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楼词》的自然意象探析

曾悦琳

【摘要】晚清著名词人蒋春霖是一个极善使用自然意象的词作家，其《水云楼词》使用了大量自然意象。通过这些自然意象，能了解坎坷复杂的人生经历对他的心态和诗词创作的影响，窥探词人内心浪漫真挚、愁苦悲痛等多样的情感。

【关键词】《水云楼词》；蒋春霖；自然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4-004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4.013

意象是中国古典诗词中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意象的组合构成诗词的意境。诗词家能通过对意象的选择与使用来表达自己的隐秘情志，传达诗词作品的主题。人在自然中生活，与各种自然事物相互影响，自然意象也因此成为诗词中的重要内容。在古诗词中，山川河流，草木鸟兽，都不再只是单纯的客观事物，它们在一代代诗词家笔下积淀，成了一个个充满情感和象征意义的形象。

晚清词人蒋春霖（1818—1868，字鹿潭）就是一个极善使用自然意象的词作家，其《水云楼词》每首都会使用自然意象。本文将着重探析《水云楼词》二卷中大量出现的“草木花鸟”类自然意象，从中分析蒋春霖“草木花鸟”类自然意象的选择原因及艺术特色。

一、《水云楼词》“草木花鸟”类自然意象

蒋春霖中年时焚弃诗稿，专注于词，生前自选词106首，刻为《水云楼词》二卷，这106首词作可以说是蒋春霖的代表词作。本文对这106首词中“草木花鸟”类自然意象的出现频率做了统计，出现频率较高的意象如下表：

106首词中有36首都出现了“鸿雁”的意象，意味着大约每3首词作中就会有一首出现“雁”或“鸿”的意象。鸿雁是候鸟，会在春秋季迁徙，每当鸿雁成群结队飞过天空时，总会勾起游子的思乡之情与漂泊之感，落单的“孤鸿”及其哀鸣更是会引起敏感的诗词家们对人生境遇的悲叹。蒋春霖所有类型的词作都能看见鸿雁的身影，折射了他对身世、对行旅、对战争的无奈凄苦，漂泊无定的感受始终伴随着他。如：

似晴空堕叶，偶随寒雁，吹集平沙。（《甘州》（怪西风）） ①

几月西风，雁归客未还家。（《高陽台》（暗水平桥））

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阑干。（《甘州》（又东风唤醒一分春））

哀角起重关。霜生楚水寒。背西风归雁声酸。（《唐多令》（枫老树流丹））

与“鸿”“雁”相似，“燕”也常被蒋春霖用来表达漂泊无家之感，因为燕子会在返乡时寻找旧巢，更有归“家”的意味，于是蒋春霖尤其喜爱将“燕”的意象用在战争词中，突出战争后破败荒凉、无家可归之感，如：

共飘零千里，燕子尚无家。（《甘州》（怪西风））

孤棹冷烟，客燕栖何处？（《换巢鸾凤》）

长铁归来未？燕子空梁。（《八声甘州·赠褚又梅》）

蒋春霖风流多情，时时流连风月场，轻盈可爱之“燕”也被他用于代指歌妓。“莺”意象同样如此，或许有蒋春霖最爱的歌妓之一名为“顾莺”的缘故，相比于燕，叫声婉转圆润的“莺”甚至更多地被蒋春霖用来形容歌妓们，如：

山晕眉青，波揩镜晓，燕燕静依柔橹。（《西子妆·为金鹭卿纪海陵系缆本事》）

记得开帘收燕，隔花调莺。（《寿楼春》 （过垂杨春城））

芳信断。莺帘恨事谁管？（《西河·悼曹素云》）

传统中莺燕作为春天的意象在《水云楼词》中依然存在，但多存在于暮春伤春、忆旧伤怀之词中，曾经明媚悠闲之景，终转向如今感伤之情，甚至无端起愁思，莫名郁郁，婉转玲珑的莺燕反衬得眼前情景哀伤更甚。

