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歌辞中女性词怨而不怒的情感表达
2023-11-20付琳
【摘要】敦煌歌辞以女性口吻刻画社会对不同社会地位与社会身份的女性的生活状态与内心感受,并表达出怨而不怒的情感表达特色。在文学创作时,敦煌一方面受到儒家“兴观群怨说”与“忠孝观”的影响;另一方面又接受佛家“祈愿思想”“苦谛”“因果业报”等思想,展现出温和委婉的抒情方式。因此,无论是男子作闺音还是女性的自我书写,敦煌歌辞都形成“怨而不怒”的情感表达方式。
【关键词】敦煌歌辞;敦煌曲子词;女性词;怨而不怒
【中图分类号】J6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3-009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3.030
敦煌歌辞根据整理者和研究者对待敦煌歌辞写卷的态度、观点及方法的差异又可称为“曲”“词”“曲子词”“歌辞”四种,体现出早期民间词的形态。本文拟将符合倚声定文、依曲而唱原则的词曲称为敦煌歌辞。敦煌歌辞中众多词曲与女性生活密切相关,无论是男子做闺音还是女性情感的自我书写,敦煌歌辞都包含了大量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女性形象及其社会生活。受中国传统处于控制之中,不滥情,不失度抒情方式的影响,与佛教“因果业报”“苦谛”思想的影响,敦煌歌辞采用委婉含蓄的手法,塑造抑郁矜持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展现出“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情感表达方式。
目前关于敦煌歌辞闺情词的研究多重在讨论唐五代敦煌大背景下,女性形象传递出的情感,而较少关注表达情感方式产生的原因,如金金南《论敦煌词中唐代妇女的爱情婚姻》 ①;魏凯园、郭艳华《论敦煌曲子词中“征妇”主题的双重情感心理及其成因》 ②;蒋晓城、鲁涛《论敦煌曲子词中的婚恋词》 ③等。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拟通过文本分析的方式对敦煌歌辞中闺情词“怨而不怒”的外部原因,即社会层面的原因进行梳理。
一、“怨而不怒”社会规范的影响
“怨而不怒”最初作为讲为人处世基本行为的规范源出先秦史籍《国语·周语》之中:“夫事君者,险而不怼,怨而不怒,况事王乎?”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人应当善于调节情绪,即使是在冲动易怒的关键时刻,努力与他人形成一种相对平稳、和谐的关系。后来,“怨而不怒”逐渐成为为诗学原则,并被广泛地被使用在了诗歌的创作中。敦煌歌辞中的女性词也延续“怨而不怒”的文学创作传统,并融合多种社会风尚和思想形成了带有敦煌地区特色的女性词。
(一)儒家“兴观群怨”说
敦煌歌辞因为儒家“兴观群怨”观的作用,“怨”成为其重要的创作旨向。《论语·阳货》中记载“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诗可以怨是指诗歌可以表达负面情绪、抨击丑陋现象。南宋朱熹在《论语集注·卷九》训为“怨而不怒”。朱熹主张文学作品应该有所节制的“怨”。其后“怨而不怒”往往同“哀而不伤”或“乐而不淫”并举作为诗歌创作的基调。
儒家主张社会与人性的良性发展,认为人需要修饰自己的行为与心灵,让人的各方面朝着更理性、更道德的方向发展,主要包括言谈举止的含蓄性,并且认为以此为准则社会才会有序、健康、良性发展。在儒家文化成为社会主流意识之后,人们意识到直白表达情感的行为会被归入为“伤风化”,尤其是对爱情的渴望或者失落等情感。因此,无论男女,在儒家思想不断深化的中国古代社会,都压抑这内心之中波涛汹涌的情感,使之归于温和,不至于太过激而有失儒家礼法。情感由奔放转为内敛,以收敛约束放纵,加之理性适时归位,不失为劝慰自己的良方。返回到文学创作中,“诗贵含蓄”是也是儒家诗词创作观的体现。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将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一腔情感压抑在心中,在反复酝酿思虑之后使之沉淀,再选取最适宜的一点含蓄的书写,防止作品成为过分宣泄的工具。同时,也因为作者直白的情感经过反复锤炼,经过含蓄气氛的烘托所要表达的情感也更为和谐、悠长。这也是敦煌歌辞中女性词书写女性心理活动,表达女性内心真实情感时动人的原因。
