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2023-11-19若余清澄
文/若余 图/清澄
编者按
古时男女婚嫁,讲究门当户对,不管是否与爱情相关,只要门当户对,她们就是合适的。
这个故事就跟爱情和门第相关,高门贵女爱上腹有诗书的农家小伙,一方面被其才华折服,一方面对方身上有她所向往的自由洒脱。但这是一开始就注定无法有结果的爱情,尽管不舍,尽管挣扎,最后也只能痛心诀别,执手相看泪眼……
本期的新人作者若余,故事从女主人公的角度出发,运用的大量笔墨描写少女情窦初开时的甜蜜、思念,非常细腻生动。让人不禁心绪随着故事中少女的喜悲而被牵动着,羡慕于她们的爱情,却又感叹着她们的命运。
接下来,请跟随作者的笔触,品读故事——《梦里不知身是客》
只是有情人看对方做什么都会觉得颇为赏心悦目,单独个的眼神也是情意浓浓,温柔缱绻。
第一章 君子翩翩
六月阳州浓夏,半边的池塘挤满了荷花,日光轻轻盈落下,洒下一池碎金——却教人不忍苛责炎炎暑日。
白素面带浅笑,接过小雨手中的伞,吩咐道:“小雨,去书房拿我的纸笔来。”
十岁的小雨还是个顽劣性子,却很听她的话,一蹦一跳走了。
白素想为那人题一首夏诗。
小雨从远处跑来:“小姐的宝贝纸笔,小雨拿来了!”
“你这丫头,”她轻敲了下这孩子的脑壳,“没大没小的……”
“小姐,你又想给那公子写诗?”小雨抬起头,好问道:“那位公子何许人也?奴婢看见小姐的书房里有好多写给他的诗啊。”
白素面热,忙就近走入荷香亭,将宣纸摊开。上好的狼毫沾了墨汁,年轻的小姐挽了衣袖,倾身在纸上挥洒。
小雨在一旁边为她扇风,边踮起脚尖看——“《夏园愿》,阳州……”女孩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念着。
“如雨……是我名里的字,”小雨喊出声,“小姐的字,写得真真好!”
“是,你的字。”白素哄她一句,小心翼翼吹干纸墨,“回去吧,天气太热了,吃点凉茶消暑。”
作为白家的大小姐,白素的闺房独成一楼,书房与卧房并在一处,檀木床边是京城中最负盛名的师傅亲手雕刻的梳妆台,无不可谓富贵。
白素带着小雨来到房中,二人旁边皆放了几盘冒着气的冰块,面前则放着凉茶。小雨咕咚喝了一大口,指着竹篮道:“小姐,这碗是谁的份?您要出府吗?”
“嗯,我一会要出去。”白素只应下第二个问题。
“好。”小雨点头,心中隐隐有猜想:她家美小姐怕不是要去见诗中的公子。也不知道那位公子做什么的?长什么样?为人如何?竟得她家小姐这般上心。
阳州十二条街车水马龙。天气炎热也挡不住小贩淳朴的吆喝声,集市喧闹,老人架着糖葫芦,小童们便随大人欢声笑语地过来,再一转身,手中、衣兜里,都塞满了糖果和玩具。
白素提着竹篮,掩着帷帽,没有去看这些,而是走向了阳州小道——属于阳州城贫苦百姓的街道。此处虽不至于称为“难民窟”,却也是城中不计其数的清贫者聚集之地,白素见着许多衣衫缝缝补补的老人孩子,若有谁冲她笑了,她亦挥手示意。
一路走来悠悠闲闲,白素脚步轻快,想来诗文里读到的“可缓缓归矣”正是如此吧。
她来寻一人。那间小屋逐渐显露眼前,白素快步往前,对坐在门前编织竹篮的人喊道:“贺之!”
那人抬脸看来,唇边便带了笑,轻轻浅浅,又拥有刻刀一般的力,在她心上镌刻长久印记。白素走到宣贺之身边:“我给你带了凉茶和冰块,快些拿了!”