“鸥”意象在鹿潭词中多为朋友的象征，是友情的代表，多用“鸥侣”“鸥伴”“盟鸥”等词，常出现在念友词、送别词中。如：

“海边闲鸥，沙边客燕，总被西湖招去。”（《齐乐天》“送周弢甫、赵敬甫之杭州”）

“怕孤篷、雨湿疏灯，醉中尤唤鸥侣。”（《尉迟杯》“春暮别褚又梅、金丽生，秋始相见。余又将出游，用美成韵留别”）

“趁扁舟、又孤游兴，频冷落、湖山旧时鸥伴。”（《法曲献仙音》“天气乍秋，微凉生夕，怀周莲伯”）

蒋春霖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文人，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的济世情怀，在他的词作中几乎不见隐世想法。其词中用“鸥”意象表达隐居向往只出现过一次，也是朋友躲避兵祸、向他叙述旧事时所作之词，即《换巢鸾凤》：“鸥邻好，任占得、画桥闲住。”

杜鹃，也被称作子规、杜宇，传说中蜀王被迫让位，他死后灵魂化为杜鹃，在每年暮春杜鹃花开时日夜鸣叫，声音凄切，似“不如归去”，于是诗人们常用“杜鹃”意象喻伤春、思乡、亡国等凄苦之情。《水云楼词》中“杜鹃”“啼鹃”意象常出现于战争词、送别词中，字字泣血，声声悲切：

“那不还乡，杜鹃啼后更愁绝。”（《齐乐天·用碧山韵送人归楚南》）

“写遍残山剩水，都是春风杜鹃血。”（《淡黄柳》）

“无奈啼鹃尚声声，隔江唤人归去。”（《换巢鸾凤》）

“鸦”意象出现频率虽然不高，但它多被用于人烟稀少、荒凉破败的场景，更添萧瑟凄凉之感，用于战争词中更显战争对城市村庄的破坏，如：

“剩鸦宿孤村，雁惊遥戍。”（《探芳讯·瓜州夜渡》）

“又斜阳、过尽西楼，都是昏鸦。”（《高阳台》 （暗水平桥））

“鹤唳空江，鸦栖旧垒，景物归来都别。”（《齐乐天·用碧山韵送人归楚南》）

“杨柳”“飞絮”“芦花”三种自然意象都极具地域特点，是江南一带常见的植物。蒋春霖曾长时间游历扬州，而战争开始后，扬州也成了兵家争夺、战火纷飞之地。扬州多种柳，鹿潭词中有“垂杨春城”（《寿楼春》），即指扬州，蒋春霖对其描写极多。“柳”意象也因此成为鹿潭词中一个内涵极其丰富的意象，既见证曾经的繁华悠闲，又衬托战后的破败萧条。如：

“水曲豪筝，柳阴丛笛，那处重听。”（《一萼红》 （趁春晴））

“旧日垂杨都消瘦，更谁约、东风对舞？”（《尉迟杯》（河堤路））

“流莺别后，问可曾、添种垂杨。”（《渡江云》（春风燕市酒））

江苏一带水系发达，芦苇丛生，处处可见，鹿潭词中多有记叙行水路、夜泊之词，芦苇常常入眼，亦不自觉常常入词。人生之行旅漂泊就似芦花之随风飘扬，“芦花”也因此常出现在行旅思乡、送别怀友词中。如：

“绕空江、芦花夜明，去鸿影淡烟岫远。”（《琐窗寒》 （细竹通凉））

“黄叶人家，芦花天气，到门秋水成湖。”（《满庭芳》）

“芦花满地。多是离人衣上泪。”（《减字木兰花》）

杨柳既多，“杨花”“飞絮”自然也多。“飞絮”与“芦花”相似，只能随风飘荡，多用来表达身世飘零之感，常出现在战争词与送别词中。如：

“待攀取、垂杨寄远，怕杨花、比客更飘零。”（《甘州》（记疏林霜堕蓟门秋））

“无端送别，絮飞花落，偏是而今。”（《金菊对芙蓉》）

“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卜算子》 （燕子不曾来））

除了上述的草木花鸟，其他“草木花鸟”类意象也有出现在《水云楼词》中。鸟类意象如“鹤”“鹧鸪”“鹊”“鴛鸯”“鸮”等，植物类意象如“梅”“梧桐”“海棠”“芭蕉”“桃”“竹”“松”等，但出现次数较少，不做单独的探析。

