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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最可怕的女人”: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思想

2023-11-18姜玉琴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上野女性主义理论

姜玉琴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 200083)

日本著名的社会学家和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的《一个人的老后》和《厌女》被译介到国内的时间分别是2011年和2015年。但是由于彼时上野千鹤子在中国并不被太多的人所了解,所以其著作一直没有掀起什么波澜。直到2022年末和2023年初,国内某出版社为了推销她的书,通过网络平台实施了一系列的营销策略,从而使她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女性主义“红人”。

一、针对“父权制”的“愤怒”理论

国内出版社对上野千鹤子的引介,打的就是“女性主义”这张牌,即试图通过一系列的“女性”问题来打开中国市场。毋庸置疑,在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理论落户于中国之前,尽管中国一直没有产生具有本土意义的即以中国女性的生活实践和创作实践为基础的女性主义理论,但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波伏瓦、伍尔夫等为代表的诸多西方女性主义者的理论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入中国。这意味着对何谓女性主义及其理论的构成范式,在我们的意识里已经形成了一种框架模式。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思想是建立在反对父权制的基础之上的,与欧美的女性主义理论相比,又更具有日本本土色彩。所以,当我们与这样一种极具案例性、实践性,且主张以细腻的身体感受与情感经验为主导的女性主义思想相遇时,更易产生共鸣。

或许与日本妇女事实上也处于东方女性长期以来被要求“温顺”的社会历史境遇相关,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思想首先强调的是,女人必须要懂得“愤怒”。需要指出的是,在她的言说语境中,所谓的“愤怒”并不是贬义词,它只是指女人的一种情绪,即当女人“自己的权利受到位置对等之人的侵犯时所产生的一种正当的情绪”[1]67。因此女人无须对这种“情绪”加以管理与控制。上野千鹤子之所以要让“愤怒”这个词变得合理化,意在让女人学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不必再像以往那样压抑于心中。然而,与绝大多数的女性主义理论把批判的靶子对准男性又有不同,她的这种“愤怒”不是让女人痛心疾首地控诉男人。换句话说,她的这种原本针对“父权制”的“愤怒”理论,不是一味地把男人视为女人不幸的罪魁祸首。相反,她的女性主义理论在为女性发声的同时,也尽可能地为男性保持一份体面与尊严。

上野千鹤子之所以会对男性表现得如此克制,主要源于她对男性的一种认识:生活中的男性,即那些具体到个体的男性,实际上也是父权制的受害者——他们深受其害却不自知。譬如有一次,她在一个场合里强调女性的权利时,有个男人直接向她发问:“哦,你想变成我啊?”上野千鹤子坚定而幽默地回答说:“我才不想变成你那样!”“谁要变成这么无聊的生物啊!”[2]159

上野千鹤子这种以“愤怒”为核心的女性主义理论,最终走向的不是女性对男性的愤怒,而是嘲讽和怜悯,其原因在于她的女性主义理论不是从某个假设或原点出发的宏大叙事,而是与把随处可见的“日常”或“日常生活”作为展开女性主义理论的场域有关。她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日常不能得到解放,非日常的革命更不可能成功。”[1]38这种坚持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女性真相的观察视角,使她与许多从事女性主义研究的学者拉开了距离:假若说有些从事性别研究的女性学者主要是借助于书本知识来理解和接受女性主义的,即对她们来说,女性主义理论主要还是一门用来学习和研究的“学问”,而对于上野千鹤子来说,她的女性主义思想则是从其身体的毛孔里生长出来的,给人一种生机盎然之感。这种富有鲜活生命而又自然、服帖的特性,或许与她最初的女性主义思想是源于她对父母生活的感受有关。

上野千鹤子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亲是位医生,在外对人总是礼貌周全,因而也格外地受人尊重;她的母亲是位受过教育的专职家庭主妇。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主外、女主内”的典型而完美的日本中产阶级家庭,带给上野千鹤子的幼年感受却并不是那般美好:看上去彬彬有礼、事业成功的父亲,在家人面前却是位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日夜忙碌于家务且要照顾婆婆的母亲,为了维系这个大家庭的正常运转,不得不过着一种委曲求全的生活。上野千鹤子是家中唯一的女儿,父亲是爱她的,可她觉得这种来自父亲的爱是一种对小猫、小狗式的爱,与对哥哥们的那种有期待式的爱完全不是一回事。或许正源于她自身的这种感受,她从小意识到女人的存在是一种不同于男人的存在,即女人是男人之外的另外一种“人”。因此,当成年以后,她关注的是如何把女性所独有的那些不被社会和人们所重视的生命体验和生活感受提炼出来,从而使女性也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也回应了她在早期给女性主义曾经作过的一个界定,即女性主义就是一门“将女性经验诉诸语言与理论的学问”[1]34。