宣贺之道:“我拿可以,素荷,你先坐下。”
白素一笑:“我不累,倒是你,编竹篮可是一个细致活,快歇着吧。”
宣贺之突然伸手,将白素也拉着坐了下来。
“这些冰块给你抱着,我喝茶就是。”宣贺之将凉茶一饮而尽,白素笑说:“你喝茶一点都不文雅。”
“我从来不是什么文雅之人。”
白素却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你懂得那么多诗文,我允自己说你动作不文雅,可不允自己说你举止不文雅,更不允你如此说。”
宣贺之哈哈大笑:“素荷,你可真是……霸道。”说完,继续手中的竹篮编织。
木屋前,日头下;两小人,对坐欢。
白素如秋水的瞳中,映出宣贺之最快意的模样——他是她对“君子翩翩”最直观的见解。
宣贺之擅诗且见解独到,较之某些只会饮酒作乐的所谓“君子”,如他一般的人物才担得起圣贤诗里的“君子”二字。
白素捧高了冰块,笑道:“送你。”
送你消得酷暑的冰,赠你一生快活的愿。
第二章 红颜知己
世间情动,也不过玲珑骰子安红豆;风动幡动而我心动。
往后的日子里,白素经常会去那条小道,有时候与宣贺之对诗;有时候又只是各做己事。宣贺之劳作,她便接过那些未用尽的竹子,久而久之,小道的居民都知道:宣家的小子身旁有一位宛若神女的女子。
白素喜着素装。只是富贵小姐的衣物,哪怕素装也要布满银线编织的暗纹,或裙摆绣足大幅的花纹。
白素,可是当今皇后一族的白小姐啊。
“小雨,我想拿你当初带来的布料去制衣馆做一件新衣,可以吗?”
小雨瞪大眼睛:“小姐,我穿的都是些粗布麻衣,您千金之躯怎么能穿那些?”
白素叹道:“若我还身穿经手府里线娘的衣裳,我就不用出去见他了。”
小雨心疼白素,陡然开窍:贴心的丫鬟当然要帮助小姐,小姐想去见诗中的公子,她就得帮她!
翌日,一件简单的素色白裙到达白素之手。外层衣料为布衣,里层内衬则为细腻的贵重料子,可谓一举两得。
她今日与宣贺之相约河边,欲共赏山水美景,吟诗作对。白素赶到易河之时,宣贺之已静候多时。他还是穿着那身布衣,提了个竹灯笼,朝她笑道:“奖品。”
白素立刻取河水与灯作诗一首。
宣贺之微微一笑:“素荷,你取了河与灯,那我便取……山与云吧。”
白素侧耳听他朗声造来自己的诗,她记得宣贺之说过,
他原本住在乡下,因村子闹了饥荒逃难而来,所幸有技艺傍身,才在阳州小道建成木屋住下。
这么一个人,不亲身同他相处一番,怕是城中人人听闻都要说一句:“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只能到街上卖艺!”
白素不禁靠近一步,谁人知道,宣贺之却是一个饱读诗书之人?她知道,她白素知道。最后的比试宣贺之更胜一筹,她取的题意为怀荆轲,宣贺之不落于她,反用了为国的题意,白素并不诧异,她能感觉到宣贺之的诗文造诣在她之上。
“贺之,你考虑过将来吗?”
“素荷,你指的是?”
“考不考虑参加明年的科举?”
“素荷……”宣贺之将竹灯笼递给白素,让她抓稳了,“其实我考虑过你说的,但我并未定下明确的主意。”
“家中仅有我一人,无长兄、无幼弟,无姊妹,追求某样事物,定然也会失去一些东西,”宣贺之低声道,“我或许不想失去那些。”
白素几乎一点就通。
科举不看出身,可应试需要耗费大量精力,贺之的娘亲已年过六十,想必他不愿为了所谓虚名而冷落母亲。
“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白素说道。
“素荷,你的选择,我同样尊重。”
“竹灯笼我刻了字,你回去找找,有惊喜。”
宣贺之说完,竟弯下腰:“上来,宣贺之失去了奖励,需要做素荷的一次车马。”
白素:“你胡说什么!”
