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金山
2023-11-19余方松塔
文/余方 图/松塔
初升日光透过弥蒙云雾投射至雪山的神景,唤作日照金山。据说,那里是与天空最相近的地方。
1.
三月的水城温度维持在零度,路人裹着筒状长袄步伐匆匆。昨夜的雪残留在哥特式教堂的塔顶,娇憨滚圆的白鸽照旧停驻在塔尖无措地拍拍翅膀。
陶听竹远远打量了一眼,白鸽收起脚将整个身子团成一坨雪。
手里的咖啡温热,拿铁味道甜腻中带一丝苦涩。
咖啡馆静得有些无趣,陶听竹正这样想着。
耳边却传来细微的“咔嗒”一声,她下意识地耳朵一动,恍惚间认为是自己过于急切而产生的错觉,但职业本能促使她迅速反应过来——确实是快门声。
她想找这个人,这是此刻脑中唯一的念头。
咖啡馆布局是老板特地托她找的小众设计师,仿照巴洛克风格装修,因此灯光昏暗,视线盲区也多。
她循着声源方向在熟悉的地盘一寸寸搜索,由此发现了缩在最里侧的野生摄影家。
摄影家穿着松垮的oversize 款黑卫衣,高挺优越的鼻骨撑起了薄薄的黑口罩。他低着头,修长手指时不时敲打相机的删除键。
她注意到他戴着白金材质的尾戒,棱形开口的戒指镶了小颗水滴欧泊。
陶听竹抿了抿唇,不知道该怎么上前搭话。
难道要直接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拜托让我看看你的摄影水平吧?”以自己同样对摄影感兴趣为借口?
闲置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她点开弹窗,消息99 +的工作群缀着一串红点。
紧跟着主编发的消息:“让你找一个预算低拍照水平高的摄影师就这么难?”
陶听竹倚着椅背眯了眯眼,难,当然难。
妄图用三流的价格请技术一流的摄影师,难如登天。
她删删减减写了又改,最终发送:“找到一个,我马上去跟他谈。”她点了发送键若有所感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打量的眼睛。
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夹杂着几分慌乱,没想过会被观察的主人公抓包。
左脸上一道延伸进口罩的伤疤勾起她对他下半张脸的好奇。陶听竹暗自鼓劲,起身走到他对面。
“能让我看看你的照片吗?”
“对不起,不是故意偷窥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对面摄影家脸上有隔着口罩也能看出的错愕。她加深了笑意重复一遍:“虽然有些冒昧,但能让我看看你的照片吗?”
摄影家耳朵红通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相机递给她。陶听竹动作专业地护住相机镜头翻着一张张成品,照片中的主角呆呆地翘着脚,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镜头,是那只圆滚滚的白鸽。
他有极强的镜头捕捉能力,越看越满意的她心底直呼捡到宝,丝毫没有察觉身旁人盯着她动作而逐渐冷淡的脸。
等她兴致勃勃地想邀请和他合作时,话还没出口,先听到他用堪称冷淡的语气没头没尾地说:“我是不会跟你们合作的。”
陶听竹迟钝地眨了眨眼,不知道应该为他态度恶劣疑惑还是为他知道合作的事情而疑惑。但她深知现在绝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于是她识趣地比了OK 手势,退回原位置。
拿铁已经完全凝结黏稠,她一只手拿起汤匙搅了搅混沌的液体,另一只手划开手机锁屏准备接受主编毒打。
主编回复:“会议室集合,我找到人选了。我们先开早会。”
不幸中的万幸,她不会成为第一个因找不到摄影师而被开除的人了。
陶听竹气势汹汹地拎包上楼,脚刚踏上台阶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特地回头向兼职的学妹招手,恶趣味地指着那团黑影:“给他上一杯美式,六份浓缩,加冰不加糖。”
什么人啊!苦死他!
她走得风风火火不再回头,自然不会知道等她走掉之后,摄影家端起那杯咖啡观察了很久,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喝了下第一口。
然后苦得舌根发麻。
他望着急匆匆上楼的背影生出了浓厚的愧疚心,应该是误会她了。
2.
