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9号球衣
2023-11-20胡勉之
胡勉之
1
我爱看足球。我最喜欢的球队是拜仁慕尼黑,我那个时候总是称拜仁慕尼黑为“我们”,就好像我是他们球队的一员。我有一件拜仁的队服,是2013年曼朱基奇的9号球衣,当时拜仁刚刚拿到了德甲冠军。爸爸买球衣的时候告诉我,我们的纪念球衣是最贵的。2013年我上初一,只要晚上有拜仁的欧冠比赛我肯定熬夜看,不管是凌晨两点、三点还是四点。
我以为自己永远会是拜仁的球迷。
那是2016年7月的一个傍晚,我上完了最后一节数学补习课回到家。家里只有奶奶在,爸爸妈妈还没有下班。我不知道爷爷去哪里了,平时都是爷爷给我们做饭。我和奶奶打了个招呼,回房间去了。作业可以等一会儿再写,反正不是明天交,但是两个月前没看的欧冠第二回合,拜仁对马竞,我得先看看。萨乌尔进球了,“我們”被淘汰了。那是我至今看过的最后一场完整的欧冠联赛。
那天晚上爷爷回来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回来的。我已经看完了球,吃过了奶奶煮的面条,正写着作业。我的房门没关,我突然意识到妈妈站在房间门口。她看见我扭头看她,失焦的眼神瞬间对了回来。“你去洗澡,早点睡觉。你洗完了我才能洗。”她冷冷地对我说,声音略略发抖。
我洗过澡,关上灯,上床睡觉了。也许是时常熬夜看球的缘故,休息日我很难睡着。在床上躺了两三个小时,我从门缝里依稀看见客厅的灯亮了。我那时候不知道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客厅的灯都会在夜晚的某个时刻亮起,父母会彻夜长谈。他们也许认为我睡着了。
有时候我听到的是“实在不行,明天去医院看看吧”。
有时候我听到的是“实在不行,找一家大一点的医院”。
有时候我听到的是“实在不行,他老人家明天别去了,省得路上受罪”。
有时候会听到一些难懂的医学名词。
我听到最多的是“实在不行”,还有“再不济”。爸爸可以帮我买到球衣,他也有不行的时候吗?
2
七月末,家里的生活很平常,至少白天是这样。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周六周日的饭桌上经常出现两三道比较难吃的菜,比如胡萝卜炒肉丝,就像周末难看的德甲联赛一样。那些菜是爸爸做的。那几天爷爷做完饭,总是要在厨房的矮脚凳子上坐一会儿,缓缓吐几口气,再上桌来吃饭。再后来,所有的饭菜都由爸爸妈妈一手包办了。
爷爷的身体显然不行了。
然而垮掉的不仅仅是爷爷的身体,还有这个家,以及白天的平静和夜晚的惊惶之间那一堵看不见的大堤。那天我早上醒来,推开房门,发现父母的房门紧闭着。爷爷在厨房里背对着门看手机,厨房的门当然也紧闭着,厨房的玻璃门上出现了一道新鲜的裂痕。我默默洗漱,吃完了早餐。房间的门一直紧锁着,然而空气中某种东西在蔓延。如果沉默是一种实体的话,那应该就是沉默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手机,想看看昨天晚上的德甲。点开视频的时候,手机发出了不小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加油站里面不让打电话吗?因为加油站的空气里面有微小的汽油成分,手机里面的火花会将它们点燃。”我迅速关掉了视频,因为我担心这一声声享乐的嘈杂会把父母和爷爷的沉默点燃。
我本来可以关掉声音继续看比赛的,但是我知道,现在有比看球更重要的事情。我把餐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去厨房洗了几个碗,看了看爷爷。他看着手机,没有理我。加油站的火灾可以避免,而活火山的喷发不可避免。我们家的情况属于后者。
3
爷爷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头一个星期去了一两次,这个星期去了四五次。当然,之前是他拖着病也不肯去,为此也没少和父母与奶奶冷战热战。我有时候看见他从医院回来,坐在沙发上兀自打寒战。我担心爷爷的病,但是从不敢问爸爸妈妈奶奶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有时候看视频,会不自觉地点开关于足球与疾病的那些。比如南安普顿的后卫范戴克,经历了几次手术,重回球场;又比如阿贾克斯的球星努里,受伤之后长时间昏迷不醒。我看到一半就会退出。当你身上的痛苦足够多,你就无心去分享别人的那一份了。
我知道爷爷生病了。爸爸妈妈也明白我知道,但他们绝不会在我面前提起一句。不过他们还是说漏嘴了。爷爷最终诊断为脓毒血症,必须尽快住院治疗。病情最危险的几天已经过去了,但是爷爷依然需要手术,以绝后患。爸爸和妈妈轮流去医院照看爷爷,其他亲戚也来帮忙。我们家离医院比较近,因此亲戚们经常来我们这边吃晚饭。来得最勤的是二伯,他填补了饭桌上的那个空位。
吃完饭,我一声不吭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手机开始看球。我听见厨房里面哐当哐当的声音,是妈妈在洗碗,平时很少做家务的爸爸和二伯也在帮忙。我举着手机,坐立不安。我不是小孩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去厨房帮忙,虽然不知道四个人一起洗碗有没有必要。
我推开厨房的门。妈妈手没停,惊讶地看着我:“你干吗?”
