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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社区韧性研究:理论框架与应用分析

2023-11-17李东泉王晨哲李雪伟

关键词:网络理论行动者韧性

李东泉, 王晨哲, 李雪伟

(1. 中国人民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 北京 100872;2. 北京体育大学 管理学院, 北京 100084)

一、 问题的提出

人类在享受工业化、现代化和城市化红利的同时,“风险社会”也随之登上了历史舞台。人口大规模、高密度与异质性聚居是大城市的基本特征,快速城市化则加剧了城市内部社会空间的异质性,同时提高了风险的集聚性。在各种突如其来的自然和人为灾害面前,城市这个开放复杂系统往往表现出极大的脆弱性,正逐渐成为制约人类生存和可持续发展的瓶颈问题[1]。其中社区作为城市居民生活和社会治理的基本单元,是应急管理的前沿阵地,并直接决定城市的总体防灾减灾水平[2-3]。近几十年来,随着一系列灾害的发生,政策制定者、实践者和大众都越来越多地认识到社区对灾害的预警、应对和恢复作用[4]。加强社区韧性建设,既是国家应急管理的一个支点,也是韧性城市建设的有效尺度[5]。

国内的社区防灾工程技术已取得了较大的成就并积累了诸多实践经验,但对防灾过程中关于社区社会性的思考相对匮乏[6]。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到全国后,社区在疫情防控中的作用受到高度重视。在全国上下一心抗击疫情的过程中,城市规划和公共管理界对社区韧性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城市规划界延续城市防灾规划和韧性城市建设的思路,侧重物质设施的供给与评价指标体系的构建;公共管理学界则侧重社会治理体系的制度环境建设,从多层级治理、平战结合、居民参与等角度提出建设策略。这些研究和举措无疑有助于提升社区韧性,但忽略了社区韧性的尺度特性,即其不仅需要工程、建筑等物理条件的完备,也需要社会条件和制度因素的支撑以发挥优势[7]。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这部分内容开始得到重视,但尚处于起步阶段,对于应急时真正发挥作用的要素以及要素之间通过互动应对外来冲击的机制尚不清楚,特别是对于日常和应急之间的关系缺乏深入研究,因此尚未形成清晰的社区韧性建设路径。而且,这些要素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在灾害发生时表现出来的社区之间的差异,是自上而下的防灾规划或应急规划所不能覆盖的特点。为此,需要新的理论为研究提供支持,以提出有针对性的社区韧性建设路径。

行动者网络理论重视异质性行动者及其能动性的特点,为社区韧性研究提供了创新视角。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行动者指的是任何做出行动或介入他者行动过程中受到影响的人或事物,其首要特点是异质性,包括人类和非人类;其次是行动者的能动性,特别是要重视非人类行动者也会制造差异或产生影响;此外,行动者既然有能动性,必然会产生互动过程,因此要在行动中去追踪行动者的踪迹,从而了解行动者之间的联系。而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网络,指的是异质性行动者通过转译机制彼此沟通联系,以实现利益最大化[8]。这些特征,为社区韧性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基础和分析工具。

本文首先通过国内外文献综述介绍韧性概念从工程科学到自然科学再到社会科学的演化过程,指出社区韧性有别于城市韧性和家庭或个体韧性的独特内涵及其与社会资本的关系。进而从行动者(actor)、转译(translation)和网络(network)三个核心概念入手,分析行动者网络理论对社区韧性研究的适应性。最后,分别从社区日常与应急状态的情景转换中发现异质性行动者、转译过程实现社区应急集体行动和应急不同阶段呈现的社区动态性网络三个方面展示行动者网络理论在社区韧性研究中的应用。本文的创新之处在于尝试将行动者网络理论运用于社区韧性研究中的关键问题,即应急时真正发挥作用的要素以及要素之间通过互动应对外来冲击的机制,对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应用领域进行拓展,同时希望对今后的社区韧性研究和应急管理实践提供启示。