驻扎在四楼会议室的工作组从昨夜雪景一路畅聊到杂志封面,策划组提议索性将两者结合,下期封面定在远方雪山。
电子阅读挤压着她们传统纸媒杂志的生存空间,每次讨论组为了提高杂志销售量可谓是损招齐出。
她懒散地摇摇头,日照金山哪有那么好拍。
没有主编的小群消息乱飞,陶听竹粗略地翻了翻,群里都猜测这次的杂志封面是由谁负责。
顶着花栗鼠头像的损友在群里发:“听说这次主编亲自去请的摄影师,肯定是个刺头。国际惯例,刺头都由听竹上。”
小群气氛瞬间被点燃,满屏的加一让陶听竹气得发笑,随手选了一个标着“我正看着呢”的蹲墙角小黑猫表情包发送。
桌底的腿突然被踢了一下,陶听竹抬起头。
对面的沈粒笑得极其嚣张欠揍,陶听竹坐直身子,不慌不忙地用口型比着——愚蠢的花栗鼠。
花栗鼠气鼓鼓地转过头听讲,陶听竹被主编冷不丁的点名惊了一下。
她立刻讨好地望向主编,试图婉拒这份额外的工作。
主编也不是刻意难为她,她是陶听竹大几届的学姐。大抵是这层关系的缘故,她对陶听竹总额外多了恨铁不成钢的责任感,这几年陶听竹被她磨练得处理各种突发情况都游刃有余。
这次除外。
过度压缩的预算使经常合作的摄影师临时撂挑子。她拿着这点钱四处寻找有档期的摄影家,最后因为这在楼下咖啡馆碰了一鼻子灰。
有得必有失,她回忆起那只沉迷塔罗玄学的花栗鼠神神秘秘对她说这句话的样子。
后面是什么来着?
简短地开完了早会,陶听竹伸了伸懒腰。
三月的气温波动不定,出门时裹着大棉袄,临近中午却又升温。她正思索着把外套丢在这伪装成她没走的可能性,她亲爱的学姐就及时地踩着恨天高过来戳她脑袋。
她对上主编堪称甜美的笑容,学姐张口就问:“今年的奖金还要吗?”
这话说的,人总不能跟钱过不去。陶听竹露出谄媚的神情:“我怎么会拒绝这份崇高的工作呢,咱们新找的摄影师什么时候到?”
话还没说完,会议室的门被人轻轻敲了敲。陶听竹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样扭头望过去,笑容僵在嘴角。
进来的人穿着一身熟悉的松垮黑卫衣,诧异地盯着她看。
陶听竹终于想起来那只花栗鼠后面说了什么。沈粒捏着一张倒立牌对她笑得猥琐:“虽然事业运不太顺,但是塔罗说,你的爱情就要来了。”
花栗鼠还是有点本事的,她不知道爱情来没来。她的事业确实要完蛋了。
摄影家比陶听竹更快适应了现在的局面,他隔着闷闷的口罩直冲冲地问陶听竹:“加个微信?”
无视学姐热切的吃瓜眼神,她怔怔地陷入那双充满故事感的眼睛的漩涡,不由自主地打开二维码。
等她反应过来时一条新好友申请弹出来。
他的微信和他本人一样走冷淡风,个性签名空白,昵称只有一个逗号。
头像是一片灰蒙蒙的遮住了远方山峰的云,如他这个人一般,令人生厌。
备注上写着应孟行,是他的名字。
陶听竹总觉得这姓过于熟悉,怀疑地瞄向了主编。
“我记得你不是独生女吗?”