二、以“差异性”为基础的女性主义思想——文化体系

上野千鹤子的生命体验及其常常会把自己作为研究对象投入研究中的做法,使她的女性主义理论有着一种特殊的质地:严肃、亲切而又平易近人,即犀利中始终有着一种贴肤的、毛茸茸的肌质感。有人对她的那些问答类的女性主义书籍表示不屑,如《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上野千鹤子的私房谈话》《快乐上等》等,认为那些东西过于浅显,缺乏必要的理论性。

事实上,敢于把自己的女性主义思想以浅显直白、具体可感的方式条分缕析,并能直接用来指导女性该如何更好地生活,恰恰证明了她的理论主张并非是纸上谈兵,而是具有现实指导意义的。譬如,出现于《上野千鹤子的私房谈话》中的“我讨厌母亲”[3]41“我诅咒躺在病床上的父亲”[3]49“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3]199等话题,并不是一般的女性主义理论所能应对的。 然而,恰恰就是在这些沉重而又基本无解的问题面前,上野千鹤子因有了现实生活的体验而表现得举重若轻。在现实生活中,或许会有一位在生活中曾备受母亲干涉和折磨的女儿,后来对渐渐老去的母亲怎么也爱不起来。她的母亲会认为,不管怎样,是一家人就要讲感情的,否则就是不孝。于是,这位女儿在母亲的道德绑架下陷入了一种既想孝敬母亲,但又不想为难自己的矛盾中。对此,上野千鹤子给出的解决办法是:“如果怎么也喜欢不上母亲,那就不用勉强。……没有爱也没关系,就把她当成性格差,需要人帮助的邻居老太就好了,用温柔的心情来对待。为了形成良性互动、不互相煎熬的亲子关系,记得买好看护保险”[3]44。寥寥几句话,就把一对相爱又相杀的母女关系安排妥当——女儿既在生活上照顾好了母亲,又不必在精神上折磨自己。

上野千鹤子对真实、有效性的追求,决定了她所构建起来的女性主义思想既不是一种抽象而笼统的平权诉求,也不是一种对男人和女人简单粗暴的对立设置。相反,她认为女性主义的主要敌人其实还是自己,因此她说:“女性主义就是自我和解的战斗。……女性主义就是女人接受自己、爱自己的思想”[2]173。这种女人不需要自上而下的怜悯,而是需要自我认知和自我解放的思想,在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理论中最极致的表现是,女性要为自己创建出一套完全适合表达自己思想的语言。她曾犀利地反问道:“为何以‘女性的思想’为题呢?长期以来,女性被认为不需要思想和语言,甚至被认为不需要懂道理,也不会讲道理。借用丸山真男的表述,女性被认为只要‘存在’就有其价值,不用像男性那样需要‘行动’才能被认可。……而且,女性一旦想要说些什么,就会苦恼地发现,女性能使用的只有‘男性语言’这唯一选项。‘男性语言’何止是不适用于女性,男人们制定的女性标准,就好像中世纪的刑具‘铁处女’一般,百般折磨着女性。”[4]显然,在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理论语境中,所谓的男女平等并不是要把女人变成男人,或者用男性的思想标准来匡正和改造女性,使女性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男性;她的女性主义思想的精髓在于女性要时刻保持身为女性的差异性,并利用这种差异性构建起一套可以与男权文化、父权体制思想进行对话、抗衡的女性主义思想—文化体系。