二、 社会资本与社区韧性的关系

社会资本是反映社区韧性的核心要素,居民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社会网络、信任和互惠的规范是应急时开展集体行动以实现社区自救和邻里互助的能力来源。社会资本也是影响社区韧性的因变量和社区韧性建设的自变量,理解社会资本与社区韧性的关系,是开展社区韧性研究的前提。

(一)社区韧性的尺度特征突出了社会资本的重要性

不论是韧性治理领域还是应急管理实践,之所以强调社区韧性的重要性,主要在于,作为一种应对外来冲击的能力,除了韧性的普遍性特征之外,社区韧性还具有独特的尺度特征,这种尺度特征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从而将其与城市韧性或个人/家庭韧性区别开来。建筑学中的尺度是一种表现建筑正确尺寸或者表现所追求的尺寸效果的能力,通常以人的身体为标准形成物质环境的建设标准,后外延至城市规划与设计领域,宜人的建成环境是塑造城市空间的基本目标。尺度在地理学研究中也具有重要作用,分为地图尺度、观察尺度、测度尺度、运行尺度和解释尺度,其中人文地理学认为存在从身体到地球的垂直等级,而某些类型的活动与特定的尺度相关[9]。与人文地理学的界定相似,韧性研究可以分别从国家、城市、社区、家庭和个体等不同尺度展开,其所拥有的特征并不一样。因此,认识社区韧性的尺度特征是开展社区韧性建设的前提。而社区韧性的尺度特征是在韧性含义向社会科学演变的过程中与社区这一独特地理空间以及社区的本质含义相结合的产物。

“韧性”最初的含义来自材料学,是指材料受外力时对折断的抵抗能力。从概念认知的发展来看,国外对韧性理念的研究过程被归纳为“工程韧性”“生态韧性”和“演进韧性”的变换[10]。在多个学科领域的转移过程中,韧性发展出社会科学层面的含义,指事物快速适应外部变化和从危机中恢复的能力[11],即韧性的社会科学含义集中表现为一种能力。韧性所强调的抗冲击能力随着日益变化的外部环境而受到广泛关注,被应用到不同尺度的治理研究中,成为全球治理中广泛使用的习惯表达[12]。

在应急管理实践中,社区韧性是韧性被应用于城市防灾研究后而产生的概念,相关研究主要从灾害应对背景下社区所具有的基本特性——持续性、适应性、转变性——展开[10,13]。社区的本质是特定空间范围内的人群、互动关系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共同体意识。基于社区的本质特征,社区韧性是指邻里或者其他特定地理空间采取集体行动抵抗冲击、尽快恢复正常秩序的能力[14]。与其他尺度的韧性相比,社区韧性不可替代的作用体现为,当灾害发生时,能够通过集体行动调动各种社区资源,实现社区自救和邻里互助,从而与政府及其他主体形成合力,作为城市应急服务的有效补充,弥补区域整体应对风险能力和抗灾能力的薄弱环节,以更有效地应对风险冲击。

基于社区韧性的尺度特性以及韧性在应急管理实践中的发展,国外研究者近年来对社区韧性的重视已经超越了早期仅对工程防灾减灾等物质环境建设的关注,进而转向社会性内容。尽管物质要素或工程要素是社区韧性的基础组成部分,但相较于其操作可控的特性,与人有关的因素由于更为复杂和多样,因此被学者作为重点研究对象予以关注[15-16]。国外学者通过大量文献研究发现,社会资本在社区应对灾害过程中的各个阶段都发挥着积极作用,是社区韧性社会性含义的集中体现[14],并主要通过社会网络的参与而产生[17]。总之,社区韧性对社会资本的强调传递了这样一种信念:社区内的个人之间以及个人和社区之间具有较为频繁的互动,在需要时,社区内的个人能从社区或者社区能从个人处得到有效的帮助。这一特性也使得社区韧性更符合应急管理实践需要:一方面,它指的是社区要为个人提供物质需求和保障,如饮水和食物;另一方面,它也反映出个人对社区的认知和归属感,比如个人在社区中的安全感、社区资源的可获得性、社区凝聚力以及对社区领导力的信任等[18]。