学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不争气的堂弟,水城大摄影系,大你一届的学长。”
水城大学是水城顶尖的大学,由于早年简称成不太好听的水大。故众多学子都叛逆地喊它水城大,也是陶听竹和她这位主编学姐的母校。
学姐暧昧地用眼神打量了一圈,自觉退出会议室将空间留给他们。
陶听竹头疼地想如何能向她这位爱脑补的学姐解释,今天不仅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而且一见面就有过节这件事。
应孟行则挑了对面位置落座,好笑地看着她神游。他来之前应萤叮嘱过一遍,跟他对接工作的是他小一届的学妹,人很好就是容易走神。
他点开微信,她的头像是一只短尾巴松鼠。那只松鼠正对着他头像上那一片雾蒙蒙的云,咧着嘴好似要一口一口吞掉乌云。
应孟行一下子乐了,但没忘记主要任务,他首先得向小姑娘道歉。
消息的提示音勾回了陶听竹的思绪,她点开消息发现是应孟行的转账。
金额是45 元,恰好是那一杯咖啡的费用。转账下面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条消息:对不起,今天早上看到你托相机的手法很专业,下意识认为你和之前的人是一伙的,特别抱歉。
她皱着眉望向应孟行,他没有出声,脸上道歉的相当真挚。好似两人在出演一部严肃庄重的默片,而他是主角最古板的那个。
陶听竹已经很久没见到有人用这种老式微笑道歉,配合上他转账金额显得更加阴阳怪气。
于是她想也没想脱口就问:“我们就在对面,不能好好说话吗。”
应孟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反应,下意识张了张口又闭嘴。
他试图省略糟心的过往,整理着措辞开口:“嗯,因为一些私人原因,我被一群摄影行业的人缠上了。所以……对不起,是我太过于草率,让你受委屈了。”
说罢他如同变戏法般拿出一杯咖啡,试探性开口:“美式六份浓缩,加冰不加糖。是你的口味吧?用来赔罪的咖啡。”
陶听竹盯着那杯冰美式,闭紧嘴巴。她不得不承认,应孟行在气人这方面还真是得天独厚。她总不能说,那杯咖啡是她幼稚到想要整蛊他吧!
为了奖金顺利到账,陶听竹只能选择原谅。她率先伸出手:“我叫陶听竹,虽然晚了些,但是应先生,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应孟行笑了笑:“合作愉快。”
3.
解决拍摄问题的策划案有条不紊地进行,她最近勉强称得上顺心。
只有两件糟心事,一是主编采纳了雪山的建议,鉴于日照雪山随机性过大,策划出了AB两版方案。第二是有关于应孟行,他每天固定为她带一杯冰美式,说这是他的赔罪礼。
咖啡不苦,她命苦。
策划组选定南迦巴瓦峰作为封面,谁陪应孟行去西藏拍摄又成了问题。陶听竹苦恼地翻着名册,今年女儿高考的操心老父亲、怀孕还在赶方案的策划姐姐、被高血压困扰的中年劳模……最后是即将休婚假的沈粒。
……能不能婚假暂停,让花栗鼠上。
自从遇上应孟行,她工作没有一件是顺利的。当陶听竹坐上去西藏的商务舱,调整眼罩准备补觉时,她脑中突然冒出了这句话。鼻子里充斥着他木质香发挥的尾调,她倏地摘掉眼罩问:“你为什么每天都要换一种香水?”
应孟行很喜欢喷香水,且每次出现一定是不一样的香味。
皮革香、木质香甚至花香果香。香水基调千差万别,以至从不喷香水的陶听竹都逐渐了解不同香水的区别。
哪怕她不太了解香水,也大抵知道人惯会择一种香来表达自己。陶听竹后知后觉察觉这个话题过于暧昧,她到底是在问应孟行为什么每天换一种香水,还是在问他,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应孟行揭下眼罩露出的神情让她想起那一团遮天遮山的乌蒙云,他神色淡淡的,但眼睛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湿润的感情。
她还没有捕捉到什么就像流星一瞬即逝,只听到他说:“因为喜欢。”
这是一句搪塞的废话,陶听竹盖上了眼罩陷入睡眠。她做了一场奇异的梦,梦境的主人奔向远处的山。他裸着脚,脚底的路布满细碎尖锐的玻璃渣,每走一步都满是血痕。
乌云蔽日,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形单影只。主人公回过头贴近她的脸,那分明是稍显稚嫩的应孟行。眼睛流着泪,面上却冷冷的毫无表情。
她从梦中惊醒,与梦境完全不同的应孟行安逸地翻着一本厚重的书。
他戴上了不常用的眼镜,表情严肃得像在研究哪个公司的财务报表。她悄悄贴近观察,试图看清他阅读的什么书籍。却在看清瞬间哑然失笑,他手里拿着《小王子》的漫画译本。
陶听竹抬头张望,机舱内大部分人正在安眠。她凑近应孟行耳边用气音问:“你觉得你像谁,玫瑰还是小王子或者是小狐狸?”她静静等待着,久到以为他不会回答又缩回自己的座位假寐。
应孟行看着她的侧脸。鬼使神差的,他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凑近她耳边回应:“我希望我是那朵三瓣沙漠花,扎根在沙漠的三瓣花。”
她眼睛颤了颤,没有回应。寂静黑暗中,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手心,她才察觉她早已手心冰凉满是冷汗。
4.
