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长岛的问候

王小东

人生中最后一次新书发布会我选择在长岛举行。

人到中年，我丧失了继续写作的动力。我想，既然职业生涯由一本书开启，理应由一本书来结束。

车子驶过长长的跨海大桥，便到了长岛。

现在是长岛最美的季节，岛上覆盖着葱茏的植被，油菜花开得正好，大片大片的金黄，把人的心都染醉了。

第二天的新书发布会，并不需要我做特别的准备。这本新书真实地记录了我过往的一段痛苦经历，既然是告别，就要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读者。说来也算幸运，写作是目前为数不多不能由智能机器人取代的职业。我擅长写推理小说，可读者怎么也想不到，我写的最后一本书，竟然不是推理小说。当然，你也可以说它不是一部小说。

主办方对我个人的生活喜好了如指掌，所以把我的行程安排得很是妥帖。由于发布会的负责人在活动当天才能赶来，他特意委托了当地朋友接待我，见了面才知道，他的这个朋友竟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

长岛很美。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老人把车开得很慢，后来，在油菜花海旁停了下来。我跳下车，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觉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苏醒了，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和惬意。

老人说，他在长岛住了一辈子，很多年前，岛上的游客络绎不绝，后来因为信息终端设备普及每个家庭，人们可以远程欣赏美景，来岛上实地观光的人便越来越少了。进入长岛，的确很少见到游人，到处都是忙碌的智能机器人，人们已经习惯了足不出户的闲适生活。

老人告诉我，除了花海，长岛的海边落日和夜晚的星空也是值得一看的。花海离住所不远，老人为我安排了海景房，从窗口便能看到平阔的海面和远处高高的灯塔。用罢晚餐已近黄昏，老人周到的安排让我心有不安，要知道，如今很多人都躲在温度适宜的房间里，没有人肯做这种苦差事了，何况是一位老人呢？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爽朗地笑着说：“我每天晚上都会去海边走走的，是老习惯了，你不用多想。”老人一笑，脸上的皱纹便堆叠起来，那皱纹里仿佛藏着阳光。我相信他说的不是客套话。

老人带我来到黄昏的海边，夕阳在宽阔的海面上铺了一层碎金，我赤脚走在松软的海滩上，看着夕阳慢慢沉入海的尽头，我能感知到海风的形状和味道。老人独自登上不远处的礁石，如果不是海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会让人以为他是一尊固化在风景里的雕塑。海风吹来，老人身上的衣衫随风鼓胀起来，像立在海面的帆。他拾起一个海螺放在耳边，眼睛专注地望着灯塔的方向。这样的动作似乎在表达着特殊的仪式。我在他身后的海滩坐了下来，细碎的沙子洁净温暖。

夕阳坠入海面，夜幕徐徐拉开，老人仍坐在礁石上。我注视着海面之上的寂静星空，老人则凝视着前方遍布星光的海面。智能机器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躲进了停机房，海边顿时显得寂寥又空旷，我们各自体会着夜空下大海的深邃和静默。

回住所前，老人变魔术般地拿出一串贝壳手串，漂亮的海螺系在了手串打结处。老人慈祥地看着我说：“送你的，来自大海的礼物。”我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孩童时代，变回了那个牵着父亲的手在海边嬉戏的孩子。

我真诚地邀请老人来我的新书发布会，老人愉快地应允。第二天，新书发布会如期举行。大厅里，虚拟背景下远程接入的读者都已就位，来现场参会的人也络绎不绝。读者中年轻人居多，所以，前排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格外显眼。

老人的手正抚摸书的腰封，“普通别离”几个字很是醒目，副标题是“关于9·27航天空难的心灵记录”。出版商写了一段煽情的话：真正的别离往往来不及用泪水告别，只不过是有人依然沐浴着明天的太阳，有人则永远留在了昨天。

新书发布会很顺利，众多读者表达着对我的不舍，纷纷询问我封笔的原因，還有些提前看过此书的读者，因书中那段真实的经历而泣不成声。

发布会接近尾声，众多读者纷纷找我签名，而那位有着花白头发的老人则一直在翻阅着手里的书。人们相继离场，他似乎还未察觉。我示意工作人员不要打扰老人。

好大一会儿，老人抬头环顾空荡荡的会场，赶忙对我说：“哦，对不起，我看得入神了。我很喜欢这本书。”

从长岛回到城里的家，我选择闭门不出。我以为我已经遗忘了一些往事，可遗忘从来都不容易。每到夜晚，那个可怕的画面都要来纠缠我。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让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乘坐航天器参加火星体验之旅。

一天傍晚，电话响起，接通后听声音便知是长岛的那位老人打来的。

“您的孩子那天在航天器上的座位真的是32排C座吗？”

“是的。”

“那天，我女儿和您的孩子是邻座，她是一个温柔的姑娘，请您放心，您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是孤单一人。”

除了这个苍老的声音，我分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舒缓的海浪声。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3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