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交契两茫茫
2023-11-22朱中原
朱中原
一
新见一书信,乃梁启超致江建霞信札,现藏于国家博物馆。内容如下:“建霞编修先生:伻来得书,盛意相招,敢不如命。殷勤奖饰非所克当。顷定拟初七遄行,望前必当抵湘。文从北行当以何时?千乞少待,一罄积想。匆匆先布,相见不远。不一一敬复。专承道安。弟启超顿首。十月五日。”
此信虽无年款,但考其史迹,当写于1897年10月,此为目前所见梁氏最早书迹之一,殊为难得。字体为行草,潇洒流畅中略带碑意,颇有少年之意气风发。信中“建霞”即江建霞,也即江标,“建霞”乃其表字,元和(今苏州)人,曾任翰林院编修之职,故梁信中称其为“编修”。所谓“盛意相招”,是江邀请梁就任新办之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之职。江时任湖南学政,与湖南巡抚陈宝箴、两湖营务处总办熊希龄、湖南代理按察使黄遵宪等维新派骨干共同主持湘省维新变法大业,尤其在改革新式学堂上不遗余力,与谭嗣同、唐才常等湖湘才子结为莫逆之交。
湖南维新运动之发轫,以时务学堂为根基,时务学堂之创办,陈宝箴、江建霞等皆有首创之功,梁启超言时务学堂教学批答内容“皆当时一派之民权论,又多言清代故实,胪举失政,盛倡革命”。时务学堂可谓后来庚子自立军起义及辛亥革命之人才大本营,而身为湖南学政的江建霞于此功不可没。时务学堂之外,江建霞又创办《湘学报》,邀其同乡好友兼门生唐才常任主笔。《湘学报》之创办,实开湘省维新变法言论之大端。谭嗣同认为“诸新政中,又推《湘学报》之权力为最大。盖方今急务在兴民权,欲兴民权,在开民智。《湘学报》实巨声宏,既足以智其民矣”。江建霞慨然而言:“湖南真人才渊薮哉!他日天纲溃弛,出而任天下事者,其在兹土乎!”可见其对湖南这片土地的莫大期许。
江建霞于实学用心颇多,且能以其学而施政。在湘任职期间,他大力改革弊政,推行时务,屡次向湘省巡抚陈宝箴上书兴办矿务:“因思今日天下之贫,若不以矿务为开源不可救药,若任上官办理而下民阻塞亦不可救药。推原其故,皆因不知开矿之法,徒知开矿之利,上之兴也为民,而民之谋也为己,不顾大局,不知利害,皆在于不知矿学。”(《上陈宝箴书》)又说:“西人欲兴一利,必开一报馆而专论之,以笔代口,知者易而改者速。”因此,他建议,欲兴矿务,必先办矿学报,这也是他力主创办《湘学报》之缘由。以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唐才常、江建霞等为代表的维新派,之所以大兴报务,并非为了办报而办报,而是以报馆为開启民智之言论机关,由报业而兴办时务,故其根本是为了兴办时务,而办报,不过一言论工具而已。
梁启超与江建霞谋面甚晚,但订交甚早。江生于1860年,长梁十三岁,其非仅以言论著称,且以实行著称。康、梁维新运动之所以对湖南颇为倚重,其中一重要原因即在于有陈宝箴、熊希龄、江建霞、黄遵宪、谭嗣同、唐才常诸豪杰。如今提及湖南维析运动,多言陈、谭、唐等人,然对江、熊等则言及甚少,盖因江英年早逝、熊后为袁世凯重要臂膀之故。
二
江建霞其实与谭嗣同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官宦子弟,光绪十五年(1889)中进士,官翰林院编修,与当朝大臣文廷式、费念慈“年相若,才相等”,其出任湖南学政,整顿校经书院,增设史地、算学等科,可谓开一代教育新风。湖南时务学堂亦为近代新式教育之始。
