈祖棻、缪钺等人的旧体诗集已经问世。纯粹文人学者不论,与贺敬之同样有革命者兼文学家经历的是聂绀弩。我不能不拿聂绀弩作为一个新文学家写旧体诗的标准。在贺敬之、郭小川诸人的新诗驰誉诗坛之际,聂绀弩并不写诗。我曾经在《美文》杂志发表过一篇《聂绀弩与钱锺书》的文章比较二人,钱锺书的小说极尽幽默能事,但他的《槐聚诗存》找不到一首诙谐调侃之作;聂绀弩以前的小说和杂文多为金刚怒目之相,不见插科打诨之形,但他的诗作几乎无一不诙谐调侃。聂绀弩是在厄运连连、身陷缧绁之后,从头学起,致力旧诗,终以其《北荒草》为代表,蜚声文坛,其作品之深厚内涵与幽默风格堪与钱锺书《围城》并提,被胡乔木誉为旧体诗坛的“空前绝后”之作。聂绀弩与贺敬之相比,是老一辈,不论从生活体验、表现视野、诗歌技巧哪一方面比较,聂绀弩都堪称大家,而贺敬之的旧体诗作品,相对而言,就还在门槛内外。这是我的感受,如果要我写评论文章,我不能不表达。我在其后完成的《老诗人的新收获——〈贺敬之诗书集〉读后》一文中写道:“我们的诗人豪情不减旧时,但毕竟搁笔太久了。可以设想,《放歌集》里那些激励一代青年血沸心海的隽语妙句奇情壮慨,可不是把文章当余事能够完成的……《诗书集》里的篇什在句式上采用了古典诗歌的格律体,整齐精粹,但其中感情的成分,能够使诗人自己激动同时也使读者激动的因素,似乎无法和《放歌集》比拟。”这就是说,贺敬之的大部分格律诗不能引起我的情感美感共鸣。当年,如果贺敬之用格律诗的方式写《西去列车的窗口》,绝不会产生那样的感染力,聂绀弩若用现代诗的方式写他的《北荒草》,也不会产生广泛而持久的影响。贺敬之写这些格律诗,也即旧体诗,还没有娴熟把握这种体裁的技巧。旧体诗中律绝体的基本要求是平仄相对,这是千古定律、基本常识,但贺敬之解释他的一些诗句平平相连,说这样也有一种特别的美感。贺敬之的说法固然有他自己的体验与道理,他早年曾在延安写歌剧《白毛女》,歌词虽也讲究韵辙,但与诗词的要求毕竟不同。有些作者以为律诗绝句格律不严,即可以“古风”言之,其实这是一种遁词,也是对“古风”的误会。如果阅读过王力先生的《汉语诗律学》,就会知道古风的讲究并不比律绝少。古风必须具備浓厚古意,且为民之“讽”,而非“雅”“颂”,似解衣磅礴之际的放浪形骸,不可有矜态作意,行其当行,止其不得不止,有些地方还偏偏不能对仗,不能平仄相对相粘。我批评道:“如果将诗歌格律放宽而认为这是‘古风体,恐怕也会显出差池。较之‘近体格律诗,‘古风的不同之处似乎还不在于形式的比较自由,那其中透逸出的质朴、潇散甚而拙讷的心境,那内容和形式是高度统一的。……多年来,有种五、七字句被称为‘解放体的诗歌,《诗书集》中若‘此行聊作诗人未,感古鉴今无字碑。权作诗语断诳案,凤鸦霄壤不同归。庶几近之。短短四句中,‘聊作‘权作迭出,就既乏古意,亦愧今情了。”
《诗书集》是一部书法作品集,因为作者所书的都是自己的诗,他又是一位大诗人,遵苏东坡所云“论书当观其全人”之意,我不能不在诗歌方面先发表看法。然后进入书法领域,我写道:“《诗书集》中,隶书、篆书显然可见作者还处于玩味尝试之中,楷书也难说法意俱佳,草书则可以说是独备一格。可以看出,作者受毛泽东草书影响很明显。毛泽东的书法是以才情恣肆无羁取胜的。贺敬之濡染其间,甚得意趣。早年诗才纵横的豪情,中年以后的历练,在贺敬之的书法中融汇成奔放纵逸的情采,除了显然得会张旭、怀素诸帖其意之外,贺知章书《孝经》帖中的某些折笔,也在贺敬之书法中能找到痕迹。如果说,每个从事艺术创造的人都在寻找最适合于自己性情素养的表现形式,草书之于贺敬之,应该说是正当其意。如果从书法艺术的完整性、完满性方面来要求的话,贺敬之同志草书纵逸之势,若能追求些内敛之法,可能效果会更好。现在看到的贺书用笔,某些捺笔过于放任,就有失凝重之感,要改变这点不足,应该是并不困难的。”