宣贺之只是笑:“快上来。”
山野间,水潺潺云悠悠,共长天一色,少年郎背着他的心尖素荷,一步一步,下山去;一路一路,走回家……
夜深,繁星点点,月如钩。白素沐浴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想了想,和衣走到桌边,摊了宣纸,慢慢写下四字。
——红颜知己。
宣贺之擅诗,她亦如。他们二人似伯牙子期,是为知己,本应是的。然三年相处,她发觉:愈相知,便愈奢望相通……
奢望通情根,通心意。奢望不遵礼法、不甘于此状,而是诉之于口,修成正果。
白素想罢,又笑:的确奢望。
如此坐了半夜,困意不褪反盛,白素只头一歪,入睡了。
日头当照,宣贺之正忙着呢,隔壁的素荷妹妹却叽叽喳喳跑来:“宣家哥哥,我学了诗,你快来听我念诗……”
“好素荷,我这亩田地得在晚上前种完,明天听你念好不好?”
“那行吧……”素荷又道,“后个月是山神节,到时你陪我上山玩!”
宣贺之拿这个从小青梅竹马的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奈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村里的少年小小年纪便要下田耕地、养家糊口。宣贺之此时七岁,已经能将家中水田旱田耕得十分利落,育苗的效果也好,去年宣家便是最早收成的。
白素荷六岁,正是最童真的年纪,长得娇小可爱,喜人得很,宣白两家因早年互相扶持,关系亲近,两个孩子也就成了青梅竹马,白素荷更是爱黏着宣贺之。
这感情哪,旁人羡慕不来的。
第三章 山有木兮
日上云天,一语惊人梦。
“小姐怎么睡在地上?”小雨急声,“脖子疼不疼?小雨帮您揉揉。”
“我没事。”白素安抚她,心中所想却另有其事。两稚童的面容仿佛近在眼前,声音更犹如近至耳边:素荷讨要生辰礼,那只小小的宣贺之暖洋洋笑着,说要给素荷妹妹世上最好的东西……
是梦还真,白素有些失神。她很少做梦,至今年方二九也不过十次,未曾想难得做梦,竟是做这般梦境——两小无猜,快然肆意。
白素不禁遥想:如此,待长大成人,想必会情真意切,共许余生。
她自知青梅竹马变数居多,可梦中人为她与宣贺之,即便只是幻梦,白素也愿意往好的想。念及此处,双颊燥热,恰逢白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来言:“大小姐,夫人要您过去一趟。”
白素只得独自咽下一腔欢意,弯眼笑道:“好。”白素的美承了白夫人十分。据说,白老爷与白夫人之所以能成就一番美好姻缘,正是在一个良辰美景时——桂柳月下美人笑,郎君赠尔一枝花。
两人就这么看对了眼。听着倒真真是一段佳缘。可既然如此,他为何不回来?
白父早年离开阳州,赴京为官,时至今日从未还家。
白素问起,白夫人仅温声哄她:“你爹啊,是太忙了,待素儿成亲,就会回来。”娘,当真如此吗?只是白夫人不说,她便不问。
白夫人自然听不见她心中所言,闻声唤道:“素儿,宫中设了‘良辰宴’,午时你梳妆打扮一番便随娘进宫去。”
“良辰宴……”白素眼前遽然闪过一道白光,她看见了稚童模样的白素荷、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宣贺之,他们手牵手游际山林,观高树,赏鸟鸣,那里天蓝白云悠。
“良辰宴为何礼宴?”白素回过神道。
“这良辰宴乃专门为你们年轻男女所设,”白夫人递给白素一只玉镯,“礼宴上心悦何人便将信物赠予,这只玉镯是娘为你准备的。”
“娘,我……”
“怎么,你不想去?”