二、《水云楼词》自然意象选择的原因

不同的诗词作家会偏好和选择不同的自然意象，这些不同的自然意象显示了他们对世界不同的感受和心态，而这些不同源于他们不同的时代背景与不同的人生经历。

蒋春霖《水云楼词》尤爱用“鸿雁”“飞絮”“芦花”作为意象，它们都有漂泊不定的特点，这些意象大量运用在词中，带给人强烈的漂泊无依、不知前途、无助迷茫的感受。这样的感受也是蒋春霖内心的真实感受，是蒋春霖身世带来的结果。蒋春霖少年时才华横溢，是一个翩翩公子，却在壮年时家道中落，多次进京赶考但不得功名，只能漂泊在外，做一名小小的八品盐大使，一生怀才不遇，沉沦下僚，晚年时更是穷困潦倒。②更糟糕的是，蒋春霖生命的盛年正逢上动乱的年代，内忧外患，清朝廷却目光短浅、腐败堕落，四处经济衰退、民生凋敝，清王朝可以说是日薄西山。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只是蒋春霖，大多数百姓都如“鸿雁”“飞絮”“芦花”一样迁移漂泊、无依无靠、不知前途，蒋春霖用这些常见的自然意象写出来那个时代他和大众的心理感受。

四处纷飞的战火使得城市破败，百姓流离失所，即使不是战区也会受到波及，各地都经济衰退、民生凋敝。作为一个传统的文人，蒋春霖虽一生郁郁不得志，沉沦下僚，却有着中国传统文人济世的情怀，伤离悼乱，关注百姓。《水云楼词》中，“杨柳”“燕”“莺”等春天的自然意象不觉其乐反更见战争之残酷幻灭，“鸦”意象又添荒凉凄厉之感，“杜鹃”意象更是时时哀啼泣血，如同这些文人们内心的血和泪。蒋春霖又好用“瘦”“败”“残”“怨”等字来修饰自然意象，如“瘦柳”“寒雀”“败苇荒芦”“残柳”“倦莺”“怨雀”等等，草木花鸟自是不自觉，是蒋春霖将内心的困苦移情于物。这些传统的草木花鸟自然意象在蒋春霖的笔下有了更多悲沉的色彩。

蒋春霖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多有书信唱和、交游送别，情谊真挚。他一生怀才不遇，因此与多才多艺却流落风尘的歌妓们惺惺相惜。在这样的时代之中，每一份感情都弥足珍贵，蒋春霖无论对友人还是对情人，都用情深至，“鸥”与“莺”“燕”自然意象的大量运用也是蒋春霖真情多情的体现。

个人际遇的坎坷、家国百姓的艰辛，使得蒋春霖的内心漂泊不安、悲痛凄苦，却又充满真情灵性。这些感受又促使他选择了这些最能表达他内心的自然意象。

三、《水云楼词》自然意象的艺术特色

（一）善于以乐景衬哀情

蒋春霖游历多地见过美景无数，又浪漫多情热爱美人美景，他笔下的景物多有美丽动人的一面，但个人与家国的不幸却又使他笔下的美景蒙上了一层哀伤。王夫之在其《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 ③《水云楼词》以极美的自然意象写哀情，更显蒋春霖内心的愁苦。

如《渡江云》（燕泥衔杏雨）：“门又掩，碧桃一树春深。”从门中窥去，碧桃满树，春景无限，然而这背后却并非赏春的喜悦之情。这首词写于蒋春霖第二次进京赶考时，他之前已小有名气却不中第，再次入京，他的内心充满了物是人非之感。

不只是个人的忧愁，战争后的城市在美景的衬托下更显破败，更令人感到战争的残酷。如《淡黄柳》：“十里平山，梦中曾去，唯有桃花似雪。”似雪桃花是旧日美景，扬州遭遇战火后，平山的园林都已被毁，这样的美景只能梦中再见，内心的悲伤、对战争的痛恨不言而喻。同样是扬州兵事后的扬州，“但红桥风雨，梅花开落空营。”（《扬州慢》（野幕巢乌）），“梅花开落”充满动态，如梅花就在眼前开放又纷纷下落，让人不禁想起文人名士争相歌咏梅花的美景，可惜“开落空营”，美景无人有心欣赏，扬州曾经的繁华不再，百姓离散，民生凋敝，更添凄凉愁苦。

