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名校毕业生主动成为蓝领
2023-11-22冯颖星
冯颖星
事件回放
一些高学历的年轻人,正在投身各种各样的“蓝领”工作。他们当起了咖啡师、保洁员,还有人在养猪场工作,每天面对的是成千头猪。在此之前,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遵循传统路径,毕业后成为白领中的一员。在转换职业轨道的过程中,困惑、不满以及不甘心依然存在,但他们也在更加深入地理解、发掘着自我。至于这份工作会做多久,未来会怎样,也没有确定的答案。只是在当下,他们试图从学历和职业的偏见中跳脱出来,从内心和禀赋出发,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
2 0 2 1 年,我从北京的一所9 8 5 院校毕业, 开始进入“ 养猪”行业。更确切地说,我是一家大型养猪民企的兽医,每天都要穿着蓝色的工装,在各个猪场里巡场,面对成千上万头小猪。
刚做这份工作的时候,我看到粉粉嫩嫩的小猪排成一排吃奶、睡觉,觉得特别可爱、治愈。但这种“蜜月期”并没有过多久,我就成了一个“杀猪女魔头”。处理动物疫病的措施,第一是要去控制传染源,第二是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动物。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要经常杀猪,对那些不明原因死亡的猪,需要解剖才能做进一步诊断。在我们行业里有句俗语,“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兽医,你的手上至少得有10万头以上猪的性命”,我现在已经快达到这个数了。
在现场完成这些工作是很苦的。有时候是体力上的,跟母猪“搏斗”,我被撞飞到地上,站起来还要笑着跟人说“没事”。有时候又是精神上的,有段时间我要处理3000头小猪,连着几天做梦都在杀猪,梦见身后一堆小猪在追我,导致我那段时间经常失眠,可能到凌晨三四点才会睡着。
回想当初做出这个职业选择的时候,只是因为被一句话感召——“科技兴农改变农村现状”。我觉得这句话并不是一句口号,每一个字都是重点。我想既然已经学了7年这个专业,就应该为这个行业的发展创造价值。现在想来,当时的一腔热血是有些理想主义的。
我们这个行业其实比较新,很多事情没有形成完备的机制,需要摸着石头过河,这种状态也在无形中加剧了个人损耗。我们团队90%以上是男性,我很少看到一个女性能够过去,没有形成一种正向的引导范本,我看到光亮的希望特别渺茫。我总想再坚持一下,但如果一直处于这种过于内耗的状态,今年我可能也就离开了。
成为月薪4000元的咖啡师之前,我在北京的一家知名咨询公司做咨询顾问,月薪是现在的5倍,但远没有现在这样快乐。
做咨询顾问工作时,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庞大机器里的微小零件。日复一日地去完成目标,没日没夜地加班,忙完一天躺下时已经是凌晨2点。在这种状态下,个人生活被压缩为零,睡眠也很难安稳。
那段时间里,我开始反思自己。一路走来,所有的选择都带了太多周围不自觉的裹挟,好像从来没有聆听过自己的需求。我想起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我总去光顾一家开在社区里的咖啡店,店员每次给我介绍咖啡时,都是笑盈盈的,非常快乐。我想,为什么不能像他们那样?或者说我也想好好去生活。
一周后,我报名了精品咖啡协会的课程。课程一结束,我回到家乡沈阳,选择了一家开在社区里的精品咖啡店,开始打工。同样的咖啡豆,在不同的咖啡师手里,制作出来的结果也是千人千味。我太爱这种能够给自己的产品增加个人风味与标签的工作了,蓬勃的分享欲终于可以通过一杯咖啡释放出来。
虽然我在咖啡店打工,日复一日地做着一些需要付出体力的活儿,但我从来没有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打工妹。我以一间精品咖啡主理人的身份来要求自己,想在这个行业持续钻研、深耕,同时也慢慢积累自己在这个行业的人脉、资源,去接触生豆贸易,甚至亲力亲为,去做店里的宣传与美工。
我重拾了画画的爱好,咖啡师这种有参与感的劳动,为我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土壤和养料。我把学到的咖啡知识画成漫画,贴在店里,也发在社交媒体上,这些小事都给了我非常具体的反馈。当然,我知道我的选择有一些任性成分在里边。如果再过几年,我的咖啡事业依然没有起色,还是这样一份收入的话,我可能就不太能够忍受了。
我今年24岁,2020年从一所武汉的211大学毕业,如今在一个家政公司做保潔。在此之前,我在一家世界500强保险公司的培训部做内勤。有一次我被领导安排去做培训,需要站在台面上讲话,我特别抗拒,站在台上非常难受。去年年底,在又一次被委以活动主持的“重任”之后,我提了离职。
有一天,我在B站上刷到一些团队在整理脏乱差的房间的视频,我觉得这个工作蛮舒服。我开始在招聘网站检索,找到了我现在的这家公司。后来,我顺利办了入职,拥有了属于我的工具箱,编号为0的新箱子。
接下来进行培训,要认识不同的打扫工具和清洁剂,去老板的家里现场学习,还要学习服务礼仪——精确到站立时双脚之间的宽度。培训结束,一位新同事跟我说:“你将是这里的第一位女管家。”我得意极了。
后来去客户家上单,我每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技能在被一点点填满。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地板原来有那么多种类型,不同的材质和形态都代表了不同的清理难度。磨砂地板和有缝隙的木质地板是最讨厌的,这些材质有许多沟壑和缝隙,非常容易藏灰,只能拿无纺布在那里一点一点蹭,蹲得久了,整个腿都麻了。但清理完一个房间,起身的那一刻,就会觉得“哇,好神奇,我竟然能擦得这么干净”。
有一位客户得知我的学校和专业后,灵魂发问:“你爸妈知道你现在在做这个吗?”我爸妈确实不知道我在做这个。我来自吉林的农村,不仅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还是第一个考上211院校的人,村里人都觉得我很厉害,所以我不敢让家里人知道。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份工作丢人,做了这份工作后,我终于开始获得那种与自己和解的自洽感。我开始在社交平台记录自己,还记得评论区有人说:“并不是说你是211、985院校的学生就应该做更高级的工作。而是当你有这么多的知识储备,有自己的思考之后,就能从社会固有的(偏见)中跳出来选择自己的生活。”我很认同这句话。我终于可以选择我的人生了。
张张包//摘自人物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