(二)社会资本影响社区韧性的机制

社会资本作为社区韧性的关键要素,主要通过社会资本类型与个体嵌入网络影响社区韧性。

社会资本表现为居民日常参与的网络以及由此产生的互惠的规范与信任[19],并进一步分为桥梁性(bridging)、黏结性(bonding)和连接性(linking)社会资本。社区韧性对社区社会资本的重视,突出了社区及其成员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关注社会网络的构建和社区的集体行动[20]。与其他情境下的集体行动类似,三类社会资本的形成机制不同,在应急中发挥的作用也不同。对于社区韧性来说,黏结性社会资本能够让居民团结起来,互相帮助,共同应对外来冲击。桥梁性社会资本能够在突发状况下帮助社区从外部获取资源和信息。在应对灾害的具体情境中,黏结性社会资本主要通过家庭和邻里之间互相提供援助来体现,可以减少个体在灾难期间向组织寻求正式援助的可能性,同时增强回应受害者需求的紧急社会行动能力[21],因此是最常见的网络形式。相较于黏结性社会资本,日常生活中的桥梁性社会资本更强调与其他社区成员、组织机构的联系,反映居民群体与其他具有影响力、权力、权威或控制权的群体或网络之间的关系。在灾害情境下,桥梁性社会资本已被证明能够为社区恢复提供新的机会和信息。由于这种资源需要通过外部的社会组织和更多正式渠道实现,个人和家庭在此方面通常力不从心[22]。这一发现同时彰显了连接性社会资本的重要性。连接性社会资本主要用于描述个人或社区的网络如何与拥有非常不平等的权力或资源者形成连接,可以被简单理解为与社区外部的权力结构相关、具有特定表现形式的桥梁性社会资本,或者说是一种垂直连接的桥梁[23],从而让社区获得更多外部资源支持。

社会资本在应急时发挥作用,还需要个体在社会网络中的嵌入。嵌入(embeddedness)是社会网络理论中的重要概念,最早由波兰尼(Polanyi)提出,格兰诺维特从社会网络影响人类经济行为的角度创新性地重构嵌入概念,将社会关系纳入经济行为分析中,成为嵌入理论研究的里程碑[24]。以集体行动为例,按照格兰诺维特的理论,人们的行为会因其所处的社会网络不同而有差异;与此同时,通过这些网络,个体也能够嵌入提供各种支持的社会关系之中[25]。

嵌入概念更好地解释了社会资本影响社区韧性的机制。应急时社区集体行动所依赖的社会资本虽然是一种集体社会资本,但与居民个体紧密相关。由于网络和嵌入机制的存在,一方面,个体层次的社会资本一经创造,就会有益于相关社会结构内的所有个体;另一方面,集体社会资本借由社会网络而结成的平等关系将各种资源嵌入其中,不仅对组织的整体发展有利,而且对组织内部的每一个个体都有益处[26]。也就是说,如果个体嵌入程度高,表现为对社区认同感、归属感高,不仅在应急时有利于形成社区集体行动,而且能够将个体资源与社区共享;与此同时,相对弱势的居民则可以从社区获得资源,从而实现社区自救和邻里互助。美国社会学者克里纳伯格在对1995年芝加哥热浪的研究中发现,在由极端天气造成的灾害发生时,独自居住的老年人由于缺乏社会支持网络,成为受灾害影响最大的群体[27],可见个体嵌入社区的重要性。

(三)日常生活影响社区社会资本的机制及其与应急行动者的关系

社会资本对社区韧性如此重要,那么社会资本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对于社区这一独特空间尺度来说,除了居民日常生活中通过参与而形成的社会网络,社区建成环境和制度环境分别通过日常社会资本培育和应急集体行动影响社区韧性。