“娘,女儿同牧晓约好今日要去凉山赏景的,您也不想女儿做那等失徳之人吧?”
白夫人看她良久,最终妥协:“唉,也罢,你如今终究多了玩心。”
“娘,那女儿回去了。”
“素儿,”白夫人拉住白素的手,“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唯愿你能平平安安过完此生,娘不催促你,但女子若要立足世上,还是得有一个男子作为顶梁柱。”
“知道了吗?”
“女儿……知道了。”
“那就好,你且去吧。”
白素赶紧跑了。她忘不了那时的梦境,未能抗拒方才的影像,她要去找宣贺之!
阳州小巷,宣贺之抱着一罐糖糕,心下急切。今日素荷会不会来见他?
同伴三年,情愫早在不知名的角落滋长。因此别提历时这更近相处的三月后,他是否还能隐匿这将破土而出的心意。
心跳动,砰砰砰。白素的身影如一轮白月如约而至。
相见片刻无话,宣贺之连走几步,将糖罐塞到她手心:“这个送你。”
“好端端的送我礼物?今日是何节日让你发这善心?”
“没有没有,素荷别打趣我了。”宣贺之讨饶,“木屋后山新长了树,去看看么?”
三年前,木屋后山,宣白初遇。
宣贺之一人种着树苗,外出赏景的白素路过此地,见此情此景,当场作诗一首。宣贺之忽听有人言诗,即刻对诗一首,事后二人皆为彼此才情折服,成全那瞬的一眼惊鸿。
白素叹道:“距离你我初次相遇,竟已然过了三年。”
“是,三年岁月匆匆,幸而你我还在彼此身边。”
山风吹,白素听见他问:“素荷,你可看见这山上有何物?”
你可看见这山上有何物?白素欲张口,顿悟。她直视宣贺之:“山有木兮木有枝……”
宣贺之答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此意明了。若是白素,应立即转过身去,做婉拒之态,要一个正式娶亲;而作为白素荷,她会……
“我知道了。”
白素随手折下一根树枝。
“那我们以天地为盟,树枝为证!”
宣贺之笑道:“好,反正你吃了我的糖糕,就是我认定的人了。”
第四章 如裂诗行
白素吃了数块糖糕,还让宣贺之在一旁给她作诗,宣贺之叫苦连天,白素面上好笑,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互通心意的两人一如往常相处,只是有情人看对方做什么都会觉得颇为赏心悦目,单独个的眼神也是情意浓浓,温柔缱绻。
小雨看出自家小姐隐隐表露的喜悦,笑道:“小姐,您这几日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白素嗔道:“小雨!”
小雨道:“真的。”
白素便问:“那为何说‘这几日’?难道我以前没有笑过吗?”
“可是小姐,”小雨抬脸笑着,“这几日您的笑容才是真的笑到了心里。”大家闺秀讲究笑不露齿。
小雨还在乡下时听阿娘这么说过,待她入了白府做丫鬟,发现她服侍的白小姐就是这个模样——笑起来,两眼弯弯,抿了红唇。
小雨觉得,白小姐虽然看着在笑,那双眼睛也的确很美,可她没有笑到心里。她得到阿娘给的一碗白粥,会高兴得跳起来,牙齿白白,阿娘便道:“我的小雨,你可知道,那些高楼里的小姐是不能这么笑的?”
小雨摇头,一大口、一大口吃粥。小雨娘笑了,叹道:“你是没这个命住在高楼里,不过,也不用有那等‘笑不露齿’的命……连笑都不能发自内心地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雨老老实实低头让小姐揉,笑开了:看来小姐找到自己活着的“意思”了……真好。
白素的反常让白夫人也不由得注意,白夫人道:“娘拿你没办法,但出府勿要笑成这样,大家闺秀,应娴静。”
“好。”
或许不好,因为她一见到宣贺之,就忍不住开怀啊。
时光如水,朝夕之间,夏去秋来。白府银杏满庭,初秋凉意尚早,不冷不寒,白素素来喜秋的天气,因着适合出门。
首奔芳菲池,中有锦鲤戏水,白素看得欢喜,撒下一把把饲料,鱼儿纷纷游来,喜人得很。小雨见她开心,道:“这条叫小黄,这条叫小月……”
“谁取的名?”