“我来……洗碗。”
“不需要你来。你去清一下家里的垃圾桶,下楼把垃圾扔了。”
我终于有活儿干了,心里很踏实。我扔掉垃圾,回到房间,继续看拜仁踢球。又看了一会儿,爸妈在客厅里似乎在争论着什么。然后我听见客厅里传来哭泣的声音。这令我更加不安,好像在这个家里享受看球的快乐是很冷血、无情的事情。我关掉手机,捂住耳朵,头埋在被子里。时至今日我看拜仁踢球的时候都能想起那令我如坐针毡的哭泣。
4
爷爷住院去了,饭总要有人来做。奶奶年纪大了,我和爸爸妈妈自然承担起了这个重任。中午饭往往由我负责,奶奶指导。我之前并不是不会做饭,但是一桌子四个菜全由我一个人负责还是第一次。我切菜很慢,先切完土豆丝、胡萝卜块,然后把肉解冻,切成块,最后撕了白菜,泡了粉条,再把扁豆切丝。扁豆切丝是最痛苦的,稍有不注意,刀的节奏一乱,就会把扁豆丝切得乱七八糟。
厨房的台子太矮了,我切菜的时候必须弯着腰。我想,如果是妈妈来做饭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扰。不过,爸爸和二伯也在这里做过饭。他们比我还要高。因此我也没有理由抱怨了。
我终于站在了爷爷和爸爸站过的灶台前——也并没有我想的那般恐怖。不过厨房里的确很热——太阳毫无遮拦地照进来,锅又开着。热汗在鬓角处聚成了一条小溪。如果让我穿着拜仁的9号球衣,在烈日下的足球场上挥汗奔跑,我能一口气跑上90分钟。我无数次假想过这样的场景。但是在闷热的厨房里面守两个钟头,我从来没敢想象过。这也是一个男人的必修课吗?
我做好午饭,爸爸妈妈把爷爷的午饭送去医院,带回来的是空空的饭盒以及账单。成年人的账本像是一套密码。平时,爸爸妈妈即使当着我的面讨论、争论,我也很难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们口中的数字越来越大了。有一次我听到了“100万左右”,这显然不是他们的收入数字。它更可能是一笔支出,一笔带来长期痛苦的支出。
我并不是对钱没有概念,但是带“万”字的钱确实听得不多,以往我经常在球员的转会费里面见到。这是一个远在天边的数字。看转会新闻的时候我对它毫无感觉,但是今天它闯进了我的生活。所以啊,看着球场上的一群大叔飞奔、进球,都是很有意思的,只是足球世界的一切停留在足球的世界就好,不要照进现实。
5
我看球越来越少了,一周没有一两次。我每天要做饭,要写很多作业,没有时间。八月二十号,我开学了。过两三天爷爷要做手术了。夜里,我和爸爸妈妈奶奶一起去了医院,见了爷爷。爷爷躺在病床上,半睁着眼睛,仪器在响,病房的灯光无情地扫射着。
手术开始前,他们叫我先回家。我忘记了那晚我是怎么度过的。我只记得我把手机的提示音量开到了最大,不错过每一条微信消息和电话。手机“叮”一下响了,打开一看,是同学在群里面求作业答案,我失望地放下了手机。手机又响了一下,是球迷群在约今天晚上一起看英超。等不来父母的电话,我十点钟就刷牙洗脸,上床睡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不知是怎样的梦。梦里我好像穿着拜仁的球衣看着比赛,也好像在学校的大操场上踢球,让全家人来给我助威,又好像突然穿梭到了爷爷所住的医院里。梦里,医院空无一人,爸爸呢?妈妈呢?医生呢?走廊的灯照在我的头顶,一盏一盏数過去无边无际。走廊两旁的病房,重重的隔离门紧闭着。我使劲推开一扇门,门后的病床空空如也。爷爷呢?爷爷呢?紧接着我推开下一扇门,再下一扇门,一连十几间病房里看不见一个人。
