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村风景线 ”
2023-11-20胡忠孝
【摘要】刘呐鸥在《都市风景线》中的乡村书写具有独特的意义,表现为以“直接的乡村书写”和“间接的乡村书写”书写出纷繁复杂的乡村空间。其被赋予了多重意义,一方面表现出和女性身体的同构,成为男性凝视的对象;另一方面激发了人物的乡愁情节,展现出人物的现代性身份。刘呐鸥的乡村书写实质是以乡村书写城市,是对上海“都市性”的不断强化和丰富。
【关键词】刘呐鸥;新感觉派;《都市风景线》;乡村书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3-002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3.008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2年度江苏省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现代性与反现代性的乌托邦——《都市风景线》中的空间生产”最终成果(项目编号:202213983036Y)。
一、引言
刘呐鸥被普遍认为是以城市为中心的作家,如李欧梵所言:“城市是他们唯一的生存世界。”[1]但同样不容忽略的是,《都市风景线》中并非仅书写孤立的都市空间,而是“都市风景线”和“乡村风景线”的并存。由于晚近时期乡村在事实上的统治地位,即“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2],因此刘呐鸥始终无法单方面以都市放逐乡村。相反,《都市风景线》中的都市空间和乡村空间紧密联系。
目前对于《都市风景线》中乡村书写的分析较少,主要有对其城乡关系和乡村物理空间书写的研究。前者有瞿秋雨对《都市风景线》中城乡经验和城乡空间的交织与冲突的分析[3]和卢木子对《都市风景线》中城乡同质化的研究[4]。后者有郭嘉颖分析了《都市风景线》中自然风景的内涵及作用[5],以及黄献文分析《都市风景线》中自然风光与反现代性、反都市的价值取向的联系[6]。
由此可以发现,目前学界对《都市风景线》的分析存在重城市书写而轻乡村书写的特点,而对《都市风景线》中的乡村书写的分析又存在重物理而轻隐喻的特点。在文学空间批评中,空间的内涵不再限于单纯的物理背景,而是蕴含着经验、意识、权力、规训的复杂场域。这种分析方法在对《都市风景线》中都市书写的分析中有大量运用,因此将其迁移至乡村书写是可能的。通过这一视角,可以从更多维度解读《都市风景线》中的乡村空间,揭示其多元丰富的意义。
二、《都市风景线》的乡村书写表现
刘呐鸥在《都市风景线》中的乡村书写具体可以分为两种:“直接”的乡村和“间接”的乡村。前者是文本中被明确叙述出的乡村物理空间,例如《风景》和《热情之骨》中的自然景色书写。张鸿声认为《风景》是《都市风景线》中“唯一一篇涉及田园乡土背景的小说”[7],其采用的就是这一定义。后者则包括了文本中一切和自然、乡村有关的经验和符号。也就是将“乡村书写”的定义拓宽,由此发掘出一种全新的,延伸、流动进入城市风景和城市体验中的另类“乡村风景线”。这一类书写在《游戏》和《礼仪和卫生》中可以发现。
(一)“直接”的乡村——乡村的城市化
所谓乡村空间的城市化,主要表现为刘呐鸥将都市景观放置在乡村空间中。不同于晚近时期上海被乡村所包围的事实,刘呐鸥以都市中心的写作方式,将乡村改写为都市的征服对象。刘呐鸥认为,都市带来的“新的空间及新的角度都能给我们以新的幻想意识情感”[8]。这种模式其实是刘呐鸥对上海“世界性”的书写,因为这种“不再成为城市居民的隐退场所,而变成了无法逃避的大城市的一部分”[9]的乡村,恰恰是20世纪欧美发达国家的城乡状态。可见,刘呐鸥其实是在以书寫世界性大都市的方式书写乡村。
在《风景》一章中,男主角燃青来到乡村中的火车站,其风景是这样的:
“全车站里奏的是jazz的快调。站在煤的黑山的半腹,手里急忙动着铁铲的两个巨大的装煤夫,正构造着一幅表现派的德国画。”[10]
这一段对物理空间的书写涵盖多个城市景观,包括车站、煤堆、工人,乃至于西洋音乐。由于产生现代城市的力量是“矿山、工厂和铁路”[9],因此这些景观自然和城市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果说前文中燃青还穿梭在乡村空间中,那么当他切实进入这一空间时,其已经被工业城市的设备和人员所占领。因此,燃青所“进入”的乡村是被城市化的,但同时也是真实的。于是,刘呐鸥在《都市风景线》中书写的物理乡村空间成为这样的状态:它有着原始的外貌,但这种外貌是暂时、虚幻的,其内核已经为城市所征服,成了城市的外延。
(二)“间接”的乡村——都市的乡村化