落脚到雪山旁的民宿已是晚上八点,应孟行的房间在她对面。
她心情颇好地丢下行李扑到松软的床上,侧过头仰视窗外的那片雪山。
夜色月光倾洒南迦巴瓦峰,雪就化作了散碎银沙。只一眼就足以勾人情愫,陶听竹望着那片山出了神。
跟随他们的几个工作人员都有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她侥幸地逃过到高原的第一个难关,兴致勃勃地推开门约应孟行到楼下吃饭。
应孟行笑着打趣她因为过于缺氧而变得容易满足,像不知事的孩子。她就快乐地晃晃脑袋没有应答,像他们初见一样,应孟行始终戴着一个黑口罩遮住他脸上那道蜿蜒的伤疤。
陶听竹每扫过那道疤都有一种突兀的不和谐感。
从几天相处中能看出应孟行并不是注重外在的人,但他始终戴着口罩羞于展示那道疤。彷佛那是他抹不去的耻辱,他将终生背负着前行。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民宿老板娘用带有方言语调的普通话打断他们谈话,咧开嘴笑得淳朴,她口中一直讲陶听竹他们一行人有天大的好运气。
当地人自有一套辨别天气的无法言说的成熟系统,他们都说未来几天是大晴天,整个三月最容易看到日照金山的时段。
“晚安。”
应孟行倚在门旁,昏暗的暖黄灯光为他们平添一丝旖旎氛围。她心颤了颤,手抚上了他的脸庞,指头已经勾起口罩的勾绳。陶听竹手指就停在那,弄得应孟行耳畔痒痒的。
他用无比包容的眼神鼓舞她,只需轻轻一挑口罩就滑落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应孟行完整的全脸,那道伤疤自耳朵前方延伸至下颚拐角,她无比清楚的看到了一颗痣——在他唇上。
他上唇的那颗小痣随着灯光若隐若现,陶听竹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上干裂的皮。她的手指不安分地沿着他脸侧乱摸,应孟行乖乖地低下头任由她作乱。酸楚陌生的情感涨得她心里发涩,他像被主人规训臣服的小狗,把她的心搅得软如春水。
她主动凑上去吻在他的唇角,对那句晚安做出答复:“做个好梦,梦里最好有我。”
5.
