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孔雀
2023-11-21杨占厂
杨占厂
过去,叮当河两岸的灌木丛里,有很多的土孔雀。
土孔雀实际上就是野鸡,确切地说,是公野鸡。这是老一辈人的叫法,具体叫了多久,起码有两三百年吧。叮当河边的公野鸡确实像孔雀——浑身羽色华丽鲜艳,七枚尾翎颀长如剑,每当求偶或是御敌,尾翎竖立,宛若开屏。
在我们的爷爷辈那会儿,土孔雀随处可见,甚至比家禽还多,据说每逢日出,数十只土孔雀一起盘旋低飞,本就鲜艳的羽毛又被朝阳镀上金色光芒,像极了书本里的神鸟。等到了我们的父辈,绵延的公路、扩张的城市将灌木丛包围分割,土孔雀越来越少了。
再到我們记事时,已经很难听到土孔雀那浑厚苍凉的“咯咯咯”声了,若是能在野地里捡到一枚尾翎,就足以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随后拿到集市上还能卖个好价钱。
最后一次见到土孔雀是在我十一岁那年的初夏,最先发现它的,是小真的父亲秃二叔。
秃二叔只把这事告诉给了小真,说当时那只土孔雀就徘徊在村东两三里外的岗岭上,清晨的太阳把它全身镀了一层金箔。那里有低矮茂密的灌木丛,夹杂着各式果树,还有坟茔,少有人前往,更别说孩子了。
但小真听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她十三岁了,马上小学毕业,如果要读初中,需要一笔对于他们家来说不算小数目的学费。小真有两个姐姐,都是小学没读完就去南方打工,下面的一个弟弟才是父母的宝贝疙瘩。
小真去跟奶奶商量:“我要去抓住那只土孔雀。”
奶奶皱紧了眉头。在她看来,土孔雀如同神鸟,不但浑身是宝,而且还有灵性,能救命。“民国那会儿,村里的一个猎户去林里打野味,被毒蛇给咬了,是土孔雀飞到村子里拼命叫唤。大家都觉得奇怪,因为土孔雀从来都很怕人的,几个后生跟着土孔雀一路飞跑,到林子里才发现倒下了一个人,幸亏救得及时……”
“可我想上初中哩。”小真低头拨弄着衣角。
奶奶望着孙女,混浊的眼眶里有了湿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真就来找我了,她也只能来找我,因为我不仅是她的邻居,而且是村里弹弓打得最准的男孩。准到什么程度?二三十米远的距离,我可以只打伤麻雀,但不害其性命。
小真也不希望要了土孔雀的命,她想有人买了它回家作为观赏鸟。我没忍心告诉她,土孔雀非常刚烈,一旦被人抓住,就会不吃不喝绝食而死。
我答应她了。可我俩连着几天去灌木林,都没有发现土孔雀的身影。
“你们这样是抓不到它的,”秃二叔讪笑着说,“还是我帮帮你们吧。”
第二天,秃二叔神神秘秘地揣着个东西领我们一起去了那片灌木林。他在林子里左看右瞧,找到一棵沙柳树,这里背阴,四周杂草乱树丛生,易进难出。他将东西放在沙柳树根上,接着削了些树枝搭成网状罩住。我们这才看清,那东西是个小录音喇叭。
秃二叔鬼魅一笑,摁下喇叭的一个按钮,顿时传来“唧咯……唧……唧咯”的声音。
小真和我都很纳闷。“这是野鸡崽刚孵出来没几天会发出的叫声,”秃二叔龇着黑黄的牙齿,“公野鸡重情义,听到这声音,一定会叼着浆果过来喂的。”
秃二叔拉上我们退后十来米掩在芦苇荡里,还笑话起我紧握在手心里的弹弓,哼了一声“这玩意没用”,然后嘱咐我们盯紧了,他折身返回村里,要去找一个帮手各拿一柄长柄镰刀来。“公野鸡主要不靠飞,靠跑,伤了它的腿,就成了。”
日上三竿,露水尽消,大地寂然。“唧咯……唧……唧咯”的声音在灌木林里回荡悠远。我看了看小真,她也满头是汗,显然,我们既想看到那只土孔雀出现,又希望它最好消失。
但,它还是来了。羽毛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鲜艳十倍,尾翎更是威武漂亮极了——我发誓它比书里、电视里的孔雀阳刚得多,像一个凯旋的将军。
它在发出声音的地方徘徊,本能的机警;但很快低下头钻进那被树枝罩住的沙柳树根,只露出剑一般竖立的尾翎在外。
正当我和小真不知如何是好时,秃二叔和田老四鬼魅般伏在了沙柳树两边,分别堵住了出入口。
土孔雀显然发现受骗了,用利爪不断敲击喇叭,嗓子里发出急促的“咯咯咯”声。秃二叔一声大喝,土孔雀受惊奔向另一边,田老四举起了长柄镰刀……
“啪”的一声,田老四抱着被石子击中的手腕哇哇大叫,掉落的长柄镰刀恰好划过小腿,顿时鲜血喷涌,他倒在地上痛苦扭曲。而我,被吓傻了,还保持着刚刚打完弹弓的姿势。秃二叔也愣在了原地。
只有小真,冲着土孔雀大声呼喊:“跑啊,跑,飞啊,飞……”
那土孔雀一会儿跑一会儿飞,但并没有向远方逃,反而穿过灌木林,越过庄稼地,驻足在村子的边缘大声鸣叫。
好奇的人们聚集而来,不远不近地随着折返的土孔雀奔向岗岭,将大出血的田老四抬了出来。
人影纷乱中,我没有留意到那只土孔雀后来去了哪里。听小真说,它张开翅膀、竖起尾翎,飞得很高、很高,迎着太阳,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天际。
我只记得,回来的路上,秃二叔自言自语道:“这只野鸡,还真有灵性。”
我瞪了他一眼:“那不是野鸡,是土孔雀!”
选自《作品》
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