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医学交流的使者爱德华·胡美
2023-11-22鲁建文
鲁建文
爱德华·胡美,不仅是一位较早将西方医学带到中国来并开办医院的美国医生,还是对中国医学进行过潜心研究并将中医之道带回美国进行交流传播的先驱。前者,由于他所始创的湘雅医院和湘雅医学院至今依然屹立于湖湘大地而为人们所熟知,而后者知道的人却很少。
胡美1876年出生于印度。由于父母长期在印度传教,1901年,他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获得博士学位之后,便回到印度,创立了当时孟买唯一一家由美国人开办的医院,决心在这里发展自己心爱的医学事业。但正当他的事业打开局面之际,他收到了正在中国调查的美国雅礼协会毕海澜博士的来信,邀他到中国湖南去发展,这原本是胡美毕业时雅礼协会的一个安排,只是当时他以父母均在印度为由拒绝了。这次,毕海澜来信说中国比印度更需要他,并告诉他:“湖南人很聪明,有教养,富有创造性。他们一定会欢迎一位熟练的西方医生来创办一所现代医院,而且不要多久你就能够开办一所大学医学院。”这一点正契合胡美的人生追求,他毅然决定改变自己的人生规划。1905年,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中国。在当时封闭保守的环境下,他通过学习中文,“入乡随俗”,很快在当地站住了脚跟。次年,他就在长沙西牌楼街办起了雅礼医院,后来又创办了雅礼医学专科学校,更让他未能预料的是他后来与中医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最早践行中西医学结合治疗疾病的“洋医生”。
胡美与中医学结缘,缘于一张简单的中医病理解剖图。医院开办不久,他收治了一位中年女性患者,患者出身于大户人家,读过不少中医学著作。来到医院后,她向胡美医生介绍说自己腹部烂有一个口子,已有数月之久,看遍了长沙城所有知名的医生,都不见好转。接着,她便交给了胡美医生一张自己根据中医理论绘制的简单的病理解剖图。她在上面附言说:“吾病有因四:其一在于肾,其一在于腹股沟,其一在于脊椎,其一在于肠,请君诊断四者之中孰为真正的病因。”经过检查诊断后,胡美决定一方面给她进行分阶段的手术治疗,另一方面接受了她自己提出的中医食疗方案。这样双管齐下,她的病情日见好转。可惜的是,已经看到希望的她,却在第四次手术后,由于没有严格遵守医嘱,急于起身接待前来探望的亲友,最终死于胃肠意外出血。她去世后,胡美倍感遗憾,望着那张留下来的解剖图,他开始认真思考:中国的传统医学不学解剖,不做实验,凭什么探寻病因,作出诊断?一个未经专门训练的女性,仅凭阅读医学著作,也能绘出这样一张病理解剖图,且对自己的病因能说出一个大概,奥妙究竟在哪里呢?
正当胡美对中国医学产生兴趣的时候,医院里又送来了一位患伤寒的女孩。她的母亲陶太太看上去知书达礼,颇有涵养,听了胡美医生的治疗意见后,感到与东汉名医张仲景著作中的方案有许多相似,心里很是信服。为了能给胡美医生的治疗提供一些帮助,她急忙回到家中找来了张仲景的专著《伤寒论》,送给胡美医生参考。《伤寒论》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医学著作之一,书中关于伤寒致使患者出现食欲不振、畏寒头痛、鼻孔流血、发热等症状的记述,以及不能猛药泄泻,应以猪胆汁掺醋灌肠和冷水浴降温治疗的记载,让胡美医生感到非常佩服。他以为,就是一千多年后的西方医学家奥斯勒对伤寒的描述也不过如此,可见这位长沙太守的伟大。他发现,东西方两位医学大师都曾在著述中提示,要特别注意两周后患者症状的变化情况,这是患者能否被治愈的关键期。结果不利症状还是接踵而至,胡美医生最终没能挽留住这位女孩的生命,但在这位女孩的救治过程中,他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就是陶太太送来的张仲景的《伤寒论》。从此以后,他便开始了对这部中国医学经典的研究。
不久,一位姓陈的先生来医院请胡美医生出诊。这次出诊,对正在探究中国医学的胡美触动不小。陈先生是到日本留过学的,比较信任西医,他太太已怀孕四个月,突然腹痛呕吐,粒米难进。做过检查后,胡美医生认为要治好陈太太的病,唯一的办法是进行手术取出腹中的胎儿。否则,患者只会中毒越来越严重,不仅呕吐难止,还会危及生命。对胡美医生的治疗方案,陈先生表示赞同,但其父母却坚决反对。无奈,陈先生只好再去找城里最有名的张医生。据说,张医生是张仲景的后裔,医术高明,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张医生来后,经过仔细把脉,开了三剂中药,并叮嘱了一些饮食调理的要求。然后,他对陈先生说:“请放心,会好起来的。”果然,刚服一剂药,陈太太的呕吐便基本打住。三剂药服完之后,病情便彻底好转。六个月后,陈太太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一家人高兴得无法形容,逢人便夸张医生药到病除。胡美医生得知这一消息后,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张医生到底开了什么特效药给陈太太服了?中医药材中,那些烘干的根茎花果、虫壳兽皮,哪来这么大功效?