理论上而言,社区社会资本来源于社区志愿性团体中成员间的互动、非正式的邻里互动或社区层面的集体合作行动[28]。但居民参与以及社会资本的形成还受到社区制度环境和建成环境的影响。社区治理作为社区韧性的制度环境,其主要作用机制是通过各种正式和非正式网络,帮助社区居民之间以及社区内外之间建立互动关系。在日常生活中,社区治理通过多元治理主体开展社区活动,培育社区社会资本。在应急期间,通过多层级主体的嵌入,构成社区应对外来冲击的行动者网络。行动者的性质及其在网络中的嵌入程度,决定其资源获取与调动能力,进而影响社区韧性。社会资本中的连接性社会资本体现了社区治理对社区韧性的作用机制。与居民个人借由个人社会网络获得的社会资本不同,连接性社会资本来自社区治理体系日常运行过程中社区与外部权力结构建立的联系。在中国的制度环境下,连接性社会资本的作用有可能成为影响社区韧性的重要因素。由于非正式网络的存在,这种连接性社会资本通常表现为个人与组织甚至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

大量研究表明,建成环境对社会资本产生影响,并且可通过改变建成环境质量来培育社区社会资本。现有研究已经证实,合理的空间结构规划,能够使各个空间彼此相互连通,提高社区的交流沟通能力;空间布局结合地方文化和环境特色,更容易使居民建立对社区的认同感;空间布局疏密结合,增加灵活性,在面对灾害冲击时则能够提供更多避害空间选择,提高韧性[29]。在灾害发生时,建成环境不仅提供应急避难空间和设施,其质量差异亦对社区应急措施产生影响[30]。总之,建成环境一方面通过影响社区社会资本进而影响社区韧性,另一方面也是应对外来冲击时的行动者之一。前者主要表现在日常生活中,通过社区物理边界、建成环境特色、公共空间和公共设施的构成与可达性等影响居民社区认同感和社会交往行为;后者主要表现在应急时,这些要素发挥的能动性作用能够影响其他行动者的决策和行为。也就是说,社区建成环境是居民之间形成各类社会网络的空间基础,能够培育社会资本并影响集体行动的产生。在《热浪:芝加哥灾难的社会剖析》一书中,美国社会学者克里纳伯格通过两个相邻社区的比较研究发现,由于建成环境和日常生活方式的差异,两个社区居民的社会网络和社会资本明显不同,即便具有相似的社区社会结构,比如少数民族聚居、老龄化和低收入群体较多,在面对极端高温气候灾害时,两个社区居民的表现却截然不同,灾害造成的伤害也有天壤之别[27]。

三、 行动者网络理论对社区韧性研究的适应性分析

鉴于社会资本与社区韧性的关系,以及社区制度环境和建成环境等非人行动者对社会资本的影响,行动者网络理论为社区韧性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一)行动者网络理论的三个核心概念

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theory,ANT)由法国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在米歇尔·卡龙(Michel Callon)和约翰·劳(John Law)等学者的理论基础上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构建,其核心观点是应对称地看待自然和社会对科学知识的解释功能,并通过经验研究,将科学知识视为异质性行动者网络借助转译(translation)机制进行建构的产物[31-32]。

行动者网络理论有三个核心概念——行动者、网络和转译。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行动者具有两个特性:一是能动性,二是广泛性[33]。所谓能动性是指,行动者并非功能主义者眼中的占位符,即预先设定好的角色,其行动可以预计,而是具有造成差异的能力。在这种意义上,行动者都是转译者,任何信息、条件经过行动者后都会发生变化。广泛性是指,行动者不仅包括人,还包括观念、技术、生物等非人物体,任何通过制造差别而改变了事物状态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为“行动者”。

网络是指一系列行动的缔结,所有的行动者,包括人与非人,都是转译者,他们通过行动不断地产生转译效果。进一步地,不同的行动者在利益取向、行为方式等方面都是异质的;网络的稳定性取决于各个行动者利益的不断转译,网络内部也可能因异议而出现偏离网络的力量[32]。这里的网络不是纯技术意义上的网络,也不是对人类行动者之间非正式联结的表征的结构化网络,而是一种描述连接的方法,强调工作、互动、流动、变化的过程[33]。

