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2023-11-21陈永胜
陈永胜
“我应该去死。”卡沙想着。
2023年8月,今年比以往更热。盛夏的阳光火辣辣,炙烤着海滩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只海洋生物、每一粒沙子、每一滴血液。卡沙的肢体滚烫无比,他踩在沙滩上,每一寸肌肤都觉得自己将要死去。他的血液在燃烧,仿佛大火在身体里翻滚流动。他把耳朵往里缩了缩,想听清血液流动的声音、血液沸腾的声音,他没听到。
他没有血液,也没有耳朵。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卡沙不知道,他看着沙滩上的遮阳伞、休闲椅,看着沙滩上花花绿绿的人群。他们惊声尖叫,他们失声咆哮,他们胡乱地踩着沙滩上的沙子,不知道已经踩死了多少沙子。沙子蠕动着,从遮阳伞的伞角下向大海溜去,他们哪能如愿?每一个人都抬起他们的大脚,朝着沙子踢去,沙子惨叫一声,又飞向了另一个人的脚下。
卡沙受够了,他的感觉极其不妙。明天的意义是什么,人们这么喜欢海又是为什么,他都不知道。他也没法问,因为他不会说话。
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六月,或许是七月,他也记不清了,他不记得那天死了多少同胞,他永远记得自己儿子的眼神,儿子求助般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只能呆呆地立在那儿,什么也做不了。不,真相更残酷,自己是先跑远了再回头的。卡沙顿时觉得自己是无耻的,自己怎么能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呢?自己怎么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呢?他举起手就要给自己来一巴掌,可是他做不到,他连愧疚都做不到!
卡沙的妻子也已经故去,那是在十二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灾难,妻子在灾难中死去,在最艰难的时刻,他本想和妻子一同赴死,但是妻子阻止了他,她让卡沙照顾好自己。
想到悲愤处,卡沙流下两行热泪,那咸咸的泪水混合着咸咸的海水,冲击着他的心、肝、脾、胃,那种难以言说的悲痛让卡沙愣在原地,他想挪动一步,但是他丝毫做不到,他的每一只手、每一只脚,都被泪水黏在了沙滩上。
卡沙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但是卡沙不是个孤儿,卡沙知道。卡沙爱自己的同胞,同胞们帮助他,带他长大,教他各种技能,他爱他们。但是他们也已经死去,或许不是死去,或许是走散了,卡沙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他还是不能放下。灾难一场场地降临,噩梦一次次重演,多少同胞身首异处,多少同胞連见一见真正的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妻子离开的那天,艳阳高照。
儿子离开的那天,大雨滂沱。
同胞们离开的那些天,天上挂着大大的太阳,地上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在火与水的交融中,同胞们纷纷离开自己的家园,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卡沙不知道,因为从没有人回来过,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也许他们早已获得重生,在一片更为广阔的家园中创造属于他们的、不再受压迫的完美新世界。
卡沙把从海滩边上捡到的绿色的、细长的线拧成一团,伸出自己健硕的手臂,他欣赏着自己不知何时多出来的肱二头肌。他用力一甩,把线高高挂起,他把线捆成了个圈,又打了一个结。
他回头最后看了看人群,人群熙攘,有人玩闹,有人嬉笑,孩子们玩着沙子把沙子堆成奥特曼的形状,沙子们被挤得发出哼哼的怪叫,没有人听见。穿着比基尼的美女悠闲地喝着饮料,旁边猥琐的大叔帮她涂着身体乳。身穿工作服的执勤人员拿着大喇叭喊着:“废水排放,谨慎下海!废水排放,谨慎下海!”没有人管,就像没有人管即将上吊的卡沙一样。
卡沙觉得悲哀,他最后看了一眼还在惨叫的沙子们,说了声:“再见,小沙。”
卡沙发出了声音,他惊讶,他又愤怒,自己怎么会说话了呢?为什么神仙这样戏弄自己?为什么在临死前迎来了好运?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英勇而又孤独的自杀。
他努力把头伸进那打好的圈中,可是他失败了,一次、两次、三次,全都失败了。
他恍然大悟,自己没有脖子。
一阵比以往都要大的浪打来,把卡沙带进了水里,海水抚摸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卡沙感觉这次的海水跟以往大有不同,那种触感让他想起了十二年前妻子死亡的情景。海水混合着不知名的黑色液体,挤压着他的每一寸肌肤,这种感觉令他愉悦又痛苦,他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
又一阵浪打来,卡沙被冲上岸,他重新爬向自己的死亡之地。他伸出头,他似乎有了脖子,但是原来的圈已经太小了,小得连卡沙的手都伸不进去。
“怎么回事呢?”卡沙说道。
岸上,人们看到一只一米多高的螃蟹。
它自言自语,长着耳朵和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