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书评体系探微
2023-11-20王亚明
摘 要: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动荡的时代,同时也是文人自觉的时期。不稳定的社会环境为文人自觉时代的崛起提供了条件。六朝书论借鉴文论中“品”的概念,逐漸发展出了一套独特的体系,即书论中关于“品”的概念发展分为“书如其人”观和“品第”观,并反促文论、画论,尤其是明清之际呈爆发式增长的印论的发展。
关键词:魏晋书评体系;六朝书论;书如其人;品第印说
魏晋南北朝时期饱经战乱,长期的动荡严重阻碍了经济的发展,士大夫们在此背景的笼罩下,对自身仕途已看不到太大的希望,亦对自己倏忽变幻的人生充满了恐惧与不安,这就为文人自觉时代的崛起提供了先决条件。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就曾非常直观地说明过这一时代的现象:“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而魏晋玄学乃是佛教自汉传入中国以来的第一次创造,且在魏晋混乱的背景下迅速传播和发展。佛教“无常”的观念到了魏晋则发展为“超然畅神”的审美追求,这也是魏晋风骨形成的一个重要依据。“常”字本义是裙子,后来衍生为恒定、永恒、固定不变之意。禅宗“无常”即指世间万物不是亘古不变的,换句话说,世间万物都在时刻的变化当中。《贤愚经》云:“聚际必散,积际必尽,生际必死,高际必坠。”草木枯荣、月满则盈、水亏则溢、物极必反即这个道理。士大夫在及时行乐的观念下,自然带出了“品”的高级审美观念。士大夫之间的相互评价成为一种时尚,在这样的文艺大爆炸时期就直接带动了与诗、书、画、文相关的“品评”理论的发展,亦就将品评的审美观念上升到了意的境界。
儒学影响下的文艺被赋予“成教化,助人伦”的道德教化思想,使得文艺几乎都要添上政治的色彩,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都与功利相互羁绊,这样的文艺是受限且不自觉的。在魏晋南北朝的社会大背景下,礼教统治崩溃,文人士大夫“写胸中逸气”的人生态度,使书论至此高速发展。诸多理论百花齐放,其中品评观最具典型。然而“品”在六朝书论中需要从动词和名词两个方向进行解释:做名词之意解释时,书论是与人本身挂钩的,即“书如其人”观;“品”作为动词在书论中则引申到“意象式评藻”“品第”的概念。本文由“书如其人”“品第”“意象式品评方式”及其对后世印论的独特影响入手,阐述六朝书论思想,并以“品”的审美思想为重点论述对象。
一、六朝书论中“书如其人”观和“品第”观
魏晋南北朝的“书如其人”观在从多处文献记录中有所反映。如《晋书·王羲之传》对右军的评价:“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世说新语·容止》同样记录了时人对王右军如此的评价:“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从中可以关注到两个问题:其一为时人已经掀起了人物互评的风尚。从王右军书写时的状态描述,可以窥探其超然绝俗的隐逸风度,心境抛开了世俗功利的影响,举手投足间自然显得洒脱,这也是对当时士大夫集团的一种映射,以个体可映群体。其二,意象的品藻方式已经由文学的先行发展带动了书论、画论的发展,“惊龙”“浮云”这一类自然物象开始以一种夸张比喻、自由无羁的形式进入了书论的品藻。这种浪漫主义式品评正是魏晋南北朝思想个性解放的一种有力印证。这种表现手法在“书如其人”的思想观念中是作为形而上、意象的表达,形而下、以具象的人的身体部位入书论的研究方式在六朝书论中亦屡见不鲜。
