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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鲤与安眠曲

2023-11-19水生烟

青年文摘 2023年1期
关键词:冲锋衣银鱼芦苇

水生烟

四年了,每到十月,就会有人给赵幼清寄来成筐的稻田蟹和银鱼。那蟹和鱼,来自芦苇湖。

和周牧归在一起时,他最会分辨哪只蟹子最肥美了,他炸的小银鱼金黄香脆,可以拿来当零食吃。

是啊,周牧归。

梦里,赵幼清无数次回到芦苇湖。湖面碧波荡漾,芦苇摇荡间,辽阔而幽深的水道如泪痕般时隐时现。他也总在她的梦里,像一株芦苇,然而任凭她呼喊和追赶,他却在梦的迷雾里渐渐远去……

七年前,赵幼清进入电视台工作的第二年,台里准备做一部自然风光纪录片,她是编导助理。四月,摄制组来到芦苇湖湿地。彼时万物复苏,候鸟翔集,芦苇和菖蒲正抽出新芽。

周牧归是当地林湿局专做鸟类调查与保护的工作人员,赵幼清约他做拍摄前的细节沟通,地点定在一家茶吧,电话里周牧归却直爽地说:“可以改在餐馆吗?两点多了,我还没吃午饭。”

周牧归穿着墨绿色冲锋衣,携着风匆匆而来。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眼仁深黑,牙齿很白,笑容里有阳光的味道。赵幼清起身和他握手,莫名有些脸红。

那天,周牧归不见外地给自己点了鸡丝拌面和两碟小菜。当那碟金黄酥脆的油炸小银鱼端上来时,已吃过午饭的赵幼清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周牧归眼里笑意深深,把碟子推到她面前:“我一个人吃怪不好意思的,咱们边吃边聊。”

两人大啖美食的时候,赵幼清觉得面前的人已经像个熟人了,准备好的采访提纲也有些多余,因为只需简单对答,就能看出他的专业和敬业。

他说:“每年春季,这里会有三百多种鸟,其中有些珍稀品种,总有人贪利偷捕,我们只能多加巡视。”他给她讲白枕鹤、中华秋沙鸭,还有遗鸥、大鸨,她连名字都没听过。他说着说着就笑了,她也听着听着就笑了。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天离开餐馆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邻桌的酒客起了争执,把红油和酱汁泼到了赵幼清身上。周牧归脱下自己的冲锋衣,不由分说地递给她:“穿上,明天还我。”

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栈桥走回宾馆时,冲锋衣的衣领触碰着脸颊,赵幼清的心里便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异样。

摄制组在芦苇湖待了十八天,赵幼清贪看风景,不工作时跑遍了湿地沿线。那天傍晚,她正举着相机拍照,一叶木舟自芦苇掩映处分水而出。湖光漾漾,舟行水上,像是被数不清的锦鲤托举而来。

是周牧归。那一瞬,赵幼清心里生出诸多情绪,忍不住连连按下快门。小船渐近,周牧归先开了口:“芦苇湖很美,是吗?不过一个人要小心些,别被蛇虫吓到了。”

“不怕!”赵幼清跺了跺穿着高筒登山靴的脚,“你下班了吗?”

“还要等会儿。上游有两家小工厂,我担心他们趁夜色排放污水,要去看一眼。”他笑着跳上岸,将木舟拴好。

小路两旁生长着及腰的菖蒲,无法并排行走,他便迈开脚步走在前面。“你有没有见过清晨的芦苇湖?早晨雾气轻薄时特别美。”

“没见过。”她主动发出邀约,“明早一起,好吗?”

他头也不回地答:“好。”

泥路潮湿,她踩着他的脚印前进,心里很快活:“可以带我划船吗?”

“那个小破船,你敢坐吗?”

“你敢载,我就敢坐!”

他回头,眼里有星辰一样的光:“下次,一定!”

