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指头
2023-11-21王琼华
王琼华
裕后街小吃中,有一摊上的豆腐脑被叫作九指头豆腐脑。
都说九指头豆腐脑特别开胃口,除了嫩滑,还有一股清香味。街上几家豆腐脑,皆是从犀牛井里打水磨的,唯独九指头豆腐脑有着一股漫延迂回、萦绕鼻端的味道。街坊以为其有什么家传秘方,便去磨坊看个究竟,但皆没发现蹊跷。他们就打趣道:“少一只指头,磨出来的豆腐脑还真是不一样。”
摊主的右手,缺了食指,也就成了“九指头”。
九指头有个大名,就叫大名。
但街坊知道,九指头手上以前也是十只指头。
那年,九指头念完高中,便回家务农。第一日出工,随生产队其他社员一块儿上水库堤坝上割茅草。九指头与艾姐和另一男社员为一组。艾姐、男社员割草,九指头捆草。他上前要将艾姐割下的草抱过来时,一条受惊的蛇忽地窜了出来,扑向艾姐。九指头眼明手快,一把攥上了蛇。当即,这蛇扭头就往九指头右手食指咬了一口。
这时,男社员惊恐地说:“眼、眼镜蛇!”
九指头一愣。被眼镜蛇咬一口是会要人命的。所以,他夺过艾姐的镰刀,一削,自己手上那只食指就没了。
一指换一命。
好些社员嘘了一口气。
艾姐则号啕大哭:“你这只指头,我赔不起!”
“又不是你咬的。”九指头说。
不过,九指头暗叹了一口长气。当兵的念头,这一刻没了。
过了几年,生产队取消了。
九指头看到米厂招工,便去报名。人家看他只有九指头,说:“有残疾的招不了。”
听到这消息,艾姐冲进米厂大闹一顿,嚷道:“他不是残疾人!进米厂不就是背麻袋?试试看,你们谁比他力气大?”
九指头还是没被招进厂里。
第二天,恋了一年半时间的女友也跟他吹了。
艾姐跟九指头说:“艾姐家有一碗饭,你就吃半碗。”
“我娘老子会磨豆腐脑。”
“豆腐脑?你——”
九指头一笑。
老街化龙桥旁,九指头的豆腐脑摊出来了。
开张那天,艾姐把第一桶豆腐脑买了下来,跟街坊喊道:“我请客,都来喝一碗。”
艾姐交代家人,天天来桥头喝一碗豆腐脑。
九指头只得跟艾姐说:“豆腐脑不能当饭吃。”
“那就当水喝。”
九指头一噎。
后来,艾姐得意地跟九指头说:“你这豆腐脑都让我娘老子喝上瘾了。”
真没扯谎。
那年,艾姐的娘老子得了重病,脑子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但时不时就会嘀咕:“豆腐脑。”艾姐不想让九指头晓得这事,便买了一碗另外人家的豆腐脑。娘老子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艾姐无奈,只好又去九指头摊上买豆腐脑。
过了一段日子,艾姐来买豆腐脑时,跟九指头说:“赊个账,行吗?”
“赊什么账?你尽管来端。”
“不行。”
“哪个街坊不晓得?你攒下的钱,全给娘老子治病了。”
“不赊账,我就不来端了。”
果真,九指头第二天没看见艾姐的影子。他把一碗豆腐脑端到艾姐家门口,叫道:“艾姐,豆腐脑端进屋去。”便离开了。
一连几日,九指头都是这般送豆腐脑。
这天,艾姐把一碗豆腐脑端了回来。九指头有点无奈,只好说:“赊账吧。”
艾姐谢了一声,说:“钱我会还上。”
但艾姐的娘老子一直沒见好转。年底,艾姐捧着一只陶罐来见九指头。她说:“要不拿它抵今年的豆腐脑账?”
“抵、抵账?”
“听我娘老子说,那年打土豪时,我爷爷看到老财主院子里最后剩有两只陶罐没人要,便把它们抱了回来。没人要的东西,抵不了几个钱。我就是想图几分心安。”
“那、那你呵两三口气在这儿哪。”
不管九指头怎么说,艾姐仍是把陶罐留在摊上。有街坊称,这陶罐土里土气,当不过三碗豆腐脑钱。九指头搔搔脑袋,忽地一笑,便开始用陶罐装豆腐脑卖。这玩法倒也让人觉得稀奇,陶罐里的豆腐脑很快就卖个精光。当然,他每天会留上一碗豆腐脑,再端送到艾姐家门口。没多久,艾姐跑到摊前埋怨他:“我得跟你说上一万遍?别再把钱压在碗底!”
九指头说:“陶罐太带财了,我可不能吃独食!”
后来,另一只陶罐也被艾姐抱给了九指头。
她娘老子一直念念不忘九指头豆腐脑。
两年后,艾姐的娘老子去世了,她才没再来买九指头豆腐脑,甚至不愿从九指头摊前路过。否则,九指头要扯住她喝一碗豆腐脑。
而且,九指头又会讲陶罐豆腐脑如何好卖。
秋日,一位京城教授来裕后街旅游时,看到化龙桥旁有卖豆腐脑的摊子,便上前要喝一碗。结果,教授的眼睛忽地盯上了陶罐。很快,他断定这是两件稀罕的白陶,是几千年前的老东西。
街坊一听,才晓得九指头要发大财了。
九指头却把两只陶罐抱到艾姐跟前,说要物归原主。
艾姐说:“陶罐早就不是我的了。”
“人家说这两只陶罐可换一幢大洋房。”
“哪怕能把皇宫换来,陶罐也是你的。”
“怎行呢?”
“卖掉一只陶罐,说不定你还能娶个老婆。你那指头没了,都怪姐——”
“但也跟陶罐扯不上事。”
“可你得让姐心里好受些。”
“都几十年了,这念头还盘在脑子里?好咧好咧,你哪天把豆腐脑的钱还我算了。”
九指头放下陶罐,匆匆离去。
艾姐愣了愣,跺脚大叫:“九指头,你的陶罐别丢在我家门口!要不姐就把它砸了——”
选自《郴州日报》
2023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