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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顺安

2023-11-22周志文

读者 2023年22期
关键词:竹条摊子菜市场

☉周志文

黄顺安的母亲在我家附近的菜市场里卖水果,她与我认识是因为妻子偶尔到她那里买水果。十年前,黄顺安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由母亲牵着来到我家,他母亲十分恳挚地请求我协助黄顺安。

我陪妻子买菜时,会经过她的摊子,但我不曾和她交谈过,她带着孩子来寻求一个陌生人的协助,自然不会是小事,我心里想。

我原先以为是多么困难的事。但一交谈,我才知道不是多么困难,原来她带孩子来,是想让我“教”孩子扎一个灯笼。因为小学老师规定,每个人要交一个自己做的灯笼,作品将算作劳作课的成绩。我小时候生长在乡村,虽然不能像孔子所说的“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但是手工之类的事,大致上还难不倒我。我问黄顺安:“老师要你们做哪一种灯笼?是不是有规定的式样?”但无论我怎么问,都得不到答案,他的母亲看着他,直叫他“说呀、说呀”,但黄顺安不敢开口,她其实也不怎么敢直接跟我说话。她看着妻子说:“黄顺安的老师说,做得越漂亮分数越高。”

我答应他们母子,教黄顺安做一个漂亮的灯笼。我们约好,第二天晚上黄顺安把学校发的材料带来我家,我们视材料而定,“设计”一个灯笼,务必出奇制胜。母子欢喜离去。

第二天晚上,黄顺安准时来按我家门铃,他母亲也跟在后面。我看到黄顺安带来的如竹签般细的竹条和玻璃纸,知道根本无法扎一个难度较高的如兔子、金鱼之类的灯笼,只能做一个简单的小灯笼。我告诉黄顺安,把六根等长的竹条,扎成两个等边三角形,两个三角形底和顶相叠,就成了一个六角星,我们就来做一个六角星的灯笼吧,黄顺安说好,于是我们就开始工作。但黄顺安一点都不懂如何把竹条扎成三角形,更不用说扎成六角星了。这个灯笼从裁截竹条、捆扎直至贴上玻璃纸,完全是我一个人在做。黄顺安坐在我旁边,看一下我,看一下别的地方;他的母亲,则是一径无言而有些羞赧地笑着。

黄顺安提着新做好的灯笼,他母亲则是千恩万谢。他们离开后,我问妻子,他们怎么知道我会做灯笼?妻子也不明所以。第二天,妻子从菜市场回来告诉我,黄顺安的母亲告诉她,黄顺安的老师让黄顺安做灯笼,黄顺安不会做。既然是老师让学生做灯笼,那么老师一定会做。黄顺安的母亲对妻子说:“你先生不是做老师的吗?”于是,她就来拜托我,多么理直气壮的理由呀!

隔了约莫一个月,我路过她摊子的时候问她,黄顺安的灯笼得了几分?她说分数她不知道,但灯笼被学校留下来展览还没发下来,证明成绩尚且不坏。她说黄顺安对“他”的作品并不满意,据黄顺安说他的几个同学做了装有轮子的灯笼,还可以推着在路上走。“我看老师你替他做的已经不错了,”她笑着对我说,“我们家黄顺安,真是歪嘴鸡还图整粒米吃呢!”

我和妻子买菜的时候,尽量避免走过她的摊子。如果经过就不好意思不向她买些水果,而她总在称好算好价钱之后,又塞进一些水果,这样的人情,在我身上已形成一些压力。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丈夫在做铺柏油的工作,个子矮胖,面色黧黑,偶尔下雨天不外出工作的时候,会帮她卖水果。他总在旁边帮着装袋,嘴里嚼着东西,似乎从来没说过一句话。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菜市场依旧是菜市场,嘈杂混乱,每天充满新鲜,又堆积着同样的污垢。黄顺安上初中的时候,我见过他一面,那时他穿着藏青色的夹克制服,站在水果摊边上,已经比母亲高了。我和他们母子寒暄了几句,没说什么具体的话,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黄顺安。

那天,我到邮局寄挂号信,回来的时候经过菜市场。中午时分,阳光从杂乱的布棚之间垂直射下,和四周黑沉沉的背景相对照,形成一种诡异而特殊的气氛。菜市场已经没什么人了,黄顺安的母亲在收拾摊子,笑着说好久没见我了,我也说是,随即问她黄顺安现在在哪里上学。“他啊,已经不读了,”她说,“去年高职毕业,现在在一家冷冻食品厂当工人。”

“那很好呀,可以赚钱孝敬你啦。”我说。

“有什么好?他自己花都不够呢。”她沉吟了一下说,“还是你们做老师的好,赚得比他多,又有寒暑假。”

我想起十年前,她牵着黄顺安的手,羞赧地按我家门铃的样子。在她心中,老师这个职业,包含了多少我们身为老师的人所不了解的意义啊。可能有一段时间,她曾期望黄顺安做一个既赚钱、又有寒暑假,还有许多人所没有的才能的老师吧,这些才能,甚至包括会扎纸灯笼。

“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一定站在那里太久。我跟她说没有怎么样,然后走回家去。我,不只是我,还有世界都没有怎么样。十年已过,如果没有过去相对照,整个世界的一切,都好像静止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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