转译是指在行动者之间、行动者和场所之间进行谈判、动员、代表和置换的过程[34]。通过转译,关键行动者将自己的兴趣(利益)转换为其他行动者的兴趣(利益),使其他行动者认可并参与由关键行动者主导建构的网络。转译过程是行动者网络的核心环节,包括问题呈现、利益赋予、征召和动员四个基本环节[35]。实际上,转译是一个持续的过程,因为网络并非永久不变,新的行动者进入,现有行动者离开,或者联盟发生变化都会导致“黑箱”被重新打开,相关内容需要被重新考虑[36]。转译过程影响着行动者网络的形成和运作,对于具体实施这些步骤的主体——行动者来说,其身份、影响力、意愿、利益诉求等都会影响转译的效果[34,37-39]。

简而言之,作为理论,行动者网络理论在批判传统社会科学的认知基础上建立与发展,其之所以受到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广泛关注,魅力在于其独特的世界观——不同于现有的以人为中心的“霸权、支配”(hegemonic)和二分法规范,该理论将人与非人进行对称性考虑[39-41],特别是将非人类,包括动物、科技、环境等,视作与人类行动者具有同样的能动性,并提倡将它们一起纳入社会分析当中[42]。作为分析工具,行动者网络理论提供了一种将对日常社会实践的理解传递到更广泛的关系网络框架中的方法[43],更适用于中微观范畴的研究[32]。在用于解释特定研究问题时,行动者网络理论视角下的研究要求承认人类和非人类因素都是事件进程中的行动者;要重视人与物、人与其所处环境的交互作用,要着重观察网络的产生过程[42]。从运用行动者网络理论展开的实证研究中可以发现,行动者网络理论并不能预测行动结果,而更多的是作为一种分析工具,其考虑到了许多不同的因素,有助于理解不同背景下事件成功或失败的原因。同时,它也是一个极其强大的规划工具,能够确定事件发生的必要环节[38]。

(二)行动者网络理论对社区韧性研究的适应性分析

行动者网络理论对于社区韧性研究的适应性体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提出突破了传统社会学的认知方式,认为社会并不存在固有秩序,而是处于不断变化中的异质性元素之间的联系,社会学家的任务是要去追溯一个行动的网络[44]。对常态下运行的人类社会来说,这一观点较为激进,但固有秩序遭到冲击正是灾害发生后的社会现实。因此,该理论适用于社区韧性的实证研究。

第二,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网络,并不是指一般社会网络理论所关注的具有结构性特征的网络,而是指由无数能动的行动者在互动联结过程中形成的一系列动态痕迹。社区韧性同样具有动态性,表现为灾害发生后的应对、适应和恢复能力,而且每个阶段的行动者网络并不一定相同,比如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下沉干部在社区抗疫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网络,可以用来描述应急不同阶段由异质性行动者所构成的互动关系,并通过分析其影响因素来揭示行动者互动所形成的应对外来冲击的机制。

第三,行动者网络理论中的行动者类型多样,不仅限于人类行动者,且都具有能动性。虽然社区韧性的关键是社区自救,但在中国城市社区场域中,社区韧性并不仅仅依赖居民自身,在政府干预的社区治理模式和党建引领基层治理创新的制度环境下,来自社区外部的行动者在社区韧性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比如像下沉干部这种来自制度环境中的行动者对应急网络结构的改变,可能是探讨中国式社区应急机制的关键点。此外,不同类型社区建成环境在边界、公共空间、建筑形态、公共服务设施可达性等方面的差异,不仅对居民社区归属感和社区社会资本有影响,还直接影响应急期间其他行动者的决策,因此也是与社区韧性有关的行动者之一。