时务学堂虽为官办,由时任湖南巡抚陈宝箴奏请创办,然其实质则是由维新派主导的新式学校。创办之初,陈宝箴委派黄遵宪、熊希龄具体负责学堂筹备事宜,任命熊希龄为提调(即校长),主持一切行政事务,聘请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李维格为西文总教习。中文分教习有谭嗣同、唐才常、韩文举、叶觉迈、欧榘甲,西文分教习为王史,数学教习为许奎垣。第一次招考就录取学生四十名。
时务学堂之师生,皆与康、梁密切相关,“康门十三太保”中大多曾就读于此,将时务学堂称作康门之大本营亦无不可,其中耳熟能详者如谭嗣同,无须多述。唐才常为谭嗣同、梁启超好友,湖南浏阳人,与江建霞既是莫逆之交,又有师生之谊。唐出任《湘学报》主笔,乃江所举荐。唐亦是维新运动中的骨干分子,庚子年自立军起义运动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唐才常文武兼修,颇具豪侠义气,在两湖、川、陕等地的江湖会党中亦广有影响,其时自立军起义运动中的骨干人物,皆为唐好友。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相交甚契,然在梁启超到来之前,谭嗣同、唐才常、江建霞三人则为莫逆之交。梁到来之后,四人成好友,并时有佳话。颇为遗憾的是,谭、唐二人皆先死,谭死于戊戌变法之断头台,唐死于自立军起义失败后之武昌花园山,后又有江死于戊戌变法失败后之罢官,三人皆死于维新变法。此三人之亡,是为维新派力量的重要损失,梁启超痛失三友,亦失其重要臂膀。
梁启超成为时务学堂的中文总教习,与江建霞等人之大力举荐有密切关系。梁在任时务学堂总教习之前,因主持《时务报》笔政而名满天下,但他那时与《时务报》总经理汪康年之间矛盾加剧。而恰在此时,康有为欲用梁启超赴湘主持时务学堂。于是,经黄遵宪、江建霞等人推荐,时年二十四岁的梁启超成为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的首要人选。但汪康年不放人。为此,陈宝箴专程为梁送去聘书,再由熊希龄想尽办法对汪康年施加压力。但陈、熊二人主政皆在湘省,汪可以不理会。于是,作为汪挚友的江建霞再次出马,力劝汪放梁入湘:“此间时务学堂拟敦请卓公(梁启超)为主讲,官绅士民同出一心,湘士尤盼之甚切也。弟亦望卓公来,可以学报事交托。”(江建霞《致汪康年书》)在各方软硬兼施之下,汪康年终于松口,梁启超于1897年11月偕吴人李维格以及广东同门韩文举、叶觉迈、欧榘甲从上海抵达长沙。
江建霞虽为吴人,但其仕宦重要之地却在湘省。1894年,江任湖南学政。这是他仕途的顶点,但也是其仕途的终点。在湖南学政任上,江建霞与陈宝箴、熊希龄、黄遵宪一起主持了湖南学风的改革。陈宝箴将创立时务学堂这一任务交给了湖南文坛领袖、士绅王先谦,王和皮锡瑞、叶德辉等均是湖南今文经学的领袖,随着办学风潮的兴起,湖南一时成为今文经学的重镇。然王先谦和叶德辉思想保守,与维新派矛盾日渐加剧,甚至成为阻碍维新变法的力量,湖南维新事业陷入停顿,亦与此二人密切相关。
相比于《时务报》的言论,时务学堂更成了梁启超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时务学堂更侧重于实务,其所倡皆为民权革命,而且经过梁启超的精心策划和布置,时务学堂培养了后来在轰轰烈烈的庚子自立军起义、辛亥革命及护国战争中均大展身手的一批佼佼学子,其中就包括蔡锷、林圭、秦力山、范源濂、石陶钧、毕永年等人,这批人也成为清末民初划时代的豪杰。
三