我想朝着走廊的尽头奔跑,但是走廊根本看不见尽头。我累了,缓缓停下了步子,歪在一扇隔离门上。门开了,爷爷在病房里面,他的精神看起来很好。我微微探进门里,脚却迈不开步子。爷爷招呼我到他的病床边。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把手轻轻搭在洁白的床单上,然后我们好像讲了许多话。
我只记得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枕巾的一角已经湿透了。万幸,爸爸给我打电话,说手术很顺利。那几天爸爸妈妈没怎么回家。
6
开学了,欧冠小组赛开打了,班里全在聊昨天皇马的比赛。高松虎带了两件球衣,放学的时候别人都走了,他就把球衣大大咧咧地摊在自己的课桌上。“C罗的,375元,贝尔的298元。”
我忽然想起自己也有一件曼朱基奇的球衣。我冒出一个从不敢有的念头,急忙挥别了同班的球迷,挎上书包就回了家。爸爸妈妈在家,我拎起自己的9号球衣,走到他们面前。
“爸,这件衣服不便宜吧?”
爸爸抬头,愣了一下。
“我打算把它卖出去。”
“旧衣服了,没人会穿吧。”妈妈抬头,声音有些惶惑。
“这是夺冠赛季的纪念款球衣,多少人抢着都买不着呢。”
“你……卖它干啥?”
“卖了换钱,能换800来块钱。我已经和人谈好了,849元。”
百之后是千,千之后才是万,800块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我让妈妈帮我包一下球衣,一会儿有快递上门取货。接过球衣的时候,妈妈带着血丝的眼睛震颤了一下。我的心也震了一下。
之后,爷爷出院,家人团聚,我们也从长期的痛苦中暂时喘了一口气。高三的时候我住宿去了,回不了几次家。一年没看球,觉得不看球的生活也没能把我怎么样。我甚至觉得不看更心安。所幸高考成绩还不错,录了省城的理工大学计算机系。
去省城之前,高中同学在高松虎的家里又聚了一场。他家里有很多球衣,各年的各队的,应有尽有,其中也少不了拜仁的。我高中时经常和他聊球,他说我们俩同学一场,现在我又要远走,我看上哪件拜仁的球衣都可以送给我。我谢绝了。
晚上,我们约好一起看世界杯,看德国队。德国队有不少球员在拜仁效力,我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却打不起精神,好像我从没有为他们欢呼呐喊过,和我一起看球的同学一个比一个起劲。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黑灯瞎火的窗外,又回过头看看他们,心中惶然。我知道自己总会有不再喜欢看球的一天,但是没想到这一天现在就要到来。我买过的海报和纪念品早已不知道收拾到哪里去了,我的9号球衣,作为最后的痕迹,也已然随着那段日子远去了。
看球的时光对于我像一场大梦。这场梦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没有了内容,但今天我才汗流浃背地惊醒。我也许不再是孩子了。
7
大一的暑假,我回到老家,高松虎他们也回来了。老家唯一的球场离我们这里不近。刚放假的时候我们十一二个人约好去踢球,现在倒有好几个同学都不想去了,只有我心里痒痒。很奇怪,我已经三年没看球了。
高松虎开车带我们去球场,去之前他把十一二件五花八门的球衣塞在运动包里,到了球场之后让我们一人选一件穿。我选了一件拜仁的,正好是9号,曼朱基奇。我热身上场,卸球,转身,突破,奔跑,晃了一下后卫,右脚射门。球进了,如同我无数次梦到的那样。我把球衣脱下来,高高举起。看见球衣背后的号码时,我又震颤了一下。
相信我,我永远是拜仁慕尼黑的球迷,永远,永远,像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