喜欢和欢喜都是藏不住的,在眼底眉梢,也在唇齿之间,总忍不住想说、想笑。

第二天,赵幼清醒来时,先被灌了一耳朵的风声雨声,手机上有周牧归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下大雨了,下次再去吧。”

她恹恹地躺回床上,又睡着了。

再醒来时,雨停了。周牧归的电话打不通,赵幼清知道他租住在一位大叔家里,不太远,便沿着木栈道找了过去。大叔的院子里散养着几只绿头鸭和大白鹅,见有生人出现,大白鹅一边长声叫着,一边抻着脖子冲过来啄她。

赵幼清惊叫逃跑,一转身却撞在一个人身上。穿着雨衣的周牧归将她护在身后,将大鹅轻轻赶开,笑道:“它还不认识你,等你再来就好了。这家伙能下蛋能看家,是五叔的宝贝。”他又说:“你给我打电话了?抱歉,我当时穿着雨衣不好接,想回来再打给你的。”

他们一起往屋里走,周牧归脱下雨衣,露出被汗水和雨水浸湿的T恤,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去冲个澡,你随便坐。”

其间,一位满面笑容的老人送来一篮水果:“我听见大鹅直叫,就知道小周来客人了。”

周牧归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满桌的山竹、火龙果、铁皮柿子,便笑说:“五叔送来的吧?

别客气,他是我的房东,更像是家人。”

這幢简约精美的新式平房,是五叔在外面做生意的儿子出资建造的。五叔不差钱,房子只给真心爱护芦苇湖的人住。他说,因为有了周牧归他们,这里才会年复一年洁净茂盛,成了飞鸟的天堂。

周牧归告诉赵幼清,他太喜欢这个地方了,也喜欢像五叔这样淳朴的人。“我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里了……再过几十年,我就老成了五叔的样子。”

“那也很好。”赵幼清诚恳地说,不知为何,眼底忽然有了一点滚烫的东西。

那天,赵幼清第一次吃到周牧归做的油炸小银鱼,比餐馆的味道还好。看着专注洗碗的周牧归,她决定主动出击:“再过两天,摄制组就要离开芦苇湖了。”

他没有回头,只应了一声:“嗯。”

“你没有想说的?”

他转过头,静静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没有。”

明知这不是他的真心话,赵幼清仍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挫败感,她继续试探:“晚上我还可以在这里吃饭吗?”

“我下午要出去,估计很晚才回来……对不起。”

像是被湿棉花堵住了口鼻,赵幼清站起来:“你以为我为什么急着和你说这些?是我误解了你的好感,还是你觉得我太轻佻,让你看不起?”

他言语滞涩:“不,不是的!”

“好,那我们重来。”她向前一步,“周牧归,我就要离开芦苇湖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这一次,他看着她,缓缓开口:“我想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很快乐,每天早晨冲出门时都像打了鸡血,因为可以见到你;我想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你还会不会回来,而我可不可以去看你;我想告诉你,被你穿过的冲锋衣我没舍得再穿,我以为放着它,你的气息就不会消失……

可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可能留下来,我也不会跟你走。”

赵幼清愣怔间,他继续说:“对你,我放在心里的远比说出来的要多得多。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你坐在桌子旁,像芦苇湖六月清早初绽的第一朵荷花……”他自嘲地笑,“你看,你非要让我说,我这是说了些什么啊……”

赵幼清不语,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他说:“我是一个死了以后都要埋在芦苇湖畔的人。异地恋太苦了,我受不起,也不想让你承受。清清,你一定会遇见更好的人。”

赵幼清没想哭,可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了下来。

从周牧归那里出来,吹着沁凉的风,赵幼清平静下来——可是,就在这样平静的情绪里,她才更能看清自己的心啊。

那一夜月亮即将圆满,照得四野生辉,赵幼清坐在湖边发呆。不知何时,周牧归站在了她身后:“还想划船吗?”

舟行湖上,如同泛舟银河。许久,他轻声说:“我不该又来找你的。可我心里难受,还是想见你。”

赵幼清的眼睛亮晶晶的,她说:“我不放弃!”

离开芦苇湖后,时间过得飞快,有些事似乎没有提起,却也不曾忘记。中秋节前,赵幼清收到两箱快递,是她最爱的银鱼和稻田蟹。她当然知道是谁寄来的。

立冬后,她请了年假,前往芦苇湖。在芦苇湖的四天里,她和周牧归一起走了很多路。他们鲜少提及情感与未来,却无时无刻不在摩挲着同一种情绪。

最后一天,她依然陪他走了很远。走累了,她拽住他的衣襟,把大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说:“要是在古代,咱俩这交情够拜个把子了吧?”