面对一连串的疑问,胡美医生决定对中医药材进行一番考察。一天,他在中国医生侯先生的陪同下,来到了城中心的一家药店。药店的墙上供奉着一尊药王孙思邈的像;柜台后面的屉柜内分别装着树皮草根、干花枯叶、虫末兽粉之类的东西,气味浓郁;旁边的货架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坛坛罐罐,里面装的全是一些他叫不出名字、据说能滋补身体的名贵药材。他一边看,一边听侯医生的介绍:有用来治疗眼痛的熊胆,有能止呕吐的虎胃,有用来医治肺痨的水獭肝,还有“能治百病”的犀牛角和治疗风湿的蛇肉。侯医生一一道来,无不让他感到新奇。他发现这些药材,有些与西方医学在原理上还颇有相通之处,如用含碘丰富的海藻治甲状腺肿大,用脂肪丰富的鱼肝治肺结核,他仔细琢磨着这些中药所含的成分,深深地感受到中国医学的魅力。打这以后,他不仅耐心地研究张仲景的《伤寒论》、王叔和的《脉经》,还开始翻阅中国的药典,一有时间便到城里的药店去转,了解中医药材的药理药性,在给患者看病时,除用西医设备进行检查外,也学着把起脉来。
在探究中国医学的过程中,胡美医生除研究传统经典著作外,还常与中国医生进行交流。城里一位姓梁的布政使病了,下肢浮肿,十分痛苦,家里人急得团团转,请去了一位姓王的老中医,又来请胡美医生。胡美医生以为,这是自己与中医进行交流的极好机会,于是立马赶去。看到童颜鹤发的王老先生后,他便让其先为病人把脉问诊。王医生经过一番细心的望闻问切,便作出了诊断,说梁先生患有严重的肾脏疾病。这时,胡美医生才上前为梁先生量体温、听心肺、测血压,并吩咐助手赶紧取样回医院化验尿液。做完这些检查,他对王老先生说:“我倾向于认可您的结论,不过最终诊断还得等化验数据出来。”不等多久,化验结果送来了,他对王老先生不用任何设备设施便能作出与自己同样的诊断感到由衷佩服。他随即诚挚地邀请王老先生去医院实验室参观,感受现代西医的不同。王医生没有应邀,只是说他希望一定不要让我们的学生忘记了自己祖先的脉理与医道。在胡美医生的再三邀请下,王老先生后来每个学期来校为学生讲授一次中国医学理论,这不仅让学生受益匪浅,也给胡美医生了解中国医学之道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随着研究的深入,胡美对中国医学有了较深的理解。他不仅在治疗疾病的过程中不时会用上中医的诊疗方法,而且在国际刊物上发表了大量有关中国医学的文章,还撰写了《中医之道》一书。他曾在文章中说:“受过实验科学培养的西方医生,起初对中国医生抱怀疑态度。没有解剖,没有可供鉴定的实验,几千年以来有什么科学研究的依据呢?科学家们很诧异:药店出售的药品除了‘自古沿用这几个字以资吹嘘,是否还有可贵之处?那些龙牙、虎骨和鹿茸究竟有什么医疗价值呢?可是,自从西方的医生以谅解和同情的态度生活在中国,他们就逐渐改变了这种看法。某些古代医药知识显示出不容置疑的价值。古老的诊断和治疗方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良好的疗效让西方医生也难以做出解释。”他以为,中医与西方医学相比,虽然路径不同,但目的与效果却是一样,“道一风同”,且“中国医学和西方医学的相遇是不可避免的”。晚年回到美國后,他便在母校——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专门开课讲授中国医学,帮助美国人民了解认识古老的中国医学之道。
像胡美这样认识了解中国传统医学的“洋医生”,我想,无论在过去还是在今天,恐怕都属凤毛麟角。可见,他不仅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宽阔胸襟,更是一位懂得如何获取比较优势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