梁启超在江建霞面前属于晚辈,但二人却成为忘年之交,不论年龄长幼。江建霞对梁启超的才华十分推重,二人惺惺相惜,时有诗文唱和。
这其中还有一段与菊花砚有关的士林佳话。
是时,湖南凝聚了一大批维新干才,上有巡抚陈宝箴、代理按察使黄遵宪、学政江建霞等实力推导,下有谭嗣同、唐才常、梁启超、陈三立、熊希龄等鼎力相助,作为戊戌变法试点的湖南,新政办得很有声势。唐才常此时与梁启超初识,订交之际,赠其菊花砚一方以为纪念。谭嗣同因是二人相交的介绍人,于是为石砚题铭曰:“空华了无真实相,用造莂偈起众信。任公之砚佛尘赠,两君石交我作证。”
首句用佛家语解砚上的菊花纹,既非真花,故曰“空华”,下句承上句而来,“莂偈”均为佛教文体,分指散文与韵语,“起众信”此处指开通民智,全句意为希望梁启超用此砚写出足以转移人心的启蒙文章。在时务学堂中,因谭嗣同介绍,唐才常首次与梁启超相识。其中“任公”是梁启超的号,“佛尘”是唐才常的字。
恰好江建霞离任前一日去梁启超寓所辞行,见砚与铭,便乘兴为之刻石。至此,这一方刻有铭文的砚石已不是普通的菊花砚,因缘际会下,于一时间荟萃四位风云人物的心力,凝聚着同道者的真挚友情,同时,它也成为中国历史上这段不寻常时期的珍贵纪念物。
光緒二十五年(1899),也正是江建霞去世这一年,亡命日本的梁启超、韩文举、欧榘甲、梁启田、麦仲华、张智若、梁炳光、陈国镛、罗润楠、李敬通、谭锡镛、黄为之十二人,在江之岛的金龟楼义结金兰,宣示效忠帝党,反对慈禧太后,立志实现大同理想。不久,又组织保皇党,推行勤王运动,鼓吹君主立宪。这一结义,正是梁启超、唐才常等于庚子年策划自立军起义的预备。鲜为人知的是,自立军起义,是康、梁维新派大规模武装斗争的一个重大事件,由康有为在海外筹款谋划,梁启超策划部署,唐才常、欧榘甲、韩文举等人奔走于两湖、两广及江浙,广泛联络江湖会党组织,声势浩大,建立起了十万余人的庞大武装力量,并欲拥戴湖广总督张之洞“东南互保”,令中国南方震动。张之洞虽然亦有此心,但又怕得罪慈禧,首鼠两端,故只能提前下手,秘密逮捕并杀害了唐才常等起义军骨干二十余人,起义失败。当时,张之洞弟子中的吴禄贞因被派往其他地方公干,侥幸逃过一劫。事后,康有为写万言书,痛骂张之洞坑杀士人,且唐才常等亦是张之洞两湖书院弟子,令张羞愧难当,几欲自杀谢罪。自立军起义的失败也标志着维新派势力的衰落,自此,维新派与革命派分道扬镳,一部分维新派势力奔赴孙文革命派。但是,自立军起义却成为后来辛亥革命的先声,若没有这一酝酿和预备,辛亥革命也断难成功。自立军起义中尚未殒命的时务学堂子弟,日后也成为辛亥革命的中坚力量。
经历诸事纷扰,尤其是自立军起义之失败,往日盟友多已魂归黄土,令梁启超增添了无数忧思,因此对菊花砚一直念念不忘。1902年,流亡日本数年的梁启超撰写《饮冰室诗话》,讲到这方菊花砚的来历。起首即云:“戊戌去国之际,所藏书籍及著述旧稿悉散佚,顾无甚可留恋。数年来所出入于梦魂者,惟一菊花砚。”使梁氏魂牵梦绕的这方砚,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绝作,它偶然出现于世间,又如电光一闪,转瞬即逝,这更令梁启超感叹不已:“今赠者、铭者、刻者皆已殁矣,而此砚复飞沉尘海,消息杳然,恐今生未必有合并时也,念之凄咽。”人间的缘分就是这般可遇而不可求。
这时,因参与维新变法而被放还乡的黄遵宪,又与留居日本的梁启超恢复了联系,见其不能忘情于菊花砚,且为之伤感不已,心有所动,遂作书告之曰:
