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

解良

塞外的早春，积雪融化成桃花水，万千马蹄跋涉于泥淖之中。二十六岁的纳兰容若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一个多月，这是他首次回到东北祖居地，也是做了四年一等侍卫后第一次随康熙皇帝东巡祭祖。心似路境，春冰虎尾。

容若是朝廷重臣纳兰明珠的长子，比玄烨小一岁，他出身勋贵入选一等侍卫。他与玄烨是姑表亲，玄烨之父福临乃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孙，纳兰之母为清太祖孙女。容若随护军守路、护驾，穿梭于皇帝、皇子、后妃的鞍前马后，不辞劳苦。四月里，玄烨于吉林境内旧叶赫辖地行围，用骲箭射杀一头虎，以此证明自己武勇。三藩之乱已被平息，清王朝如日中天，玄烨年轻有为，春风得意。经过纳兰家族的祖居地叶赫城废墟，玄烨诗兴大发，御制《经叶赫废城》一首：

断垒生新草，空城尚野花。

翠华今日幸，谷口动鸣笳。

容若性格内敛，对玄烨这首御制诗无动于衷，既不随声附和，也没有在自己的祖居地叶赫城废墟上呵笔寻诗，对祖上不置褒贬。随行的文武窃窃私语，都为容若捏一把汗。此事也引起了玄烨的注意。都知道纳兰家族的祖上与清太祖是冤家对头，纷纷猜测这就是容若在此阁笔韬词的原因。

此次扈驾东巡，容若心情复杂。在过山海关的一个流风回雪之夜，他于帐篷行营中思绪万千，写下《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他与当今圣上一起行走在前辈入关进京的故路上，思念之人则在京城故园。风一更，雪一更，“千帐灯”背后墟烟遥袅，暗示着纳兰家族已故的旧仇宿怨正在榆关那畔等待他去省躬。玄烨希望君臣契合，每到驻跸之所，即翻看呈上来的臣工诗赋，观臣工心迹。容若仅仅在盛京和兴京附和玄烨两首诗，后再未与之唱和。两首诗辟其才华，辞尊居卑，“豹尾叨陪须献颂，小臣惭愧展微才”。他在小心翼翼地呵護自己，怕别人揭开祖上的旧伤疤。玄烨作《经叶赫废城》一诗触及纳兰家族的历史痛点，逼容若袒露心声，而容若却深陷纠结，哽咽难言。

容若的高祖杨吉砮与曾祖金台石世居叶赫城，前者系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岳父，后者为清太宗皇太极的娘舅。不过，金台石既是太祖的舅哥又是死对头，终生与之缠斗，最终被太祖率军攻破城池，至死不降，引火自焚。容若的爷爷尼雅哈弃父金台石，率部归服太祖，赢得佐领官职，为子孙后代洗白了历史污点。容若之父明珠则与曾祖杨吉砮和祖父金台石进行了切割，将父亲尼雅哈立为家族祖墓，又迎娶太祖第十二子阿济格第五女为妻，生下容若。历史早已盖棺定论，玄烨还想揪小辫子与其祖上的意愿背道而驰，容若坚信这一点。

容若浏览了清太宗皇太极登基称帝的故宫，玄烨率随行文武大臣重温了祖父皇太极的一桩往事。皇太极下令建立民族共同体，统称“满洲”，各部不得妄称建州、叶赫等旧名，意在消除彼此间的隔阂，抛弃旧仇宿怨，民族同名同心。玄烨立小名保成的第二子胤礽为皇太子，容若将原名纳兰成德改为性德，字容若。这说明他心有忌讳，以君臣之礼律己。他自称人间惆怅客，“除梦里，没人知”。但这一次他不再凄婉，要沉雄地和玄烨一首词，展露自己的心声，于是在途中写下《浣溪沙·小兀喇》。扈从随驾的内廷供奉、翰林侍讲高士奇给容若捎话，说圣上点名，回京后要看纳兰词，容若便将《浣溪沙·小兀喇》一首交给高士奇。

玄烨于五月初四回到京城。高士奇呈上《扈从东巡日录》，附容若一首《浣溪沙·小兀喇》。上阕记述随玄烨住桦皮屋、穿鱼皮衣、猎海东青、捕鱼等风俗野趣，下阕三句路转峰回，袒露心声：“犹记当年军垒迹，不知何处梵钟声，莫将兴废话分明。”玄烨看罢下阕，想起太宗在盛京命名“满洲”一事，容若一句“莫将兴废话分明”不正是我祖之意吗？自己却御制诗纠缠历史，惭愧。想到这儿，他不禁脱口赞道：“写得好！”

高士奇将玄烨原话传给容若，容若松了一口气。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