凌晨四点半的闹钟准时响起,踩点的敲门声也被门外人玩出花样。
陶听竹首次生出了迫不及待的欢喜,打开门,门外站着含笑等她的应孟行。他没有再戴上同样款式的口罩,任由那道伤疤任人打量。
她只当他想通了,却忽略了他眼底别样的决绝。陶听竹在离别之后迟钝地想,他们没有一个明确开始的信号,自然注定了稀里糊涂的结束。
应孟行站在那展开怀抱,她就扑了上去与她的爱人撞了满怀。
民宿正是旅行淡季没有多少旅客,应孟行以免费拍摄宣传照的条件换到了民宿前院的最佳拍摄点,他们一行人席地而坐等待着雪山上的奇迹。
空地上不止他们一行人,其余零零散散的游客也蹲守在此。他们等了几十分钟,天渐渐亮了,没有当地人描述过的震撼人心的金光撒彻天地。雪山自己迎着光一点点露出全貌,高耸连绵的山脉依旧不悲不喜地矗立,从不为渺小人类的悲情动容。
一位上了年纪的慈祥藏族老人用藏语说着什么,听懂藏语的同事捂着嘴偷笑:“老人说这样就是看不到日照金山了。不过他说你们这对娃娃长得真好看,很般配。”
陶听竹后知后觉松开了应孟行的手,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握上去的?她脸被调侃地发红,应孟行起身挡在她身前用藏语说了一句什么。
待老人走后,陶听竹附到他耳边偷偷问那句藏语什么意思。应孟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温柔地望着她:“是谢谢他祝福的意思。”
一连五日均是这般景象,日照金山素有十人九不遇之说。来之前他们也做足心理准备,陶听竹没有过多失望。
B 方案只需应孟行拍几张雪山美景,虽不及日照金山震撼,但他拍出的雪山实在太过空灵,用来充当封面也绰绰有余。
她扑在大床上向应萤汇报工作,身旁的应孟行打圈转着她的头发。她试探性地拍开应孟行的手,另一只手又很快地黏上来,像不知疲倦的小狗一样粘人。
飞回水城的航班时间定在凌晨,陶听竹收拾完行李,下楼退房已经凌晨一点。老板娘询问原因遗憾地摇摇头:“今天凌晨的天很好,十有八九能看得见呢。”
她与应孟行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想法,两个不服输的人暗暗较劲:再赌一次吧。
陶听竹此刻唯一庆幸的是她也了解过摄影,在给应孟行当助理的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
说好两个人一起等待日出,应孟行低头看着歪靠在肩上已经熟睡的女孩,无奈地扶正她的身体。他用手指一点点描摹女孩的脸,倘若有幸能见日照金山,我将在耀眼的日光下将完完全全的自我刨析给你。
应孟行在心底一遍遍念着陶听竹,怎么就没在此前遇上一个这样的人呢?他眯了眯眼,只觉得疲倦,黎明就要来临,四下散开的人群兴奋地谈论太阳,可他怎么见不到光呢?
等他再次睁眼,日光已隐隐射到山口。他轻柔拍醒熟睡的陶听竹,这是他心脏最柔软处藏身的人,未处理完隐于暗处的腌臜事之前,他没有长久陪伴一个人的资格。
待陶听竹彻底清醒的时候,应孟行已经架好设备。
初升的日光照透山顶旁大片乌云,光辉撒进每一寸雪里,风卷着云边翻涌,金边雪山就矗立在连通天际的通道之间。清风吹响各色经幡,连簌簌的声音都被虔诚的信徒当作祈福的号角。陶听竹震撼得胸口发烫跟着人群大喊:“我看见了日照金山——!”
说罢陶听竹才觉得害羞,抿着唇不好意思地望着他笑,正在调试底片的应孟行下意识将镜头偏了一寸,拍下了女孩与天边神光交融的照片。
“你觉得人终究会得到救赎吗?”在雪山旁、在喧闹的人群中,应孟行这样问她。她看到光照到他紧闭的眼睛上,有只金色的蝴蝶扇动翅膀。
“会吧,时间总能宽容一切的。”陶听竹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她只觉得应孟行背负了太多,却不肯向她透露分毫。陶听竹向天上虚无的阳光伸了伸手,什么都没有留住。应孟行坐在她身旁下决心将他脸上连同心里的伤疤再划开一道口,把他最狼狈的过往血淋淋地捧出来。
从水城大毕业的应孟行凭借大学期间举办的几个规模不小的个人摄影展览,优异的绩点以及名师的推荐,他可以轻松取得各大公司的offer。但他觉得一成不变的生活过于无趣,他志向在山水自然之间,在堪称世界奇迹的地方留下他的足迹。
那时他接点零散的摄影项目,获得的酬劳用于下次拍摄以及日常生活开销。在这种情况下应孟行接到那个足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单子,模特说争取了滑坡地带的拍摄权。在此之前他从未在那种危险却迷人的地带拍摄过,模特发过来的授权书像诱人深入的洞穴。他一不留神,摔了粉碎。
应孟行指挥模特在相对安全的地带拍摄,而模特却一意孤行深入险地最终酿成恶果。
“我是唯一幸存者。”应孟行这样说。可他的神情仿佛在说,他不如当时死在那里。
事后铺天盖地的报道舆论将责任全部归到唯一幸存者的身上,可后续的澄清报道却再无人关注。陶听竹终于明白梦境中那张稚嫩倔强的脸,那是后续报道中曾含着泪却始终不肯掉落的应孟行。
第一次拒绝她,是因为有人试图邀请他加入团队,目的却是利用他身后的亡者炒作热度。
他该怨吗?应孟行记得那张事后调查报告上写着模特本人生前罹患癌症,故特地买了保单制造了这一场事故,只为给妻儿留下活命钱。他将脸上的伤疤视作命运的警示,也羞于在公众面前再次举起相机。
陶听竹握紧了他的手,人这一生活得太短,她从来不吝啬表达爱意。天色将明,那是每个人都应看到的太阳。
6.