第四,除了异质性行动者、动态性网络之外,行动者网络理论的第三个核心概念是转译,用来解释各行动者通过构建网络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机制。转译中的关键是强制通行点(obligatory passage points,OPP)机制,并借此体现行动者之间的联结[45]。对于灾害发生后的社区自救来说,临时制订的一些居民必须遵守的规则,就是这样的强制通行点,比如疫情期间社区居民自发组织动员起来分享物资信息、制订分配方案等。

综上,社区韧性涉及包括社区居民以及建成环境和制度环境在内的异质性行动者,而且由于风险的不确定性,行动者必然具有能动性和动态性,需要通过转译过程实现集体行动目标。

(三)基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社区韧性研究框架

根据社会资本与社区韧性的关系,以及行动者网络理论对社区韧性研究的适应性分析,建立如图1所示的理论框架。图1表明,社区韧性的构成要素来自社会、物质和制度三个维度,社区韧性的尺度独特性要求社区韧性建设强调社会性内容,建立在居民个人的社区归属感以及居民间关系基础上的社区社会资本为关键指标;物质要素来自社区建成环境,制度要素通过社区治理影响社区社会资本的制度环境。社区韧性的作用机制分为日常社会资本的形成机制、应急时的动员机制以及应急网络的演化机制。其中,社会资本既是自变量,又是因变量。在应对外来冲击时,社会资本是影响社区能否顺利开展社区自救和邻里互助的关键性自变量;而在日常生活中,改善社区环境、促进居民互动、提高社区社会资本是社区韧性建设的重要内容(见图2)。

图1 基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社会资本

图2 基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社区韧性研究框架

这一理论框架对社区韧性研究的指导意义在于:首先,社区韧性作为特定地理空间采取集体行动应对外来冲击的反应、适应和恢复能力,特别强调体现行动者能动性的社会性内容。社会资本是关键指标,即日常生活中行动者互动形成的社区归属感、社会网络、信任与凝聚力等社会资本,能够在应急时促成集体行动,开展邻里互助和社区自救。其次,社区韧性不仅与居民个体的社会属性有关,还涉及社区建成环境和制度环境中的诸多要素。根据行动者网络理论,这些要素都是具有能动性的行动者,在日常生活中参与社会资本的构建,在应急时提供资源,与居民一起应对外来冲击,即社区韧性由不同性质的行动者及其互动机制所决定。再次,鉴于大城市内部日益明显的社会空间分异现象,社区韧性同样具有差异性,社会资本为此提供测量指标和路径指引。 也就是说,社会资本作为社区韧性的关键要素,不仅直接解释社区尺度的韧性表现,而且能够通过社会资本整合其他社区行动者,反映社区间的韧性差异性。

四、 行动者网络理论在社区应急研究中的应用

前文述及,随着风险社会的到来,学界和各级政府虽然对社区韧性的重视不断加强,但当前的研究中对于应急时真正发挥作用的韧性要素以及要素之间如何通过互动形成应对外来冲击的机制尚不清楚。鉴于社会资本与社区韧性的关系,行动者网络理论为探索这一研究问题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在图1和图2的理论框架指导下,运用行动者网络理论提供的分析工具,可以发现应急时的行动者、行动者互动构建的应急网络及其发挥作用的机制。

(一)异质性行动者的定位及其日常与应急状态下的角色转换

行动者网络理论用于社区韧性研究,首先有助于确定各类行动者,包括非人行动者、关键行动者以及行动者在日常与应急状态下的角色转换。

大多数社会科学理论中的行动者指的是居民或者组织,对于社区韧性来说,却不止于此。社区韧性的行动者首先来自社区居民,这是社区韧性中的核心主体。其次来自社区治理的制度环境,包括参与社区治理的外来主体和治理方式。前者在行动者网络中指的是非居民主体,包括不同性质的组织和个人。治理方式指治理主体在社区场域内开展的各种社区公共活动,如选举、文化娱乐、志愿活动等等,能够帮助构建社会网络,促进社区社会资本的产生。这些活动需要场地,社区建成环境就是第三类行动者,包括为居民社区公共活动提供空间载体的社区公共空间,如小区公共绿地、广场、社区公共设施等。