“回小姐,是小雨。”
白素:“别取了……”
有小雨在,见不到宣贺之的日子也没有那样难熬。
自古秋收季节,宣贺之忙着去城外收稻子,不到半月回不来,而再过不久便是一年一度的秋朝,她想同他度过。
日子翻页而过,秋朝如约至。
白素心道:失信于人不好,不好。
她难掩失落,小雨便哄:“小姐,再等等,再等等,小雨觉得,那诗文里的公子定不会让小姐伤心的……”
人或许都贪心,要了这个,又想要那个。
“罢了,午后再看看罢。”
这一觉并不安稳,从未惊秋的白素第一次从凉意中醒来,臂上泛寒,心有余悸。再无休憩心思,白素离了白府,直奔阳州十二巷,每近一步,害怕一分——“素荷!”
白素怔住,直愣愣望着一身青衣的宣贺之向她跑来,那人发上沾着黄叶,满面笑容,颇有些滑稽,颇有些……令她心生欢喜。
秋朝甜。
一趟下来,白素也像街上的孩童般,手中拿满了玩具和糖人。白素笑,她与宣贺之啊,做什么都欢喜。
修竹茶馆环境清静,白素与宣贺之饮了几杯茶,心觉岁月静好,她道:“贺之,自从与你在凉山河边作诗之后,我经常做一个梦。”
“是何梦境?”
“我梦见你和我的……儿时。”
这何其奇妙,他们二人幼时并未见过面。宣贺之讶然不已:“之后呢?”
白素想到小素荷大大咧咧的模样,笑道:“我总是欺负你,你总是被我欺负。”
“素荷,你这样可就不对了。”
白素忍不住,露齿一笑,笑完,忙用手遮住,宣贺之道:“素荷,你遮什么?”
白素怔住:“没什么。”
“你说的那个梦,我也想进去看看。”宣贺之给她倒了半杯茶,“让素荷那么高兴的梦,想必一定很有趣。”
“我争取将这个梦做久一点,说不定哪日你便来了。”
与心上人笑谈一番的白素放松不少,想起府内惊秋梦,摇摇头,应当是凉意入体导致情绪不稳了。
小素荷和小贺之的梦,被她当成宝物一般的重要原因正在于——他们在梦里过得很好,每天都笑意满怀,她如何能不珍惜。
都说梦为夜有所思夜有所想,这么珍惜美梦的她,又怎么舍得梦到那般场景……
小素荷转身离开,未再同小贺之见面,而宣贺之的身边,多出了另一个玩伴,他唤她:“……”
白素饮下清茶:“贺之,念一首茶诗让我听听吧。”
景仪三十二年冬,瑞雪吉兆,恰临白夫人大寿。
翌日,白府喧声齐天,皇后差人送来八箱贺礼,各名家望族也纷纷上门贺寿。
贺过三巡,李家夫人突然掩面笑言:“白夫人身体安康,不知白小姐可有婚配?”
白夫人道:“素儿尚待闺中。”
李夫人道:“吉日不愁多一喜,不瞒白夫人,我家小儿如今正处婚配年纪,我啊,想为他寻一妻。”
“白小姐知书达礼,温柔娴静,我实在是喜欢。”
白素却面色煞白,想起自己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忙背过身去,只闻白夫人答道:“素儿从小接受闺秀礼,这丫头听了李夫人你的话,想会有些自得了。”
听着像在贬自己女儿,实则看不起李家男儿。
李夫人有气不能发,只能将话题揭过。
寿宴结束,白素找来:“娘,女儿还以为您会同意的。”
“那李家男儿空有其表,娘怎会允你嫁与?”白夫人气道,“我的素儿,要嫁也是嫁给才貌双全的王室。”
“素儿,只有位高权重的男子才能配与你,”白夫人道,“待你收了玩心,便随娘进宫去,看看哪个合适?”