《都市风景线》中间接的乡村书写展现出另一种状态,是城市中暗藏的乡村。换而言之,乡村作为都市景观中的一种异质因素存在。其以符号、幻象等为形式,隐藏在都市物质空间中,为都市增添了大量乡村元素。例如在《游戏》中,男主角的都市经验更贴近于一种城市和乡村的交错。一般而言,现代都市经验和传统乡村具有根本不同,“随着硬地的扩展,自然被赶得越来越远,整个日常事务本身越来越和土地完全分离,和真实可见的生活存在,和生老病死相分离”[11],现代城市是声光电和人造机械的结合,和自然的乡村体验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是在这一段书写中,都市文化在男主的无意识状态下发生了巨大变化:
“塞满街路上的汽车,轨道上的电车,从我的身边,摩着肩,走过前面去的人们,广告的招牌,玻璃,乱七八糟的店头装饰,都从我的眼界消灭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样地沉默。那街上的喧嚣的杂音,都变做吹着绿林的微风的细语,轨道上的辘辘的车声,我以为是骆驼队的小铃响。”[10]
这种变化从视觉上来看,表现为城市的空间隐喻消失。城市是生产和消费的集中地,因此在城市文化生活中,消费空间显然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然而在男主眼中,作为基本消费空间的“热闹的马路”变成了“太古一样地沉默”的大沙漠;另一方面,“招牌,玻璃”和“店头装饰”这些意味着城市消费生活和消费主义,被本雅明称为“豪华工业的新发明”[12]的城市空间在男主角的眼界中也消失不见。
这种变化从听觉上看,表现为城市的声音隐喻消失。城市中的听觉景观具有独到特色,有学者认为,“现代都市空间讲述的是汽车的故事”[13],因此“辘辘的车声”和“杂音”成为都市的隐喻。但是在男主角的幻觉中,其一瞬间变成了象征着自然和乡村的“骆驼队的小铃响”和“微风的细语”。这种声音的变化意味都市经验和乡村经验的混杂。
可见,通过书写和现代都市完全相悖的都市经验,刘呐鸥刻画出“都市的乡村化”,和前文“乡村的都市化”形成相互呼应。这种经验以幻觉的方式表现在文本中,使得刘呐鸥的乡村书写始终和城市形成若有若无的联系。因此可以认为,刘呐鸥的乡村书写表现为都市和乡村的复杂并置,一方面乡村被都市殖民;另一方面乡村又隐藏在都市之中。这种书写模式具有显著特色,表现了刘呐鸥的独有风格。
三、《都市风景线》的乡村书写内涵
空间不是单纯的容器或背景,而是一个可以被赋予多重意义,涵盖各种意蕴的场所。通过对《都市风景线》中的乡村书写进行进一步分析,可以探讨乡村空间被刘呐鸥赋予了何种意义。在城市——乡村这一组二元对立的结构下,乡村和城市分别意味着不同的价值观和经验,二者各自将“自身所特有的结构形式、想象方式、组织和象征系统转化成一种文学经验”[14]。一方面,刘呐鸥总是将女性身体和乡村建立密切关系,以此书写男性中心的霸权;另一方面,乡村成为精神羸弱的都市人的救赎,寄托着都市人的乡愁心理。
(一)性别的乡村
乡村和女性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城市的历史中。城市学家刘易斯·芒福德认为,当远古人类从游猎演进到形成固定的村庄后,村庄作为“容器”的功能便发挥出来,而这一过程和女性息息相关,因此乡村“乃是女人的放大”[9]。女性主义地理学者也有类似的观点,麦道威尔认为在传统的性别观念中,女性的月经和生殖能力使得她们被认为是贴近自然、神圣同时低劣的,因此“使得自然和(或)地球经常在象征上再现为女性”[15]。在这一逻辑中,具有性别意味的身体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身体是空间的中心,因此身体被赋予的意义和空间被赋予的意义息息相关。
《都市风景线》中女性和乡村的同构关系最为明显地表现在《礼仪和卫生》中。
“女性的裸像不用说启明是拜赏过的。但是为看裸像而看裸像,这却是头一次。他拿着触角似的视线在裸像的处处游玩起来了。他好像亲踏入了大自然的怀里,观着山,玩着水一般地,碰到风景特别秀丽的地方便停着又停着,止步去仔细鉴赏。山冈上也去眺望眺望,山腰下也去走走,丛林里也去穿穿,溪流边也去停停。他的视线差不多把尽有的景色全包尽了的时候,他竟像被无上的欢喜支配了一般地兴奋着。”[10]