《凤归云·其二·绿窗独坐》写“绿窗独坐。修得君书……容颜憔悴。彼此何如。”从内容看,此首词风格委婉曲折,写女主人公对思念征战边疆丈夫的心理活动,但并未直接描写细腻的情丝,而是通过女子举止容貌的刻画流露情感。任二北先生归纳该词特征为:以平淡细腻的描写从侧面烘托没有流血的战争对人民造成的困苦与折磨在。④这首词看似是写普通的女子相思离愁,实则更有对战乱带来的民不聊生、夫妻离别等苦难的控诉,是一种更广阔的对于家国愁怨的表达,所以比起一般的相思之情,它的情感蕴涵更加的含蓄丰富。这首词在写作手法上运用民间词朴实纯真的语言,运用丰富的联想和想象。女主人公在写完书信、缝完征衣之后,独自遥想男主人公征战的场面,也想男主人远在边疆当不知女主人公的憔悴与期盼。整首词情真语切、自然淳朴,空间上的远近跳跃和灵动,使原本外放的思念内收,内化为古时女子特有的温婉细腻、隽永的腔调,使全词不着一情字而情意全出。这种若隐若现、低回婉转的风格正是“怨而不怒”文学创作观的直接体现。
(二)儒家忠孝观
儒家忠孝观在夫妻生活中更倾向于“忠”,其中“忠”最重要的表现则是忠贞,尤其是妻子对丈夫的忠贞。敦煌歌辞中女性怨而不怒,甚至无怨无怒的心理显然接受了《诗经》的创作传统。
但孔子认为丈夫应当敬重其妻子,即“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子也,家之主也,敢不敬与?”到荀子时,夫妻之道已然发生变化。《荀子·君道篇·第十二》记载:“请问为人夫?曰:致功而不流,致临而有辨。请问为人妻?曰:夫有礼则柔从听侍,夫无礼则恐惧而自竦也。”荀子認为,丈夫对待妻子当从礼以和,作为妻子应该柔服夫,但丈夫不从礼,妻子就只能畏而自知警惕。这时的夫妻关系已经发生向男性倾斜的萌芽。以至于,曹丕认为情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是一种不受人力约束、合理化的事情。“三纲”之说深入到社会生活之中,女性在夫妻生活中也逐渐走向弱势。中国传统家庭非常重视影响家庭和睦因素,夫妻恩爱、忠贞不渝的爱情佳话常广为流传成为美谈,如孟姜女哭长城、梁祝等。但众多文学作品同样注重对女子道德的要求,如坚贞妇女形象,以《陌上桑》中的秦罗敷、《秋胡变文》中秋胡之妻等为代表。然而,自汉以后很长时间内成为传统礼教形成的重要时期,并对女性忠孝观愈发重视。中国历史上首次褒扬贞妇的记载是《汉书》记载的神爵四年,汉宣帝诏赐“贞妇顺女帛”。班昭《女诫·专心第五》中强调了女子的忠贞问题。班昭的忠贞观指女性不应当主动提出离婚然后再嫁,并不等于后世的约束女性再嫁。但在后世发展中,女性的婚恋地位越发倾斜,社会也愈发重视女性的忠贞,甚至常有政府出面褒奖贞洁烈妇。由于受到儒家忠孝观的影响,敦煌歌辞中描写的女性也多是忠贞之女。《捣衣声·三载长征》《送征衣·如鱼水》等词中的征妇、《倾杯乐》等词中的闺阁少女、《天仙子·谁是主》《渔歌子·五绫儿女》等词中的女伎、《拜新月·荡子他州》《竹枝子·游荡经年》等词中的游子思妇、《更漏长·宫怨》等词中的宫人宫妃,都无一例外受儒家忠孝观影响。即使社会身份、社会地位不同,中国古代女性大多都因儒家忠孝观而对自身行为进行约束,忠诚于婚姻,并期望爱情。
(三)佛教祈愿文化
除儒家思想的影响外,加之丝绸之路经久不衰,各类文化常汇集于敦煌地区形成了具有敦煌特色的儒释道相融合的思想文化。佛教在汉代通过西域传入我国,久而久之,敦煌地区文学创作形成了浓郁的佛教特色。唐五代时期,佛教在敦煌地区已经成为具有重要地位的意识形态之一。在大乘佛教中,有一种“愿力”的理念,即佛祖和菩萨会帮助祈祷的人度过苦难,让他们的祈祷成为现实,甚至获得福气。佛教凭借这种巨大的诱惑力迅速向普通人民生活的渗透,使祈祷活动逐步脱离了寺院而蓬勃发展,并与人民的日常生活、风俗习惯和文学创作相结合,形成了独特民间的文化现象。人们常常将美好愿望、对未来的期待寄放在文学作品创作过程中。但相对敦煌歌辞,古代文人诗词较少引入人们的祈愿场景。创作者将祈愿情景融入词中,使敦煌歌辞带了几分“俗气”,也体现出敦煌词与一贯“雅正”的文人词相比浓郁的民俗特色。
在敦煌歌辞中不止一次出现“暗祝三光”“只是焚香祷祝天”“帘前跪拜。人长命。月长生”“愿天下销戈铸戟,舜日清平。待功成日,麟阁上画图形”等祈愿场景。敦煌歌辞中女性词曲多将女性放置在入夜之后,如“华烛光辉,深下屏帏”“一更初夜坐调琴”等,在黑暗狭窄的环境会给人带来心理上的煎熬,也更容易形成情感上的爆发。加之佛教流传过程中给人带来的心灵信仰方面的传承,人们对动植物、梦境、神秘、预感都有不自觉地尊敬与崇拜。“原始人相信愿望或承诺通过言语的表达就能够实现,但在某种条件下言语所表达的愿望或承诺更容易实现。”在文学创作时,祈愿场景的加入也是词曲主人公对自身美好愿望变为现实的期待,同时也使敦煌歌辞的情感表达更为真切。当蓬勃激烈的情感获得抒发的渠道,这种情感也会变得平和舒缓,这也是敦煌女性词浓郁幽怨,但深情婉约、怨而不怒的原因之一。
