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考
2023-11-21刘兆亮
刘兆亮
七月的一天清晨,父亲突然拉过我,眼里闪着光,一句话分三个逗号说,你要请个假,从六号请起,请四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驳说,尽管我成绩排着第一,也不能这么请啊,再说,至少有三个同学正排着队追赶呢!
父亲笑着,像是讨好,又很坚定地说,这个事……是马会计定的,就这样安排吧!
马会计叫马守平,是村部的总会计,大小钱都过他那把黑漆漆的算盘。傍晚常看到他像红脸关公一样,从村部那边大腹便便地摇过来,手中提着一个人造革皮包,上面印着几幢已磨得很淡的楼影,楼影下三四条线卷曲出一条带浪花的大河,浪花也磨淡了,但楼尖写着的“上海”两个红字却很清晰,跟着他一起晃荡晃荡,像霓虹灯一样闪烁。
那时候,我念初二,掌管着班级的开门钥匙,也坐着成绩第一名的位子。为此我总是第一个到班,最后一个离班。我没听完父亲让我请假的原因,但隐约知道,这件事情可能跟“去新沂”有关。因为,前一天一大早,村道上还没有一个人走过,我就看到马会计家的,就是他媳妇,抱着一只大耳朵兔子来到我家门口。她站稳,先是拿着眼朝我微笑。我礼貌地叫一声“婶”,她“哎哟”一声,把微笑荡漾开,变成满面开花的笑,边笑边大声嚷嚷,都说老刘家祖坟要冒烟了,可不是有原因嘛,这孩子起得比兔子还早呢!
马会计家的,姓宋,村里人私下都叫她“宋广播”。她真的比村部房顶的高音喇叭还能说,还响亮。能说,是因为她知道的事多。知道的事多,也是因为她能说。说话就是“交流”,“交”过去一个消息,通常就会“流”回来一个。
我知道她一大早抱着兔子是找我父亲来“摸数”的。
我父亲有个手上功夫,能够准确地“摸”出要下崽的兔子肚中有几只兔崽子。父亲坐在小板凳上,放平并拢的大腿,把怀了半个多月的兔子搭上去,捋一捋后背上的毛,再低头看看它的眼睛,温顺得够了,那只捋毛的手,再慢慢朝肚子上滑过去,仰脸朝天望,慢慢报出一个数。那时养兔子是在养家糊口,是很重要的事情。一般情况下,再过半个月左右,那个被“摸数”的兔子主人就会挎着篮子,跳着走过来报喜,说一只也没少,真准啊,再从篮子里抓出几根带绿缨的红萝卜,算作酬劳。
马会计家的兔子刚怀上没多久,据说父亲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但广播婶也没走,而是坐了一会儿,从肩头挂着的布袋子里提前掏出了三四根胡萝卜。后来,母亲跟我说,广播婶除了问了我成绩,还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就是吉祥(我小名)早晨起来上学,要不要大人叫。我母亲也不谦虚,说吉祥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就是个活闹钟,前一晚说几点起床,几点就自然醒来了。广播婶说,她家的大顶要是这样,也犯不着人托人脸托脸,转到隔壁县去念高中了。母亲还说,当天马会计早上去村部之前,也在路口递上一根烟,跟我父亲“站”了一会儿。
大顶我熟,叫他大顶哥。他上初中,我上小学,还经常一起甩着毛巾到沂河去洗野澡。可以说,我跟大顶哥,已经算是好朋友了。这两三年,个把月也能见到他。他初中“考”走之后,一个月回来一次,两家隔得不远,碰到了会说两三句话。当天晚上,提着“上海”的马会计来了,脸没红,带笑意,酒没在肚中,在皮包里卧着呢,另外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报纸盖严实,等到我家抖掉报纸,摆上桌时正好我放学了,看到那些菜,凉皮腐竹、皮蛋黄瓜、油炸花生,还有一道大菜——沂河杂鱼。他跟我父亲喝了一瓶酒,说了一瓶酒的话。我趴在隔着布帘的房间写作业,隐隐约约听到几句,都是冲着我的,大意是有什么爹就有什么儿,你兔子摸得准数,你儿子时间摸得准,成绩又好,这样的孩子,你给他取的这个名算是绝门儿了,吉祥,多好哇,这次去新沂,就得靠吉祥……而他不仅会打算盘,更会打呼噜,呼噜声能把新沂给震塌。
我终究也是到了明点事理的年龄了,回头问父亲,到底以什么理由请假呢?父亲说,你就说出远门,去新沂,看一个亲戚,家有点事。我就是这么跟班主任请的假。班主任想了半天,念叨一句,马会计夹着包,兜来转去问过你成绩是不是第一,你这又来请假……七月七、八、九号,能有什么比高考更大的事呢?
班主任念叨对了,我请假去新沂,是去陪大顶哥高考。大顶哥提前找了一个离考场很近的小旅馆。距离近也不放心,主要是对自己不放心,对老式的闹钟也不放心。马会计对这个事,就更不放心,起意来找我去陪考。
六号那天中午,马会计提上皮包,往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看了看,骑车带上我,蹬到一个叫炮车的小镇坐上过路火车。火车上,马会计笑盈盈地问,有没有把握?你妈说你比闹钟还灵呢。我点点头,说刮风下雨打雷都不会耽搁。马会计摸了摸我的头说,时间准不准也不打紧,冲你这个名字也是找对人了。其余时间,我就像马会计的另一个皮包一样,搁在火车座上。那时候的火车车厢里热,马会计看着窗外,额头上汗珠子一颗颗往下滚,他也不擦,就像不是火车在走,而是他用脚力在赶路一样。路也不算远,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新沂,下火车再走十多分钟路,进了一个双床的小旅馆房间。
我见过大顶哥,他表情平静,指了指边上我将要睡上三天的床说,你睡那边,靠窗,能先看到亮光。
马会计当晚又坐火车回去了,回去之前,把自己手腕上的表撸下来,递给我,又拍打一下大顶哥的肩头,说,吉祥来了,你就放宽心吧,使劲睡,使劲考试,争取考到上海去。
第一天夜里,我听到大顶哥那边窸窸窣窣地动。我跟他说,你往踏实了睡,我会准时叫醒你的。但没想到,我换了地方,睡不着,手里攥着手表,索性睁着眼不睡了。第一天准时叫醒大顶哥,中午回來吃好饭,又醒着陪他午休二十分钟。第二天也是相同程序,相安无事。
没想到,铁打的人也熬不过两天两夜。最后一晚,出事了!我努力睁开眼,努力地回想,马会计那天在我家桌上摆出的凉皮腐竹、皮蛋黄瓜、油炸花生,还有沂河杂鱼,想象着一筷子一筷子地吃呢,还是不行,我在后半夜沉沉地睡过去了。早晨猛一睁眼,太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我再一看手表,都十点多钟了。大顶哥依然在呼呼大睡,怀里还抱着一本辅导教材。
我霎时出了一头白毛汗。
选自《鸭绿江》
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