其中,社区建成环境是非人行动者的主要来源。自然环境对韧性的影响已经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同,对于城市社区来说,社区建成环境对社区韧性的影响更为重要。建成环境是指人为建设与改造的各种建筑物与场所,以及那些可以通过政策、人为行为改变的环境。现有研究关注社区建成环境与工程韧性(engineering resilience)的关系,主要表现为通过建成环境提供各种应急所需的设施[46],这也是各国政府主导下的各类韧性规划中的主要建设内容。社区建成环境不仅在日常生活中与社区社会资本有关,而且也是应急时体现社区韧性差异的行动者,因为这些差异会影响应急时其他行动者的决策。而在日常生活中,边界作为体现“社区”地域空间属性的基本要素,通过划分社区内外部建成环境,对居民心理和行为产生影响,能够起到培育社会资本的作用。

社区韧性的尺度特征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作用是能够通过集体行动调动各种社区资源,实现社区自救和邻里互助。其中,强大的社区领导力、可信任的沟通渠道、紧密的邻里关系等,能够有效促成集体行动,是抵御外来冲击、实现社区自救的重要因素[16]。根据社区韧性与社会资本的关系,来自社区自治组织的领导者很可能成为应急时的关键行动者,因为他们平时在与居民的互动中建立了社区信任关系,并且熟悉社区其他行动者的情况。但是,如果社区缺乏这样的领导者,或者受应急状态下的不确定性影响,也可能促使其他居民成为社区领袖。在中国一些大城市应对新冠疫情期间,都有居民中的企业高管、居家干部出面,带领居民团购物资、配合政府开展防疫工作的案例。这就是典型的行动者在日常与应急状态下的角色转换,是社区韧性的特征之一。这些核心行动者通常具有共性,如较强的领导力、组织力、判断力、观察力以及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更多的社会资源或专业知识等。这些属性使他们能够在非常态的情况下取得居民的信任,有效开展社区自救。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很可能看上去只是普通居民,甚至也并不热心参与日常性的社区活动。其在应急时能够挺身而出,是自身利益与社区集体利益的一致性所致。在这种情况下,社区是否有可信任的沟通平台,事关核心行动者的定位。他们日常生活中与居民之间的关系如何,是否能够在应急时取得居民的信任,则事关其角色转换的顺利与否。其他行动者也同样面临日常与应急状态时的角色转换。在日常生活中,社区建成环境作为居民生活与社会交往的主要空间载体,蕴含着居民的交往关系和隐藏于其中的社会网络结构。在应对外来冲击时,这些建成环境要素同样被赋予其他角色,发挥其在应急网络中的作用。比如2018年8月,印尼著名的旅游岛吉利特拉旺安岛(Gili Trawangan)在地震发生数小时后,岛上一处社会中心成为游客、当地人和受伤者的分流中心和聚集地,接受过强制急救培训的潜水教练转变为主要的救助人员,社会中心具备领导力的个人站出来创建秩序,尤其是依据其他人的技能委派任务(医护、安抚、寻求物资等)[47]。这些实例都说明了应急中异质性行动者的作用及其在日常与应急状态下的角色转换。

(二)行动者通过转译实现社区应急集体行动

在社区韧性研究中,转译是指关键行动者联合其他行动者,就应急时社区面临的紧迫问题达成共识,并将其他行动者纳入网络,集合社区资源,确定各自的责任与任务,从而开展社区自救的过程。关键行动者是否能够联合其他行动者发起集体行动,需要社会资本的支持。首先,社区社会资本受居民社会属性的影响,因此,不同社会阶层的居民及其社区归属感的差异,将影响应急资源的可获得性。其次,社区社会资本的培育与社区建成环境特点以及在社区开展的各种活动有关,因此不同社区类型的社区韧性存在显著差异。再次,更关键的是,作为嵌入在社区社会网络中的资源,社会资本需要行动者发挥能动性,如此,才能在灾害发生时有效应对外来冲击,实现社区自救与邻里互助。

