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古意
2023-11-19胡竹峰
胡竹峰
立冬之后,到底冷了。风也多了起来,细如针尖,钻进人的棉衣里,也钻进树梢山头。只要不是晴天,空气里总隐隐透着一抹雪意。小寒、大寒、小雪、大雪,雪意越来越浓,先是起云,再是起风,风吹动杨枝、吹动松枝、吹动地上枯黄的野草。继而渐渐风大,呼啸复呼啸。雪开始落下,细细碎碎一颗颗晶亮,散在屋檐下,从松针上滚到山沟里。
雪开始下了,虛虚积起来,伸手一蘸,指尖染有一层棉絮。树梢白了,瓦片白了,继而天地一白。弯弯绕绕走过弄堂走过小路,眼前是黑白的世界,也是黑白的味道。雪静静下着,四野一片白一片黑。除了雪花飘落时一种轻软的簌簌之音,听不到一点声响。
小时候喜欢玩雪,现在是看雪,看雪比玩雪格调高。但玩雪有一片灿烂天真,常常令人怀念。有一年春节从乡下回城,一路看雪,不亦乐乎。早春之雪比初夏的花更美。坐车看雪,仿佛走马观花。坐在车上,大地一白,春雪连绵两路,心境甚好,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欣然。
湖上看雪最好。雪景堪赏处,往往要寂寞相随。草木被雪染白,大地隐在一片茫茫中。有鸟觅食,低空盘旋几回,翅膀用力扇动浓重的雾气,扑喇喇的声音就在左右,一无所获,怏怏而走。
雪可以看,雪也可以听,在静中。在暗夜的静中听雪,倘或是瓦屋,听觉上总是一种诗意。总觉得那些飘动的雪影是夜里浮动的暗香,幽幽然消散而下。
院子里无风,躺在床上可以听到屋顶上与窗外雪花落地,开始是绵密的木墩墩的声响。不多时,雪积得一铜钱厚了,声音越来越小,四周越来越安静。一扭头看见隐默于夜色的树干,冰雪在窗灯里氤氲。冷飕飕的风刮过,家家户户关紧木门。灯火下,一张桌子,一只火炉。虽然未能围炉夜饮,一个人,一本书,一杯茶,却得独处的自适。
听雪听风听雨听水听鸟鸣听蛙声,这种美感与惬意常见于古人诗文书画。文徵明说:“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盖欲假此以寄其岁寒明洁之意耳。”古人诸多雪景里,有山有水,多有一人,或抚松或坐石或驾舟,或隐于窗后或坐于案前。此人是画家自己,身处画中看雪听雪。
黄公望画《剡溪访戴图》,层峦叠嶂,峰岭竞立,陡峰雄奇壮观,直插云际。山下是蜿蜒曲折的剡溪。小舟上,船家用力划桨驶离村落。山麓处村舍错落,屋内空寂无人,庭院盖着积雪。这积雪遥遥呼应王维的《雪溪图》,江村寒树,野水孤舟,白雪皑皑,天浑地莽,一片寂静空旷。
这是天地之雪,也是人间的雪。
(摘自《雪天的书》,安徽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张云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