吾有一物能令公长叹、令公伤心、令公下泪,然又能令公移情、令公怡魂、令公释憾。此物非竹、非木、非书、非画,然而亦竹、亦木、亦书、亦画。于人鬼间抚之可以还魂,于仙佛间宝之可以出尘。再历数十年,可以得千万人之赞赏,可以博千万金之价值。仆于近日,既用巨灵擘山之力,具孟子超海之能,歌《楚辞》送神之曲,缄滕什袭,设帐祖饯,复张长帆,碾疾轮,遣巨舶,载之以行矣!(光绪廿八年八月廿二日)
斯人已去,睹物思人,唯有无限伤怀。十数年之间,梁启超身边的盟友及弟子不断离去,眼见国事日蹙,但他并没有绝望,而是仍然胸怀奋力之志。
四
江建霞不但有政声及文名,亦颇有诗名,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称其“诗工殊深,风致娟然”;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直接点明其风格是“文学齐梁,诗多侧艳”,而仅《江标日记》所存诗歌即多达二百余首。诗词文赋之外,江建霞亦为当时藏书大家,其业师乃晚清有名藏书家叶昌炽,其所藏金石碑拓,即有六百余种之多。江建霞交往之藏书家,如叶昌炽、汪鸣銮、王颂蔚、吴大澂、李文田、盛昱、王懿荣、缪荃孙、费念慈、王崇烈、李盛铎等辈,皆为其学问与藏书上之至交。
自古苏州出才子。江建霞自是江南才子无疑。然若未出江南,则江建霞亦只能是个才子而已,此类才子夥矣。江建霞之所以为江建霞,乃在于其入湘之后,又沾溉湘人勇猛精进之血性精神。其门生故吏,若蔡松坡、石陶钧、秦力山等,皆为文武兼备之雄杰。蔡松坡在护国战争后死于日本,秦力山参加过唐才常的自立军起义运动,后脱离康梁转而奔向孙文之革命派,石陶钧则自始至终是梁启超及时务学堂精神的追随者。石陶钧在忆及先师时曾想起江建霞对他说过的话:“邵阳先辈魏源,你们得知吗?读过他的书吗?你们要学魏先生讲求经世之学。中国前途极危,不可埋头八股试帖,功名不必在科举。”江建霞劝告石陶钧等门生,不必去考科举,这即是彼时中国科举废除之先声。经江建霞的指引,石陶钧等人确实没去考取科举功名,而是按照江的推荐,去读校经书院,拜在当时名儒叶德辉门下。然叶德辉思想守旧,在得知其陋行之后,江建霞又毅然让石陶钧离开叶德辉,转而去往江任学政的官署内萱圃居住和读书,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石陶钧阅读了大量经世之书,并经江认识了日后对他多有提携和帮助的谭延闿。然好景不长,就在石入读萱圃的第三年,江建霞因戊戌变法被罢职。
江建霞被罢职归吴后,以书画自遣,其有一方小印章,名曰:“廊庙江湖总圣恩。”可谓其心志之呈现,无论身在庙堂(曾被拔擢为四品京堂候补,署军机章京,未就职,然屡被光绪召见),还是身在江湖,皆不忘圣恩,其忧国之心昭昭可见。江归里不久,即以肺疾卒,年仅四十。
江死后,最为悲愤者,当属唐才常。唐有赞曰:“痛乎往年谭复生(谭嗣同)之哭吴铁樵也,曰:‘中国遂乃不可为乎!铁樵而竟死也!甫逾一年,而海内志士又以哭铁樵者哭复生矣。去年十月,君(江建霞)忽泣告余曰:‘中国遂乃不可为乎!复生而竟死也!又甫逾一年,而海内志士又以哭复生者哭君矣。海内贤达人仅仅有此数,其涕泗几何,能堪几哭而堪几死耶?人或谓去岁若早入都,必与六烈士同死……中国果革政,所以纪念君者,必不后于六君矣。”唐才常将江建霞与因维新变法而死难之戊戌六君子及吴铁樵等相提并论。而未几,唐又因自立军起义而死难,梁启超又以上述同样之赞语论列之。英雄豪杰之死难,庶几相同。
清末革命家冯自由认为“湘省大吏锐意提倡新学者二人:一为巡抚陈宝箴,一则提学使江标”,可谓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