“娘,女儿暂时不想成亲……我想多陪在娘身边。”
“娘不需要你陪,傻孩子,”白夫人握住白素的手,“倒是你,要找个人陪。”
娘,其实……女儿已找到那人了。
看着白夫人担忧的双眼,白素蓦然十分想将宣贺之的存在告知——娘如此为她着想,会不会可以为了她的意愿……接受贺之?
“娘,其实我——”
“跪下!”
白夫人坐在堂上,怒声道:“白素,你如实招来,你是否同那穷小子私许了终身?!”
“娘,你冷静点……”白素双眼含泪,甚至顾不上去捂住洇出血的半面,她不明白她的娘亲为何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在她的印象里,白夫人一直是温柔的,世上再也没有一个这么温柔的娘亲了……
“安盈,”白夫人道,“拿鞭子来……”
一根黑金长鞭,落几许断肠伤痕;一具娇弱身躯,却难闻悲泣之声。白素死死咬住双唇,她自幼被教导,女子即使疼痛难耐,亦要将其内敛,万万不可痛哭出声……
白素荷绝不会如此,可是在生母面前,她如何能不做白素?
“娘……”
白夫人扬起长鞭的手顿在半空,看着白衣已成血衣的女儿,竟弯下腰颤抖起来,半晌,她哭着将白素抱紧,唇齿打颤,白素听得断断续续,只隐隐听见了“女子要守礼法”“门当户对”诸如此话。
再醒时,她疲惫万分,白夫人将一勺一勺药汁喂给她,脸色日渐憔悴。
“娘,我想休息了……”
白素恹恹闭上眼睛,白夫人蓦然痛哭出声:“素儿,娘知道,你恨我……”
“可这次娘纵容你,你爹和旁人不会……”
“素儿,你听过……娘和白临的故事吗?”
白临,乃她生父之名。二十年前,有女月谭,花容月貌,冰肌玉骨。而她的身份,与深受恩宠的贵妃颇有渊源。不失为一只落入凡尘的凤凰,京城中一致认为,此女将来不是入宫为妃,便是要嫁入名门望族。
可谁也不知道,月谭不喜欢什么妃位,更不喜欢所谓贵族子弟,她喜欢多年前伴她玩乐的少年,他带她抓蛐蛐,做草编……
月谭想,我不要做皇帝的后妃,不要做贵族子弟的夫人,我要嫁给阿琅,让他带我抓一辈子的蛐蛐儿……
可怜佳人愿埋泥、小少年不知所踪,皆因那句:“门不当户不对。”
所有人都在反对,她妥协了。
白临求娶了她,她的出嫁,是众望所归。即使那人不爱她,即使那人冷落她,他们也是正正一对,因为,他们门当户对。
难怪,爹总是不回来……而娘听到那段桂柳佳话,总是默不作声。原来他们根本无关情爱。
“素儿,你若决心与他同心,便会成为第二个我。”
白夫人呢喃:“悠悠众口,堵不住的……”
八月八日山神节。小素荷与贺之如约在山上肆意玩闹,一派乐乐陶陶。
翌日素荷照例去找宣贺之时,她的贺之哥哥笑着将身旁的小姑娘介绍:“素荷妹妹,这是隔壁村的小蕴,她从今以后就和我们一起玩啦!”
素荷微笑着,一语未发……
白素于此刻与素荷感同身受,她捂住心口。她从初做起便珍视的梦境,此刻陡生裂痕。
第五章 琴瑟和鸣
若堵不住众人之口,可否远赴净土?白素难免存有痴心妄想。于是在小雨的帮助下,浓冬七日,她离开了白府。
多日不见,宣贺之急如热锅蚂蚁,此时见她衣物单薄蓦然出现,忙将人往家中带,连生了三次火:“素荷,还冷不冷?”