启明“好像”踏入了自然(因而也就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观看地图或者画作一样观赏女性的身体。在这一过程中,地图式的观察视角成为男性中心视角的重要隐喻。女性主义地理学认为,身体并不是“自然”的,而是权力和身份绘制的“地图”[16]。显然,在这段关系中女性始终处于被观察,被定位的状态。文中的启明可以用“触角”式的视线在女性的身体上“游玩”,而作为被观赏者的女性却被描写为“好像失掉了感觉似的”[10]。同时,这段描写成了都市探险者游历野外的经历的缩影。如果说启明眼中的“山冈”“山腰”“丛林”和“溪流”成为带有色情意味的女性躯体的象征,那么浏览躯体便成为如同自然探险般的体验。最终,当启明以全景式的视角将女性的躯体“全包尽了”,他便感到如同登上峰顶而完成探险般的“无上的欢喜”。
可见,刘呐鸥不但要将女性的身体改写为乡村空间,还同时要允许男性以冒险者的身份闯进这个空间,并最终实现俯瞰式的征服。这一叙事和19世纪以来白人男性主导下的地理学探险如出一辙。图赛尔认为,19世纪的地理学及地理探险为男性所独有,其不但将自然女性化,更要征服这种女性化的自然[17]。因此,现实中男性探险者对自然的征服和文本中男性对女性的审视形成了同构,其结果是女性身体最终被书写为蕴含着不平等关系的乡村空间,等待着男性的欣赏。
(二)救赎的乡村
借助乡村,刘呐鸥书写了都市人的乡村情怀,但这种情怀是对都市的强化。具体来说,这种书写方式看似是对城市的反思甚至逃离,但实际上却是以城市作为基础进行的对自然的怀旧(nostalgia),其根本上是一种对乡村的想象和美化,并由此来求得都市生活中的慰藉。
在近代,乡村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雷蒙·威廉斯认为,乡村经验是对“旧英格兰的黄金时代”的怀旧[18]。这一情绪的产生以现代社会对传统、血缘、地域的破除作为前提。因而压抑的都市人总是希望在乡村中寻求到自身的慰藉。在《都市风景线》中,人物总是在都市中感到无比的压抑和悲伤,例如《游戏》中的男主感到“整个世界都死掉了”[10]。然而,这种情绪也会在乡村的治愈中得到改善。
例如在《风景》中,刘呐鸥借男主角燃青之眼,书写了理想化的乡村:“水渠的那面是一座古色苍然,半倾半颓的城墙。两艘扬着白帆的小艇在那微风的水上正像两只白鹅从中世的旧梦中浮出来的一样。燃青觉得他好像被扭退到两三世纪以前去了。”[10]这一段空间书写非常耐人寻味,因为所有的景物都是男主角燃青隔着一定距离在火车上看到的,因而也就不是切身的体验。由于火车车厢的视角高于地面,因此从车厢中看向乡村便意味着从更高的位置自由地欣赏着乡村。此时,乡村成了都市人的郊游目的地,治愈着都市人的精神疾病。
但是,无论刘呐鸥自身是否有意识到,这样的乡村终究是不真实的。首先,这种对乡村的想象是不真实的。例如在前文中提到的《风景》中燃青的视角中,他的单向视角近似于德·赛都形容的“窥视者”的视角,是一种自上而下的“俯瞰”。在德·赛都看来,这种视角将复杂易变的城市空间简化,因而只是一个理论上的模拟的画,其“先决条件就在于对实际的遗忘和不了解”[19],因而也就是虚幻的。更进一步来说,对乡村的怀旧恰恰意味着身份的转型——也就是从“乡村人”向“城市人”的转型。如赵静蓉所说,怀旧“首先和主要地表征为现代社会或现代性视域下的怀旧”[20]。因此,怀旧真正可能成为一种文化心态,需要以现代社會,或者说都市社会的普遍建立作为前提。因此,刘呐鸥笔下的都市人对乡村的怀旧是从城市向乡村的回归。当他们愈发怀念乡村,他们的都市身份在无形间就愈发稳固。
四、结语
刘呐鸥笔下的都市风景成为20世纪城市化浪潮的缩影,在这一时期,城市突破了城乡边界并四处扩散,将乡村和郊区都纳入城市容器的内部。刘呐鸥笔下的城乡关系恰成为这一现实的注脚,城市与乡村相互影响、相互渗透,最终似乎形成了超越城乡二元对立的文学乌托邦,蕴含着城乡的和谐共生。这种乌托邦式的思维在刘呐鸥的信中得到印证,他曾写道:“我在南方仍可写点东西,或许有更好的作品产生也说不定,因那边生活较舒服,日光和果物的香味也好得多,天空的蔚蓝的色和海边的凉风都可助我思想。”[8]显然,热情拥抱现代都市的刘呐鸥同样有着都市人的“思乡病”。然而,刘呐鸥以都市人的身份改写了“自然”“乡村”的意义。在他的小说中,乡村空间要么是被消费空间所生产出的商品,要么是都市人对自然的天真幻想,归根结底是现代社会对原真性乡村空间的吞噬。可见,刘呐鸥笔下的“乡村风景线”是一种被城市改造的景观,无法承担对现代性都市的反思和质疑。作为都市作家的刘呐鸥,笔下的乡村空间最终回到了为城市服务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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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胡忠孝,男,漢族,四川成都人,苏州城市学院2019级本科汉语言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