这就难怪看上去低声细语地说话、一副人畜无害样子的上野千鹤子会在日本被称为“最可怕的女人”。确实,她的“可怕”就在于,她从根本上颠覆或解构了日本千百年来所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父权文化。这当然除了指前文中所说的她要构建一套女性主义思想之外(这还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需要一代代的女性来完成),主要还指她还原了那些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生活准则的真相,这一点给社会带来了更大更直接的影响。譬如20世纪80年代,她在一本名为《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的书中,大胆地把马克思有关“市场”和“劳动”的概念,引入“家庭”这样一个特定的私人领域中,从而推演出一个一直都潜在但人们始终不愿说破的问题:家庭主妇所从事的家务劳动到底算不算是一项工作?在传统的观念中,当一个女人以家庭主妇的角色进入家庭里,往往意味着她进入了幸福的通道。因为自此以后她可以不用再披星戴月地出门工作,只需凭靠丈夫的养活就行。这是许许多多日本家庭的构成模式,也是许许多多日本妇女的认知模式:女人需要听话——需要靠丈夫养活的女人,怎么可以不听话?针对这个原本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上野千鹤子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与传统的被“养活”观念不同,上野千鹤子认为当女人进入家庭并接受了家庭主妇这顶“桂冠”时,却陷进了一个看似幸福实则被剥削的“局”。正如她所说的女人借着被“他人抚养”之名,实则迈入了“另一种形式的赤裸裸的直接统治”[5]18中。

上野千鹤子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于她对家庭主妇有着一个基本事实的认定:不在外面工作的女人,在家庭里并非是靠被养活而生存的。因为,她在家庭里不但要照顾丈夫的生活,还要照顾孩子的日常起居,甚至还要照料公公婆婆。一个女人要把这些事务处理好,其实与在外面工作的女人一样,都是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精力和体力的。问题的诡谲性在于,在外面工作的女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劳动拿到相应的报酬,而在家庭中劳动的女人却始终拿不到任何的酬金。这一事实表明,在人们看来,家务劳动的付出不算是一种付出,或者说它充其量只是一种“无偿劳动”[5]31式的付出。如果说职业女性在社会上所受的歧视是显性的,那么家庭主妇所受的歧视则是隐性的,即在看似合理的背后隐藏着极大的不合理。

针对日本女性在家庭中长期以来受到隐性“剥削”之事实,上野千鹤子选择了揭露:家务劳动也是一种劳动,像外面的任何一种劳动一样,同样也需要支付报酬。这个观念的提出,不但让长期以来卑躬屈膝的家庭主妇得到了喘息机会,而且还戳穿了那个为世人津津乐道的“爱的共同体”之神话,从而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现代家庭的构成组织与合作模式。

三、由“性别”研究转向对“照护”的探讨

从本质上说,上野千鹤子指出女性在家庭中遭受剥削的事实,并非是要破坏家庭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她指出这个问题的目的在于想让女人回归到女人所应回到的位置,而不是坐在被男人强行指定的座椅上。还是那句话,在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理念中,男人并非是女人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们应该是相互独立和相互尊重的个体。她曾以恋爱为媒介来表达男女之间最为舒服的相处关系:“我认为,恋爱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相互依赖的关系,而是一对男女,他们原本可以独处,却以共处为乐。有这样的关系比没有这样的关系要好得多。”[1]69在她看来,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实际是一种需要重新矫正、组合与归位的关系,而不是一种谁取代谁的关系。这其实意味着她的女性主义理论是可以把男性“收编”进来的——不是作为被唾弃的对象,而是应该像女人一样作为被关爱的一分子。

果然,进入2000年以后,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研究出现了新的转向,即由过去对性别的研究转向了对人的“照护”研究。这个转向依旧与她的自身经历有关。出生于1948年的上野千鹤子,就年龄而言,已经开始步入老年人的行列。她通过自身的感受和对周边人的观察,发现在日本社会中存在着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随着生活水平以及医疗保健水平的提高,人们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历史最高水平。对人类而言这不是件坏事,然而高兴之余,又有个更棘手的问题接踵而来:那些一直处于独身状态没有所谓的家庭的人,进入了老年后该怎么办?即便是那些有婚姻家庭的人,其实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在夫妻两人中,总会有一个人先行离开。用上野千鹤子的话说:“不论结婚与否,最终大家都会是一个人。一个人独自迎接死亡的时代,似乎比预想的来得更快。”[6]那么先走的那个人走了,留下的那个高龄伴侣又该如何继续生活下去呢?

