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疙瘩
2023-11-21胡玲
胡玲
到上海出差,他突然想起张默,从手机通讯录翻出号码,大学毕业二十年了,他从没拨打过。迟疑许久,他打了过去,自报家门后,张默冰冷的声音传来:“晚上见一面吧!”说完,张默毫不客套地挂断了电话,和他预料的一样。
很快,他收到张默的信息,是晚上聚会的饭店地址,信息簡明扼要,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他犹豫是否赴约,张默的性格他并不喜欢,以前同学时,他就觉得和张默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他还是有些好奇,都说岁月是一把杀猪刀,他很想看看岁月有没有将那个又冷又硬的“冰疙瘩”摧残成另外的模样。
大学时期,他们宿舍共五个人,张默来自大城市,又是富二代,身上有种让人高不可攀的高冷和傲气,另外三个男生都有点排挤张默,背地里叫张默“冰疙瘩”,张默压根懒得搭理他们,每天独来独往,除了上课,就是窝在宿舍旁若无人地打游戏,日子过得潇洒又随性。而他,来自穷乡僻壤,家境贫寒,敏感且自卑,不敢得罪任何人,对谁都是小心翼翼的,甚至有点讨好他们,但舍友依然把他当个小透明一样。
同学们最开心的事就是去食堂打饭,可以选不同的食堂,换着花样吃。而他,最害怕的就是进食堂。他的生活费很少,每次他都是等同学们离开食堂后,才匆匆走进食堂,买几个馒头和最便宜的素菜。怕别人笑话他吃得寒酸,他不敢和同学一起吃饭,而是趁无人注意时,偷偷溜进宿舍后面的小树林,快速吃完再出来。
那天,他到小树林吃饭,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为难地说:“你爸爸在工地摔伤了,这段时间在家养伤,工钱还没有结,生活费过段时间才能打给你,你先找同学借点,到时候再还给别人。”“妈,没事,我身上还有钱,不够用我就找同学借,我和同学们关系挺好的,亲如兄弟。”挂掉电话,他从口袋里取出钱包,数着仅剩的三十多块零钱,埋头哭起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学生,再过几天,他就没钱吃饭了,他不知道找谁借,也没人会借给他。
那天晚上,他只吃了一个馒头。下晚自习时,宿舍里几个人正津津有味吃着蛋糕,他饿得直咽口水,为避免失态,他拿起洗衣盆逃离宿舍,来到洗衣房洗衣服。张默突然过来了,将几件脏衣服丢进他盆里,毫不客气地说:“学校的洗衣店关门了,帮我洗一下!”他本想拒绝,又不敢得罪,就硬着头皮帮张默洗了。
第二天,他洗衣服时,张默又将一套衣服放进他的洗衣盆。“你洗的衣服比洗衣店洗得还干净。”他气愤又委屈,真想将张默的衣服丢在地上,然后狠狠地骂一句:“你没长手吗?”但他还是强忍住了,同一个宿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即使做不成朋友,也尽量不要成为仇人。
第三天,他洗衣服时,张默再次将一套脏衣服拿给他,理所当然地说:“帮我洗洗。”这一次,他再也忍不住了,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洗吧,我没有义务和责任帮你洗。”
张默朝周围看看,见四下无人,掏出二十块钱塞进他的衣服口袋,“帮帮忙,这是洗衣费”。虽然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但这二十元钱够他吃好几天了,在吃饭都成问题时,面子和尊严又算什么呢?他帮张默把衣服洗了。
后来,张默天天把脏衣服拿给他洗,每个月偷偷给他六百块洗衣费。舍友们见他给张默洗衣服,嘲笑他是“张公子的洗衣工”。他听了,觉得特别屈辱,找到张默说:“以后,你的衣服我不洗了。”
张默正在玩电脑游戏,头也没抬,“我对洗衣粉过敏,洗不了”。
“那你送洗衣店洗,反正你有的是钱。”
“洗衣店都是一大堆衣服混在一起洗,洗不干净,穿在身上浑身发痒。”
“你找别人给你洗吧!”
“找别的同学帮忙洗,他们一次要收三十元,找你最便宜。”
听张默这样一说,他心中平衡了很多,用劳动所得换取收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大学几年,靠着给张默洗衣服的钱,他不仅能够吃饱饭了,还可以省下一些钱零花。
毕业后,他和张默再也没有联系过,听同学们说,张默回到上海,进了家里的家族企业。
当晚,他和张默见了面。张默还是一副高冷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岁月的痕迹。
张默点了一大桌菜,给他倒上了酒。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胆小怕事的穷学生了,酒酣耳热之后,他一股脑儿地倒出了当年的苦水:“大学那会儿,你是谁也不放在眼里,我给你洗了四年衣服,让同学们笑话了四年。”张默不语,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那晚,他喝多了,吐了一身,后来就断片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张默将他的衣服拿到床头,说:“昨晚你吐得浑身都是,我给你把衣服洗了,烘干了。”
“你会洗衣服了?”他无比惊讶。
“我小学就会洗衣服。”
“你不是对洗衣粉过敏吗?”
“本人百毒不侵,对什么都不过敏。”
“大学四年,你是故意把衣服给我洗的?”
张默不说话,嘴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心里一热,光着臂膀冲过去,给了张默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真矫情。”张默淡淡一笑,他笑着捶了张默一拳。
选自《小说月刊》
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