他笑:“如果是古代,咱们就骑马仗剑走天涯好了,反正去哪里都能活着。”

“现在也一样的,我相信我们在哪里都可以活得很好。”

他不语。无非是工作、住房、收入,可不得不承认,现代生活里,那就是一座座山。

她挑衅地看着他:“你敢不敢说你喜欢我?”

他拉着她的手向前走,两人都戴着厚手套,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他像是一下子向这样的温度妥协了。“我喜欢你。”他立定当地,言辞凿凿地说,“清清,我喜欢你!”

那年的农历腊月二十七,赵幼清终于在自己的城市等到了周牧归。尽管他只在她身边停留了一天,就要转车回他的家乡去。临别前他们紧紧拥抱,“我爱你。”他忽然说。

“有多爱?比芦苇湖更深、更辽阔?”

“比芦苇湖更深、更辽阔。”

他含笑重复,“我爱你!”

那一刻,赵幼清觉得,所有等待都是值得的。在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之前,就这样吧。她不担心,也不害怕。

关于芦苇湖湿地,周牧归写了多份报告建议退田还林,他早出晚归地测量、计算,却并不被认可和理解。只有五叔支持他。“眼光要放长远啊!”五叔总这么说。

夏天时,周牧归被偷猎的人打了,肋骨断了两根,赵幼清再次来到芦苇湖,照顾了他半个多月。他看着她笑,她嗔道:“都伤成这样了,还笑!你是不是傻?”他攥着她的手:“那你还喜欢我,你是不是更傻?”

“是!我喜欢你傻,喜欢你轴,喜欢你一条路走到黑的倔……”

傻、轴、倔,都是五叔说的。五叔告诉她,周牧归本来有机会留在大学教书,可是他跟着导师来过芦苇湖之后,就被当时遭到破坏的湿地环境震动了。“小周做的都是好事,他的心,就像金子一样。”五叔说,“你也是好孩子,有眼光,也会有福气,小周他不会让你失望的。”

周牧归白天睡得多,夜里常常睡不着。赵幼清哄孩子似的说:“那我给你唱首安眠曲吧?要乖哦!”他听着她的歌声,渐渐低微下去,她困了,不知耳边的语声是不是来自梦境,他说:“你等等我,等我把该做的事做完了,就去你身边找个工作,永远在一起……”

经过多方努力,周牧归的退田还林计划终于得到认可,接下来,他忙成了陀螺。赵幼清也在参与新的摄制工作,他们很久都没能见上一面。

直到转年的国庆节,周牧归终于抽出空来看望他的女朋友。整整七天,他们像所有热恋的情侣那样,一分钟都舍不得分开。临别时,他安慰抓住自己衣襟不放的赵幼清说:“快了,清清,年底我就回来,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那年深秋,接连下了好几场雨,湖水暴涨,周牧归每天出去巡视,常常发照片给她看。

一天傍晚,赵幼清接到五叔的电话,老人的声音颤抖着:“孩子,你快来!马上买票,听见了吗,孩子?小周出事了。”

今生今世,那是趙幼清见周牧归的最后一面。他连一句话都没留给她。

那个猎鸟的男人是个惯犯,他失足跌进芦苇湖,周牧归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将他推上岸,自己却被波浪卷进了水中央。

周牧归说过,他是个死了都要埋在芦苇湖畔的人,终究一语成谶。

收拾周牧归的遗物时,赵幼清在她穿过的那件冲锋衣口袋里看到了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有一枚钻戒。赵幼清将它戴在右手无名指上,哭到不能自已。

后来的四年,被周牧归救下的偷猎人每年都会寄稻田蟹和银鱼给她。五叔告诉她:“那人现在养蟹,还在景区做了义务宣传员……他倒是洗心革面了,可代价也太大了啊!”

赵幼清的泪水哗然而下:“叔,当时您说我有福气,说他不会让我失望,我也是这样觉得的,可你看他……他总让我等他,我等了又等,可他在哪儿啊?”

梦里的芦苇湖仍有红云如锦鲤,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摘自《南风》2022年第10期,本刊有删节,河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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