白素笑道:“不冷了。”
“那就好,这些日你去哪了?”
白素摇摇头。
原以为见了他会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可没想真正见面时她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府内着急时看不清,大概是被寒风吹醒了,白素才发觉:即使告知宣贺之又能如何?
若她不告知他家住何处,他甚至无法找到她……
“阿宣,我给你送煎饼来啦!”
“多谢,怎么也不穿多点?”
白素慢慢抬起头,看见宣贺之身前站着一位戴着绒帽的女子,女子面若桃花,笑意盈盈:“我不冷。”
“小蕴,这是素荷,我的……心上人。”
宣贺之微微偏头,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话里却带笑。
“素荷妹妹,这是隔壁村的小蕴……”
两声交叠,白素心下惊颤。
她道:“蕴姑娘,见安。”
张蕴笑着恭喜:“那我便祝你们白头偕老啦。”
白素看见,张蕴的眼中有失落有祝愿,她……喜欢宣贺之?
“先前我去了边塞,那儿的景色与阳州城真是千差万别,却也有独自的美。”
白日,张蕴开朗畅谈她的塞外见闻。张蕴是不受任何身份约束的、最本真的,她求而不得的那类人。她羡慕她,无需变换身份,她只是张蕴……
白素将宣纸收起,张蕴姑娘,素亦愿你喜乐。
屋外泼墨半边天。白素躺在床上,想起宣贺之说明日要带她去看结果的树,不禁又悲又喜,为何一定要求门当户对?为何……为何我与你门不当户不对?
皓月当空,墨海沉沉。
白素感觉自己沉入了一潭深水,浮不上去,沉不下来,四肢被牢牢锁住,当她以为要就此死去,眼前却换了景象——是熟悉的小素荷与小贺之。
他们在院子里磨稻谷,宣贺之正一圈一圈绕着石磨打转,素荷偏缠着他讲故事,宣贺之无奈:“进去选书。”
小素荷兴冲冲跟在他身后,一大一小先后进了房中……
白素想看看小素荷选了哪本书,可当她看清楚,手脚却僵在了原地。哪里还有什么小素荷,宣贺之的身边人,分明是张蕴。
白素不敢置信,她上前一步,画面陡然一转,有好多身着布衣的村民聚在桌前,恭贺一身红衣的新郎官:“贺之,我们敬你一杯!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宣贺之满面春风:“多谢。”
深夜,红蜡烛,红鸾被,盖头掀,新嫁娘笑。礼成结夫妻,二人敬如宾。婚后,宣贺之开了一家商铺,张蕴时常为他打点,夫妻俩将商铺办得红红火火,教人艳羡……
白素惊醒,梦中人脸庞依旧清晰,她傻傻坐着,泪如雨下。都说梦为夜有所思夜有所想,这么珍惜美梦的她,又怎么舍得梦到那般场景……
昨日似昨日。我怎么舍得呢。
第六章 雪落渡口
白素在阳州小巷住了三日有余,每与宣母相谈甚欢,宣贺之亦不问她为何留下,只每天研究新菜。
这日,白素吃着吃着,眼泪忽然就落下来。一滴一滴,珠串成线。
“素荷,你怎么了?”宣贺之忙递给她一张帕子。
白素心绪万千,最终只将眼眶盈满温柔:“贺之,那个梦境,我即将梦到结尾了。”
或许你此生都无法来看了。
白夫人找来时,白素静静站在屋檐下。
“白素,和我回去。”
她点头,便一步一步走向白夫人,门前雪深,徒留脚印。
“素荷,”宣贺之叫道,“酸菜鱼做好了!素……”
话音戛然而止,也许他看到了白夫人。
白素多希望此刻能一闪而过小小稚童的无忧模样,她或许就有勇气,像那日离府一般转过身……
白夫人身后的小雨面容青紫,却猛然看向声源。原来……这就是诗文里的公子啊。是她曾经拥有过的,平凡而自由的模样。
小雨遽然理解,白素对他那般上心的缘故。天上忽落了雨,雨与雪纷纷,惹谁难忍离别意?白素颤着手转过身,在宣贺之张开手时扑进他的怀抱。
白夫人惊语:“素儿!”