面对此情此景,上野千鹤子感悟到,人生的不同阶段会面临不同的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谁都有可能出现身体、智力或心理的障碍。这是一个无论怎样,强者都终将变成弱者的社会”[1]60。也就是说,一个人的前半场不管如何璀璨与辉煌,等到人生的后半场时,衰老与死亡都将会变成每个人的正题。人们该如何来应对、解决这种由“强”变“弱”的过程呢?上野千鹤子给出的答案是“照护”,即她把“照护”二字作为关键词,引入女性主义的研究中。

那么,这份“照护”在日常生活中又该如何加以实施?对那些有子女的老人而言,把“照护”的责任转交到儿女手中,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然而,上野千鹤子通过对日本社会现状的研究与考察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那些与子女们生活在一起的老人,对生活的满意度并不比独自生活的老人们更高。特别是在他们失能以后,常常会不自觉地陷入给子女增添麻烦的负罪感中。对此,有些老人不惜以自杀的方式来寻求解脱。从这个意义上说,有子女的老人与无子女的老人其实是一样的,都将面临着“一个人”如何体面而又有尊严地走完余生的问题。

这些问题个个具体而现实,正如她在《一个人最后的旅程》一书中所探讨的:一个人居家,生了病该怎么办?一旦得了老年痴呆症,一定要被关在医院中吗?当独自一人时,该如何居家临终?在生命的最后一程中,安宁疗护又该如何实施?一个人最后可否自主决定死亡?面对现代人这一系列残酷而又回避不了的问题,上野千鹤子的回答直接而坦荡。她说不能把这种“照护”推给家庭,社会应该承担起这份“照护”的职责,并指出“照护不是精神,而是一种劳动。我们不该将照护看作一种道德,而应该将其视为一种制度和实践”[1]54。上野千鹤子把“照护”从以往的“精神”“道德”层面中抽绎出来,引入“劳动”“制度”和“实践”的轨迹中来,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当把“照护”与“道德”相联系时,“照护”彰显的主要是一种奉献精神。而在上野千鹤子看来,这种奉献精神只是一种表象的“照护”,真正的“照护”必须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制度,它与日本社会的老龄福利、老龄医疗资源等方面的配置紧密相关。

至此,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理论发生了一个质变,即通过“照护”之媒介,把男性也纳入研究中来,从而使女性主义研究变成了对“人”或者说对“老年人”的研究,而不是单纯对两性之间关系的研究。随着这种研究方向的转换,上野千鹤子对何谓女性主义的命题也予以了修正。她认为,女性主义并不是一种让弱者变成强者的理论,而是弱者也应该被社会所尊重的理论。此时她显然以“弱者”之概念,填平了女性与男性之间的那道鸿沟,即通过“年老”与“死亡”这样的一个价值坐标点,使女人与男人达成了和解与一致。她在完成了《一个人的老后》这本书后,甚至还特意为男人量身打造了一本《一个人的老后——男人之道》的书。换句话说,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思想由过去对女性权益的彰显,转向了对包括男性在内的“弱者”的发现与关怀。她的女性主义思想是由一个早期的性别理论,转化成如何让人的后半生在无忧无虑中安然度过的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理论。总之,至此她的女性主义理论所关注的就不仅仅是女性了,而是整个“弱者”群体,即呼吁社会要尊重和关照“弱者”这个群体。

改变了边界与规则的女性主义理论还算女性主义理论吗?对上野千鹤子而言,这种看似背离了女性主义初衷的转向是水到渠成的。首先,她的女性主义概念从来都是开放的,她曾强调说:“女性主义是一个自我申报的概念。自称女性主义者的人就是女性主义者,女性主义不存在正确和错误之分。女性主义是一种没有政党中央、没有教堂和牧师,也没有中心的运动,所以没有异端审判,也没有除名”[7]。其次,对于上野千鹤子来说,女性主义历来都不单纯是作为一个批评流派而存在的,而是她观察问题和解决问题的一种立场和方法——她自始至终坚持用女性的视角、女性的立场和女性的思想、女性的语言作为解决社会问题的支点与杠杆。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女性主义思想最终冲破了女性群体,走向了对人类的终极关怀,也是符合其内在精神逻辑的。

上野千鹤子的女性主义理论是以畅销书的形式登陆中国的,但是人们不应以读畅销书的心理来阅读她的女性主义理论。在她的那些看似有些浅显的话语中,其实包含了不少重要的人生问题与社会问题,对当下的我们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正如她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一书中面向中国的发问:“面对即将到来的超老龄社会,中国又会如何应对呢?”[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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