再如《甘州》（又东风唤醒一分春）：“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此句自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中化出，说着去饮酒赏梅，不愿再管国家的危难了，实则内心仍然对国家兴亡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和无力。

（二）善于移情作用

移情作用就是将人的主观情感移至客观事物上去，仿佛客观事物也有了同自己一样的情感。蒋春霖多情浪漫又真挚深情，笔下事物同样情感丰满，《水云楼词》的自然意象也带上了他的感情色彩。如：

“酒态添花活，任翩翻燕子，偷啄红巾。”（《忆旧游》 （记星街掩柳））

“垂杨万缕，带离恨丝丝，暗牵柔橹。”（《齐乐天》（天涯只恨溪山少））

“怕天涯忆著，梅花有泪，向春风堕。”（《水龙吟·癸丑除夕》）

“怕双雁归来恨晚，斜阳颓阁，不忍重登。”（《扬州慢》（野幕巢乌））

这些“燕子”“杨柳”“梅花”“双雁”皆着人之色彩。燕子“翩翻”“偷啄”的轻灵俏皮，是蒋鹿潭与情人在一起时的快活浪漫。垂杨枝条只是随风轻拂，但在送别友人的蒋春霖眼中，似乎是和他一样在挽留友人，和他一样内心充满了离别的遗憾和不舍。后两句中，非梅花有泪，而是人有泪，非双雁不忍重登，而是人不忍重登，但移情手法使得悲愤之情更加突显，梅亦有泪，雁亦不忍重登，何况人乎！外在形象与内在情感相互融合，使得这些自然意象生动形象、感人至深。

（三）善于檃括前人诗词入句

蒋春霖好友杜文澜曾于《憩园词话》中记载蒋春霖事，说鹿潭“尝为余言：欲采中晚唐佳句入词，冀益深厚。”又评价蒋春霖词“专主清空，神摹两宋” ④。《水云楼词》中，有不少自然意象自唐宋诗词中化出，既承前人深意，有时又在前人基础上更进一步。

鹿潭词《声声慢·春饮马鹤船书社》中：“飞鸿漫愁印爪，算麻姑沧海曾经”一句，自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中化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人生之漂泊，世事之无常，尽在“飞鸿指爪”中。又有《青衫湿·话平山旧游》：“夕阳一醉，楼空失燕，树晚栖鸦。”同样化自苏轼词《永遇乐》：“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其意已不止游子思乡、人生如梦，亦有对战争的厌倦。

再如《渡江云》（燕泥衔杏雨）结句“门又掩，碧桃一树春深。”有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意，又化自郎士元《听邻家吹笙》：“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句。《高阳台》（暗水平桥）：“几月西风，雁归客未还家。”化自卢思道《人日思归》：“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卢诗雁归人亦归，鹿潭詞雁归人还未归，更加相思。

蒋春霖受同样身遭家祸国难的宋末词人张炎影响甚深，得其神理又不被其桎梏，这从鹿潭对玉田词句的化用就可见之。蒋春霖《木兰花慢》（乱霞晴隔浦）中“折得芦花懒寄，絮云吹满芳洲。”化自张炎《八声甘州·记玉关踏雪事清游》：“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蒋春霖《满庭芳》：“还惆怅、霜前瘦影，人似柳萧疏。”自张炎《凄凉犯》：“萧疏野柳嘶寒马”中化出。措语与神韵兼得。

《水云楼词》中多可见檃括前人诗词入句，其中以自然意象的融入尤多，但其化用不露痕迹，不见刻意雕琢，自然流畅，而又自有新意，使词句更加精炼，意境更加丰富。

蒋春霖身处乱世，感时伤世，《水云楼词》使用了大量他目之所及的“草木花鸟”类自然意象传达他的内心感受。这些自然意象对鹿潭词清空婉约、沉郁苍凉的词风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

注释：

①（清）蒋春霖著，刘勇刚笺注：《水云楼诗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②黄嫣梨：《蒋春霖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16页。

③（清）王夫之著，戴鸿森笺注：《姜斋诗话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

④（清）杜文澜：《憩园词话》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