东晋女书法家卫铄,后人尊其为卫夫人,其在理论著作《笔阵图》中云:“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骨”“肉”“筋”即为形而下的物象概念。骨为何?何为字骨?这是人们在习书时普遍产生的疑问,当“墨猪”的概念为之引入时,就会引发人们无限的遐想,肉猪慵懒,其肉松垮,精神即欠佳,“墨猪”之意与之契合,容易让人注意写字时的书写状态对字精神的影响。这正是卫夫人书理的一大贡献,亦可称之为创新点。以人体的结构喻书是书论高速发展的一大标志,亦是卫夫人的首创。这种意象式的品评方式对宋代书法家苏轼影响至深。苏轼在其《书论》中有言:“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其在卫夫人的基础上又加上了“神”“气”“血”的概念,将物象与意象统一。“书如其人”的观念在禅宗的审美观念影响下,将六朝书论推向了又一大高峰。
“品第”的观念在六朝书论中亦占有极大的比重。元代郑杓著《衍极》,卷三《造书篇》中有“古今《书品》,其效尤班固《人物表》与?”一论句。同时代刘有定给其注释云:“品第之作,盖始班固《汉书·古今人表》,分为九品,庾肩吾、李嗣真《书品》并效之。李嗣真益以逸品为十等,张怀瓘《书估》第为五等。又《书断》分神、妙、能三品。郑昂之修《书史》也,亦作《人品表》,又分能品为上、下。”刘有定对“品第”一词的起始,至后代书论是如何发展“品第”这一概念的整体脉络,都有了十分明确的认识。由此可以看出人物品藻之渊源始于班固的《汉书·古今人表》。在书法品评的角度上,习惯认为把书家分为不同的等第始于王愔、王僧虔、袁昂、庾肩吾等人。李嗣真《书后品》云:“其议论品藻,自王愔以下,王僧虔、袁、庾诸公已言之矣。”
人物品藻换句话说就是按一定的标准给书家划分等级,受“九品中正制”的影响甚深。庾肩吾在其《书品》中首次按文字演变发展的规律,并根据书体于时代的风靡程度,对书家划分等级:“惟草正疏通,专行于世。其或继之者,虽百代可知。寻隶体发源秦时,隶人下邳程邈所作,始皇见而奇之,以奏事繁多,篆字难制,遂作此法,故曰隶书,今时正书是也。草势起于汉时,解散隶法,用以赴急,本因草创之义,故曰草书。建初中,京兆杜操始以善草知名,今之草书是也。余自少迄长,留心兹艺。敏手谢于临池,锐意同于削板。而蕺山之扇,竟未增钱;凌云之台,无因诫子。求诸故迹,或有浅深,辄删善草隶者一百二十八人,伯英以称圣居首,法高以追骏处末。推能相越,小例而九,引类相附,大等而三。复为略论,总名《书品》。”庾肩吾对草书和隶书两书体研究的领域造诣极深。而由于社会精英引领的风尚总会带动全社会的审美观风向,所以在草书盛行的时代,被誉为“草圣”的张芝,自然位居上等。
六朝书论关于“品”的理论体系已较为完备。在文论、画论的影响下,印论作为一门后启的文艺理论,依附于六朝书论逐渐发展起来,并在演变中具有其特殊性。
二、《印说》中意象式批评的渊源
早期的书论是古茂朴素的,往往是较为直白地叙述一个观点,不加雕琢。这与印论发展的萌芽期有着密切的关系。放在历史的视野中审视,任何一个艺术门类,愈向前追溯,就愈发古意十足。
元代以降,文人逐渐参与篆刻,此时正处于印论发展的起始期。元代吾衍在其印学理论著作《学古编·三十五举》中论述:“科斗(蝌蚪)为字之祖,象虾蟆子形也。今人不知,乃巧画形状,失本意矣。上古无笔墨,以竹梃点漆,书竹简上;竹硬漆腻,画不能行,故头粗尾细,似其形耳。”
《学古编》是学界公认最早的一篇印论。吾衍认为蝌蚪书为字之鼻祖,“虾蟆子”即为我们日常所熟知的蝌蚪。其以最简捷的比喻可最直观地让读者迅速定位蝌蚪书的外形,后面则补充“漆腻竹硬”的书写工具的特殊性,及其造成蝌蚪书“头粗尾细”的缘由。不绕弯子,寥寥数字,还淳返古,符合早期印论特征。然而自吾衍《学古编》问世,确立其首篇印论的历史地位以来,印论的发展就陷入了低迷期,其间似有些许印论的露头,亦如星星雨点,激不起太大的涟漪,其影响力远不及前者。直至明代万历年间,周应愿《印说》成书,沉寂多年的印论呈爆发式增长,迅速发展到顶峰,其所用比拟思维之广超乎想象,与早期印论形成鲜明对比。周应愿《印说》为印章品评的典型代表,对印章的品藻方式直接来源于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的评书方式,这种借自然物象加以品评的评书方法被称为“意象式批评”。
