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金丝楠木筷
2023-11-21胡金洲
胡金洲
民国三年,鄂西北随阳淅河发生一桩无名尸案,轰动襄江上下游。至今老人们说起此事,眼睛都是直的。
这人偷走了一双筷子。
下半夜走的,走得急倏,主人家蒸的夜宵花馍没吃就走了。
主人家是个七十岁开外的老头,鳏夫。老头四处寻人,最后在后山冲里发现这人的尸体。他是被山上水凼子的瀑布冲下来的。身边横着一根滚木扁担。两个空竹篓,一个滚到山下,一个绊到石头,斜倚在一棵樟树边。
村里围上来一群村民。一个干瘪老汉拨开众人,低头看了看这人死相,嘘了一口气,背过身子,说,这家伙拿了人家物事!
村民们问,你咋看出来的?
老汉说,一张忙相!问众人,“忙”咋写?一边在手心写一边念道,一个竖心旁一个亡人的亡。
心提到嗓子眼死的!说着,他在死者身上摸摸,发现左腿小肚上用红绳绑了一双酱色筷子。鳏夫老头赶上前来,叹了叹气,说,唉!你这人哪,要收俺的筷子,你打声招呼,俺还不给你?不就是一双筷子吗?哪儿找不到一双筷子?桔梗都是筷子!
村民仔细瞅死相,发现这人是昨天进村的收旧货郎。
日头落山,金黄的碎片铺到麦场麦秸堆上,收货郎斜挑着担子进了鳏夫老头家的柴门。
前头四方竹篓,横七竖八堆满陶碗瓷瓶。后头,插着一把油布伞,斜着一顶稀烂檐子斗笠,裹着一件蓝色外套。
进到院子,收货郎一屁股蹾在半截碌碡上,拿起斗笠朝身上铆足劲儿递风。
老头送来一碗花红凉茶,酽红,说,漱漱口吧。
收货郎接过,笑着回道,城里拿喝酒叫漱口,老叔管喝茶也叫漱口,时髦啊。
老頭面露疑惑,俺这儿自古就兴这个叫法,咋?你们那儿不兴?
收货郎仰头一碗喝尽,端着茶碗,咱那儿叫啜茶。
哦,俺这儿也兴,婆娘和娃儿们的说法。
收货郎直笑,咱要是没说错,老叔祖上肯定是个大户!
老头大笑,算你有眼力,俺祖上大宋太子的师傅,东宫二品,和宰相般般齐哩。
后来呢?是不是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老头眼神黯淡下来,历朝历代不都是这样的吗?
两人正唠嗑,从柴门进来一个年轻人,肩上搭着长长的白布袋,看岁数二十出头,进门就喊,爹!收货郎抬眼,你死哪儿啦,半天不见人影!年轻人凑到收货郎跟前,小声说,好俊一个姐!跟她说了一会儿话。收货郎皱皱眉,说,当心回去翠花撕了你的嘴!一听这话,年轻人反身就走了。
老头问,你儿子?收货郎说,啥儿子呀,捡来的一个徒弟。
喝罢茶,收货郎径直走进老头的住宅,从屋梁看到地面,从卧室看到灶房。灶房一口烧柴灶,中间一口没出沿的铁锅,锅边竹篾罩盖着一盆子手捣的泼拉棵(当地青白菜)面籽,靠烟囱斜挂一竹筒筷子篓,五双筷子,四双原木,中间一双高出半头,紫红色,四方身子,尖头颅。一支方头上雕有刺猬,一支雕有蝙蝠。发丝入微,十分精细。
收货郎一面面细心察看,问,咋一样一支呢?
老头说,这是俺家客筷,逢年过节供男客女客取洁食用的。
收货郎听得稀里糊涂,啥叫取洁食?
端上大鱼大肉,拿来分别夹菜呗!
哦,公筷!真讲究!多少年哪?
俺这可说不清。
看罢灶房,收货郎走了。
天黑了下来,下起了麻纷雨。老头上院子收晾晒的衣物,一转身,收货郎挑着担子笑吟吟站在他面前。
咋哩?要漱口?
收货郎说,咱在山外头住,天道留人,回不去了,借住一宿可好?
老头答道,客来兴话,神来兴财。拢个被窝的事,进来吧!
收货郎自个从灶房端出矮矬木桶,先洗脸,后洗脚,上床钻进了被窝。
半夜,房门一声吱呀。
老头在隔壁,问,咋?饿?俺给你下碗面籽蒸个花馍行不?
不啦,不啦,茶喝多了,想起夜,不知咋回事,头也闷。
老头“嗯”了一声说,茅房在灶屋外头,摸着墙垛子,转身就到了。
好,老叔,甭把咱当娃儿了,咱也快抱孙子了。
头闷是心里不静板,想徒弟吧?他在哪儿困觉?
咱叫他到村头找户东家困觉,明儿早一块儿走。
茅房一阵簌簌。收货郎拱进被窝。
大早,老头进灶房蒸花馍,拿筷子戳生,发现筷篓里客筷不见了。再进房看收货郎,不见人影。
发现他时,一副死相,趴在山坡上。
县上传讯,拍着惊堂木问实情。老头说,别的俺啥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偷走了俺的金丝楠木客筷。监狱长说,明明一双栗木筷,咋是金丝楠木筷?他虎视眈眈盯着老头看。老头额头上直流汗。
第二天一早,老头自报案情,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家猪槽里有一双筷子。
监狱长一个人亲去验证,果然发现了那双金丝楠木筷。
没过两天,老头一张单板竹床被抬出了监狱。
后来,村里干瘪老汉说,收货郎是被他徒弟半路弄死的。那双金丝楠木客筷呢,是鳏夫老头用一双普通筷子事先换下来的。
至今,全村人都信。
选自《山西文学》
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