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葱烤鲫鱼

申功晶

少年时，常去上海姨妈家小住，姨妈一家蜗居在烟火气和上海味十足的石库门里，“老上海”共用走廊、共用灶间，姨妈家隔壁住着一户退休老夫妻，邻里之间关系十分融洽。上海囡囡管上了岁数的老人喊“外公”“外婆”，上海外婆有一道拿手菜——葱烤鲫鱼，每每烧到收官，揭开锅盖之际，一股浓酱鲜香味溢满整个灶间，真是馋死人不偿命。

我和表姐一嗅到鱼香味，顾不得手里玩得正嗨的游戏机，一前一后，屁颠屁颠跑去灶间看隔壁的外婆烧葱烤鲫鱼。

闲来无事，我喜欢待在灶间看外婆处理鲫鱼，她将新买来的筷子长的阔板鲫鱼，刮鳞去腮，取出内脏，清洗干净后用纸巾小心翼翼拭干鱼身表面水分，防止油溅，顺鱼身依次开花刀以便更入味。热锅烧油，大火将鱼炸至鱼骨发酥、表面变硬，再用小火煎至两面金黄后，捞起放碗里沥干。另起一油锅，放入姜片、香葱，将小葱煸软、煸出香味，再把小葱铺在锅底，将鲫鱼压在小葱上小火慢煎，这样避免了鱼在烧制过程中粘底，也让葱香味不断渗入鱼肉。烹一小勺黃酒，葱香瞬间升华，再依次加香醋、米醋、老抽、冰糖，大火烧开转文火慢炖，时间一到，葱香、酱香、鱼香扑鼻而至，再加入少许味精、胡椒粉，执勺将汤汁多次反复淋在鱼身上，直至汤汁浓稠，鱼肉吸饱汤汁，即可出锅上桌了。

外婆贴心地给我们一人盛一碗米饭，我和表姐眼明手快地剥开葱，各夹一块最肥美的鱼肚肉，鲫鱼肉质细腻，香醇鲜嫩，入口酸甜，收口咸鲜，这是地道的“甜上口，咸收口”沪上风味。肥嫩的鱼肉伴着葱香、酱香，一口咬下去，汁水瞬间在口腔里爆开，佐一口米饭，吃一块鱼肉，根本停不下嘴。连小鱼骨头都吸饱了汤汁，在酸酸甜甜的糖醋浸泡下，小鱼刺完全软化，酥香入味，无鲠无渣，鲜中带甜，丝毫不用担心卡住喉咙，“吃鲫鱼不吐鱼骨头”，完全满足了我这种想吃鱼肉又怕吐鱼刺的懒货。

外婆瞧我俩的眼神就像看亲孙女一般宠溺，“囡囡长身体，要多吃鱼，补钙又补脑，以后考大学，考到上海，想吃葱烤鲫鱼就来外婆家，外婆烧给你们吃。”其实，葱烤鲫鱼的灵魂之处在于“随单附赠”的一把葱。“懂经”的老饕面对这条鲫鱼，第一箸下的不是鱼肉，而是先夹一把焦黄发黑的小葱放在碗里，只因小葱在煎烤、焖煮之时，吸饱了鱼鲜味，融入了一份浓油赤酱的滋润，其美味绝不逊于鱼肉。外公常用它来下酒，倘若是母鲫鱼，吃客更有口福了，鱼子香腴糯绵，嚼劲十足。葱烤鲫鱼浑身是宝，鱼头、鱼尾也格外酥脆鲜香，吃剩下的鱼汤冷却下来，凝固成鱼冻，鲜香爽滑，盖在热饭上即化，筷子一拌，渗入米粒，就着鱼冻，吃两三碗白米饭也不成问题。

过去，上海人家里如有贵客上门，女主人通常会烧葱烤鲫鱼的2.0升级版——葱烤鲫鱼塞肉来招待客人。准备好一块五花肉，切片、切条、切丁，最后剁成肉糜，拌入适量姜末、盐、味精、酱油，稍加“摔打”，将其打出劲来，然后塞进鲫鱼肚子里，抹上少许淀粉封口。这样一来，有鱼有肉、一鱼两吃，卖相也好，客人吃得开心，主人家花费也少，足以体现了上海人的精打细算、会过日子。本来每一寸鱼肉就嫩到让人欲罢不能，当拨开鱼肚皮，发现藏在里面酥烂醇香的五花肉，那感觉简直比拆礼物盲盒还享受。

若干年后，当我再次来到上海，路过石库门，不知哪户人家的窗口飘出一阵熟悉的葱香、酱香甜咸气息，葱烤鲫鱼！我驻足半晌，却迟迟不敢前行半步。我在迟疑什么？我在怕什么？屈指一算，我的上海外婆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在人间？即便在世，恐怕再也烧不动葱烤鲫鱼了。站在这座华灯璀璨、人声鼎沸的大都市，一股凄凉孤独感似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鼻翼一酸，耳畔回响起上海外婆的话：“以后考大学，考到上海，想吃葱烤鲫鱼就来外婆家，外婆烧给你们吃。”多么慈爱可亲的老人家，惜乎，我终究没有考入上海的高等学府，再没有福气尝一口外婆亲手做的葱烤鲫鱼，可我至今仍清晰记得每一口葱烤鲫鱼的味道，暖胃又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