宗白华认为,中国美学源于魏晋人物品藻。然魏晋的人物品藻之风气又源于战国秦汉以来的“相术”。《增孔子·执节篇》记载魏安茵王问子顺,拜马回为相合适否,子顺答曰:“长眼猪视者诡诈。”由此可看出“相术”为通过观察分析人的形体外貌、精神气质等特征来评判人的秉性与命运的一门学问。这种在贵族中盛行以评判人的风气在曹魏时期发展为“九品中正制”,依据等级来评判人优劣的“品第”意识深入人心。此时的“品”尚有浓厚的政治功利化色彩。直至魏晋内战外乱,在南北动荡不安的社会背景下,受老庄思想的影响,玄学“清谈”风气盛行,以期逃避现实的黑暗。意象式批评伴随魏晋风流之风时刻影响着书论、文论、画论等文艺理论,印论亦是如此。
书法家丛文俊在《袁昂〈古今书评〉解析》一文中提出,在书法的领域里,关于书法意象批评在汉魏时期有两大突出特点,其一即以自然美为主:“天地万物的道理形势均可以拿来做喻示比拟,时或杂以哲理、传说而驰纵想象夸饰,有时近乎神奇的幻境,强调审美主体的感受。”《印说》中随处可寻这类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以自然物象比拟、强调审美主体感受的例子。
印论中“模糊语言”的概念在书法家、篆刻家陈国成《元明印论研究》中始被提出,即指印论中出现的一些玄而又玄、形而上的描述。这在《印说》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其常将自然万物、仙风道骨作为依托来表现印理,意境是美而深远的,若能结合读者的人生阅历,涵养与创作实践产生共鸣且不论,若未能如此,则会予人一种玄幻飘渺、琢磨不定、千人千面之感,是否能与周应愿著论初衷相神会,仍然存在一定的概率。这即印论中的“模糊语言”、《印说》中的意象式批评方式。就此不论,将印论中的批评方式上升到“意”与“神会”的高度,带动读者的参与,是史无前例的,也不失为一种创新,这恰是《印说》的独特魅力所在。
印论中可归纳出空灵、秀美、宽博、笨拙、飘逸五大审美风格,在《印说》中划定的审美标准亦未尝不归属于这五种,给印章创作与审美标准建立了一套十分丰富的参考体系。如:“僧道家印,如云中白鹤,洞里青羊。”僧人与云中白鹤、洞里青羊给人的第一印象即仙风道骨的飘逸之感。许慎《说文解字》云:“飘,回风也。”飞扬之意。赋予印论以人格化的意义,即赋予印论“印如其人”的含义,使读者展开丰富的联想,与僧道家印审美交臻,见之如浮云惊龙、鹄峙鸾翔。再如“隐士家印,如泉石吐霞,林花吸露”,隐士给人一种无欲无求、遗世独立之感,追求空静绝俗的意境美。周应愿以“泉石”与“林花”比喻隐士家印,让人可以想象其审美特点为空灵之感。《印说》采用的这种批评方式弊端也尤为明显:太过注重华丽的词藻修饰,过多夸张比拟,往往会丢失印论撰写的初衷,使后人摸不清头脑,难以理解其内涵。但细品其积极一面,即思路畅达,就事言事,擅于举一反三,排比类推,触类旁通,发人深省。
三、结语
六朝书论中,“品”的地位是不可忽视的,这不仅是受魏晋南北朝时期“清谈”之风的影响,还在“书如其人”观、“品第”观的两大角度完善了书论中关于“品”的体系。这为后世的文艺理论奠定了基础,让具有依附性、独特性、后启性的印论中“意象式品藻”方式有据可依。周应愿的印论著作《印说》是印论发展至顶峰的代表,其中以自然物象喻印理的方式极大程度地借鉴了六朝书论中袁昂的《古今书评》中的评书方法,这是打破前期朴素印论的标杆、前无来者的。《印说》的出现瞬间将印论的发展推至一个新的高度,并确立了印论在文艺理论中的独特地位,使印论与诗、文、书、画文艺理论齐名。这侧面突出六朝书论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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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亚明,别署三笃,河南孟津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