二十七年后,我回看这篇文章,感觉自己对贺敬之的书法观察是准确的,批评也甚切实。我认为贺敬之的草书造诣高于其旧体诗成就,于当今书坛可备一家。其真、隶、篆三体书法皆不过尔尔,可一言带过。书法艺术与文学相比较,更多呈现直观性,草书于兹表现最为明显。作者命笔之顷,刹那之间的感性因素起决定作用。孙过庭《书谱》所谓“五乖五合”,即表达书写的每一过程、每一瞬间都是不同的。书法学习需长期磨砺形成所谓“功力”,而书法表述的瞬间智慧,即所谓“神采”。真、篆、隶、草四体,前三者以功力为权衡,唯草书以性情为旨归。现代书法的发展,展览的盛行,入此道者多以“诸体皆能”相激发,其实纵观书坛,大家未必皆循此途。若谢无量先生书法,几乎看不见他的工工整整的楷书,也未见龙飞凤舞的草书,写来写去,就是那一手行书,所谓“手写体”。人们常说现代书坛是展览时代,是形式构成时代,是视觉刺激时代,是幅面设计时代,但若仔细观察谢无量书法,他就是那样信手写来,而且从来不盖印章,这岂不是弃绝了形式装饰的加持?谢无量书法的感人魅力究竟在哪里?不久前在南京观览高二适书法,不论巨幅短笺,高二适书法都一任驰骛,没有“手书”与“创作”的界限。同为文人书法之极则,谢之“逸”,高之“纵”,各见其长,各堪为当世翘楚。我认为中国书法以王羲之的表现为一界限,将上古书法的工艺化发展途径转变至个性化流脉,使得“高文大册”变为“逸笔余兴”,从而形成文人书风,并影响全民族的千年文化熏陶濡染,其间虽亦有因“美学疲倦”形成的非帖运动,但民族文化心理积淀而成之所谓“传统”是难以移易的。对性情素养的自然表现才是书法艺术的本质所在。展览盛行固然对书法艺术的现代发展起到巨大推动作用,但作为文化修养、文化仪表的基本功用却逐渐淡化。
贺敬之书法尝试“诸体皆能”,既为心志所驱,亦为时风所染,评论者应该指出其短长。贺敬之最适宜于草书,而且他的草书确也达到相当程度,即既见传统遗风,亦显自家性情。在当代书坛,贺敬之已经形成自己的符号,这些意思,我在文章中都表述了。我提出批评的部分,即贺敬之学习毛泽东及贺知章草书,但又表现出某些弊病,即特别着意却失控的“捺脚”,这已经属于书法技艺及表现心理融合的细节。
我写此文这年,贺敬之七十一岁。我是一个普通作者,但我在文章中却无所顾忌,多有批评,有些言语甚至近乎尖刻。我是有感而发,一吐为快,把被评论者当作了扺掌畅谈的朋友,并未顾虑他的地位。过了大约半年,得到回音。贺敬之表示,他尊重作者的批评,这篇文章可以公开发表,但也希望作者尊重他的一点意见,即他对自己的理想信仰是真诚的,希望能够把这个意思表述出來。我说:贺敬之对待批评的这种态度让我感动,我既然表述了自己的意见,他的意愿我当然也应该尊重。当天我润色此文,引用了贺敬之的一首诗:“三生石上笑挺身,又逢生日说转轮。百世千劫仍是我,赤心赤旗赤县民。”在诗后我加了一句“这可视为作者一生心路历程的写照”,作为对贺敬之意愿的回应。略通诗词格律的读者应该看出,此诗平仄亦有多处不合。我既已对此做过批评,也不能强求过甚。文章最后,我写道:“贺敬之同志在《诗书集》序言的最后诚恳要求读者批评,对于这样一位有过巨大影响、曾经身居高位的长者,率尔直言,我想,也会得到他的理解吧?”
文章很快在《中国书法》杂志刊出。后来,我出版自己的书法评论集《中国书法的人文处境》,收录文章纯系对文人学者、艺术家的述论。此书问世迄今亦二十余年,重新翻阅,我竟为没有遗漏《诗书集》的评论文感到欣悦。相较于对其他纯粹学者文人的评论,此文显得更加认真,对批评尺度的把握更加严谨,但感觉那口气还是太直白了些。当年贺敬之见到此文,放了几个月,显然他是认真读过并且有所思考,最后他没有否定或搁置这篇文章,而是明确表示尊重作者批评并同意公开发表。我不能不钦佩老诗人的宽宏大度,钦佩他对文艺评论作者的理解与尊重,即使他特别期望评论者能够尊重他的追求与信仰,这让我怀念自己当年为文的昂藏之气,也感慨逢识过贺敬之这样一位被评论者。以后,我曾经有机会与他见面交谈,但我没有去。我已经有过对他诗与书法的充分议论,其他话语恐怕不会比这更有趣。我现在已经过了当年评论贺敬之时他的年龄,想起这位老诗人,我要告诫自己的是:作为批评者,我要保持当年的锐气;面对批评,我要学习贺敬之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