祈愿作为女性的主体性行为,通过祈愿,女性不再是一味地忧愁、消极地感伤,而是有了一种相对于怨念的更积极、充满希望的心态。祈愿活动本身作为动作描写也使敦煌歌辞塑造的女性形象更为鲜明。
(四)佛教苦谛思想
敦煌女性词作为书写女性生活的文学作品用文学性手法刻画了众多不同社会地位、不同生活状态的女性的悲剧。
在文学史上,乐观悲剧意识与悲观悲剧意识同儒道哲学一样,二者并存,有时互为消长,演构出中国悲剧文学的特殊气质与形态。佛教的理论是在悲观主义基础之上建立的,作为在敦煌地区孕育而成的敦煌歌辞也受到佛教悲观主义的影响,其中“苦”的思想是其重点。《杂阿含经·卷第一》中说:“世尊告诸比丘: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即非我所。如是观者……无常即苦。”苦谛指人生充满痛苦,大千世间不过就是痛苦地汇集。世间苦是切入点,是芸芸众生从世间求福善,并转入出世间福善的切点。在佛教看来,苦或者烦恼是修道善的价值源泉。佛教对人生痛苦现象有独特认知,最为常见也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八苦”,《瑜伽师地论·卷四十四》认为:“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既然苦是不可逃避的,那只有经历苦难、忍受苦难才会换来福善的将来。
当佛教的苦和因果业报思想转化到文学作品中,就会产生忧愁苦难的基调和依然充满希望的期待。佛教“人生皆苦”的哲学思想广泛深入地渗透社会心理,由此使民众普遍地认同佛教的人生哲学,其中也包括相对更为苦难的女性。古代女性命运坎坷且难以把握,但依然执着人世,并以希望中美好的未来对抗被冷酷的现实和苦难的人生。敦煌女性也继承中国古代女性对苦与乐的理解,如《凤归云·其三·儿家本是》“妾身如松柏。守志强过”;《破阵子·其一·少年征夫堪恨》“吞声忍泪孤眠”等。敦煌歌辞多数以女性为第一视角,以第一人称口吻叙述女性自身的充满希望的内心状态,如《鹊踏枝·其一·送喜问答》“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破阵子·其四·风送征轩》“早晚三边无事了,香被重眠比目鱼。双眉应自舒”等。
敦煌歌辞中女性主人公的悲剧总分是蕴含着乐观的悲剧,即使是生活苦难不可避免但仍然充满希望。虽然,词曲中女性的希望总是在等待中或者根本无法实现。但在佛教苦乐观和因果业报思想的影响下,女性总是温和的对抗已经注定的悲剧,由此在文学作品中才会展现出“怨而不怒”的特色。
二、总结
敦煌歌辞虽说词体风貌粗略质拙,但词曲内容已经趋向于,以及对女性社会生活和内心情感的真实表达。敦煌歌辞中的女性主人公柔顺特征体现了中国古代的传统审美规范,符合中华民族的审美情趣,同时也束缚了女性自我情感的直接表达。儒家思想的“兴观群怨说”“忠孝观”与佛家的“起源思想”“苦谛”“因果业報”等思想融汇在一起成为社会风俗与民间风尚影响了文学创作过程与女性思想,使敦煌歌辞中的女性词展现出温和委婉的气质特征。总之,女性生理与心理的束缚和社会风尚的规范共同构成了的敦煌歌辞中女性词“怨而不怒”的表达方式。
注释:
①金金南:《论敦煌词中唐代妇女的爱情婚姻》,《盐城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第30-34页。
②魏凯园、郭艳华:《论敦煌曲子词中“征妇”主题的双重情感心理及其成因》,《宜春学院学报》2017年第7期,第97-100页。
③蒋晓城、鲁涛:《论敦煌曲子词中的婚恋词》,《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第95-99页。
④参见任二北《敦煌曲子词欣赏》“这首词既没有描绘战争的流血恐怖,以及战后四野的荒凉、山村的萧瑟,也没有书写人民生活的苦难、物质的贫困、存活的不易,而是描写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精神上的痛苦,从而更有力地揭示了唐代边隅离乱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人心的不安、精神的磨难,这才是最能引人掬泪同情之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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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付琳,女,黑龙江大庆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敦煌学和古籍整理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