小雨挡在她身前:“夫人,请您让小姐和公子好好作别吧……”
“贺之,”白素抱紧了他,“我想再同你对最后一首诗。”
二人便在这冬雨之中各取一物,对诀别诗。
宣贺之是明白的,他明白素荷的心意,明白素荷的想法,他亦记得他说的话:“素荷,你的选择,我同样尊重。”
可他还是不舍,取了“护”的题意,白素却取“绝”字。素愿君绝愁、绝怨、绝苦,更愿素绝泪、绝难、绝梦。
“宣贺之,”她带着笑意,“现在我是白素了,可只要见着你,我就只是素荷啊。”
“请永远记住素荷。”
“宣贺之,你要平安喜乐。”
宣贺之拥紧她,只声声道——
“好。”
景仪三十六年冬,白素陡生出离家北上的念头——与家作别,独自去看看别样的景致。
桥头渡口雪纷飞,又见三月梨花。来往船只皆覆了一层白雪,青砖亦皑皑,白素踏上一艘小船:“走吧。”
雪落渡口,船渡人离别,梨花花语为“离”。她也确与心上人,从此别离。
第七章 南柯一梦
景仪四十六年冬,庙里一个小和尚偷偷去杂物房翻炭火,
炭火没翻着,倒让他翻着一个竹灯笼,打小生在庙里的他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玩意。
他将东西揣在怀里,去找静心方丈。
“静心方丈,你看!”
白素放下手中木鱼,叹气:“无绪,佛门重地,勿要如此
喧闹。”
小和尚将灯笼递至她面前:“你看!”
“方丈,你怎么了?”
无绪不明白静心方丈为何一直不说话。
“你翻出来了?”白素接过,突然想起那年那人说的惊喜。
白素找了许久,终于隐隐在灯笼内部瞧见“心悦”二字,旁边还画了两个小人,眉眼带笑。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啊。”白素摇摇头,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流年似水,旧人看旧物,心中也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不过,白素摸摸无绪的头:“无绪,你想听故事吗?”
白素平淡叙说着那年那日。
她入寺为尼后不曾再做梦,除去每年离别那日;可他早已成家立业,而她早已脱离红尘,念旧毫无意义。
“宣家公子在那之后大病一场,醒来时失了记忆,而张姑娘不辞劳累陪在他身边,两人终通情意。”
白素唇边浮现浅淡笑意:“宣张夫妻二人开了一家商铺,生意红火,街坊都道其‘伉俪情深’。”
“只是那宣家公子本不擅经商,他更擅诗文,然,那场病也带走了他的文才。”
白素敛去笑意:“故事结束了。”
无绪怔愣愣地点头,白素又道:“可不要将‘静心方丈谈论红尘’这一事说出去啊,无绪。”
“静心方丈,无绪不会的……”
“回去念经吧。”
待万籁俱寂,白素一敲木鱼,失去文才的人何止他一个?
他们互为知己。早有伯牙子期断琴,他们亦是在别离后绝了灵感,再难题一字,再难题一句。
娘于六年前逝世,白临亦在不久后死于坠崖。世人皆道此情深厚,竟追随爱人而去,无人知晓背后真相。
只是巧合罢了,他们哪里来的情深意重?彼时宣贺之已与张蕴成婚,白素便在那年末入了白马寺。入寺断红尘,她将小雨安置妥当,而后将早年为宣贺之所作的诗文付之一炬。
白驹过隙,静心方丈渐白了发,而她晚年安然、亦无恙,夜夜无梦,唯枕安眠。
景仪五十四年夏,酷暑炎热,恍如回去了那年阳州浓夏……
白素在无绪为她念的经文中闭上眼睛,嘴角含笑。
贺之啊贺之,我曾经怨过——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