应孟行走了,她知道。
他们的分别是沉寂的。她听到应孟行最后轻轻喊着她的名字,说他要走了。
陶听竹没忍住回头,她看应孟行步步走得坚决。她未必不知道她一喊应孟行会留下,但每个人都有独自要去解决的事情,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他首先需治愈自己,才能学会如何正常的爱人。
而自愈过程,无需他人作陪。
她买了最近的航班,在同样的夜晚返回水城。
甫一落地,工作邮箱收到了陌生邮件。她点开查看是应孟行这段时间所有拍下的风景,以及她那张在日照金山时笑得缱绻的照片,眼中满是欢喜。
应孟行此刻在哪又在做什么呢?陶听竹这样放任自己想着。
她将照片打包发送到应萤邮箱,连同她的那张照片一张未留。应孟行本就是她生命旅程中短时间停留的旅客,就算他走了,对她的生活也没造成什么影响。
沈粒总愿意一遍遍问她跟应孟行这一场露水情缘教会了她什么。陶听竹玩闹地喷了两下香水,而后得意地晃了晃香水瓶:“一万种香水的品鉴方式。”
但这不是真话,她感谢应孟行教会了她万事不必强求,强求也未必得到。
下期杂志的样稿出来时,应萤左看右看总觉少了什么,招呼她过来写一句关于日照金山的导语。
陶听竹咬着嘴唇想起他说那些话的神情,提笔写:初升日光透过弥蒙云雾投射至雪山的神景,唤作日照金山。据说,那里是与天空最相近的地方。
在这里,每个人都会得到救赎。
7.
很难说忘不掉应孟行是因为什么。或许是他出现的时间太短,像一场猝不及防就结束的梦境,亦或许日照金山为这段感情增添了很多神圣的光环。
陶听竹即使仍有着他的微信,她也没过问他的近况。
她习惯性地点进他空荡荡的朋友圈,过去的半年间他的头像一月一换。雾蒙蒙一整片的乌云一点一点压缩体积,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垠的天际。两个人像有某种未明示的默契,通过这种无言的连结来告知近况。
半年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沈粒在自己的婚礼上拽着她不舍大哭,亲手将她捧花塞到陶听竹怀里;应萤备孕成功兼升职,推荐她接替主编职位,陶听竹这才明白为何她步步走得艰辛。也正因此如此,她有足够底气接任。
陶听竹的新工位空荡荡,只有一本《小王子》的绘本版摆在桌面上。
当她被应萤和沈粒联合拉到机场上再次坐上熟悉的航班时,陶听竹心里一片平静。她一落地西藏就在机场就听到一个久别重逢的声音:“如果这位小姐没有男朋友的话,可以考虑与我同行吗?”
陶听竹闻声转过头,应孟行脸上的疤痕淡了很多,人瘦削却硬朗,肤色也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她没有问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她知道,他能再站在这里面对她已经付出了很多勇气和努力。
她故作愁眉苦脸的神态婉拒:“恐怕不行,之前答应过一个人,我说这辈子只陪男朋友看日照金山。”
应孟行挠头笑了笑:“那我有这个荣幸能成为你的男朋友吗?”
“这就要看我心情了。”
“我一定努力让你天天开心!”
“哧,知道了傻狗,你在机场喊这么大声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