行动者能动性的发挥表现在转译过程中。转译过程通常包括问题呈现—利益赋予—征召—动员四个基本环节。借鉴文军和陈文婧提出的中国社区协同治理的转译实践模式[48],可以将应急期间的行动者转译过程分为四个阶段:一是问题化阶段。在社区进入应急状态时,关键行动者要通过信息收集对外部环境变化和社区现实条件做出及时判断,明确社区需要解决的迫切问题;其他行动者则要及时表达需求、提供信息。在这个阶段,日常生活中建立的社会网络会产生积极作用。二是利益相关化阶段。在明确各类行动者的需求之后,关键行动者要根据现实条件、迫切问题和资源情况平衡不同行动者的需求,并制订计划。这一阶段是不同行动者之间的资源交换阶段。三是征召阶段。该阶段是行动者参与网络建构的保证,需要关键行动者通过各种方式,将其他行动者吸纳到应急行动者网络中。四是动员阶段。关键行动者要联合其他行动者共同应对突发情况,将计划付诸实施。该阶段会产生行动者之间的真正互动,被吸纳到网络中的行动者要发挥自身优势,利用各种资源,产生合作,通过有效的集体行动开展社区自救。

与日常状态不同的地方在于,应急期间的转译过程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社区韧性作为应对外来冲击的反应能力、适应能力和恢复能力,分别对应灾害发生时的应急前、中、后期,相应地,每个时期转译所面对的问题并不一样。比如:前期需要收集信息,对灾害的影响做出判断,并做好应对;中期需要动员各类资源,开展救助活动;后期则需要减低灾害带来的损失,积极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因此,参与的行动者数量和类型可能发生变化,从而导致行动者网络形态具有动态性。最后,在整个过程中,异质性行动者是否能够顺利通过强制通行点,是转译实现社区应急集体行动的关键。

(三)动态网络揭示行动者互动形成的应对外来冲击的机制

社区韧性作为应对外来冲击时的反应、适应和恢复能力以及异质性行动者的能动性特征,使应急期间的行动者网络呈现动态性,能最大限度地还原行动者网络的形成与运行过程,以及网络不断演化的原因,可用以解释社区韧性通过行动者互动形成的应对外来冲击的机制。

首先,应急时行动者网络的形成依赖社区社会资本存量和关键行动者在日常社会网络中的嵌入程度,可以通过网络密度、中心度等网络结构特征进行描述,同时,这些特征也代表了个体动员社会资本的能力。也就是说,在应对外来冲击的社区集体行动中,关键行动者在网络中的地位和拥有权力的大小,能够影响集体行动的结果。

其次,因为应急状态时的不确定性以及行动者的能动性,在应急的不同阶段会呈现不同的行动者网络,从而使应急行动者网络具有动态演化特征。在应急前期、中期和后期,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行动者面临的问题不同:在灾害即将发生时,社区是否能够及时感知并提前做好准备,或者迅速做出反应;灾害发生时,社区是否能够有效开展救助活动,将损失降低到最小;灾害发生之后,社区是否能够恢复常态,表现为降低生命财产损害、抚平心理创伤、分享信息以重新获得工作机会、恢复社会秩序等。在此过程中,所需要的资源、解决问题的方式、涉及的行动者数量和类型都不同,为实施社区集体行动而缔结的行动者网络,不论在网络规模还是网络结构、互动方式上,也都会随事件演化而发生变化。对网络动态进行跟踪和分析,从中发现关键行动者以及行动者获取信息、利益赋予、沟通动员、任务分配和决策实施的方式,能够揭示社区应对冲击的独特机制,是填补当前社区韧性研究空白的必由之路。

再次,应急行动者网络的演化动力机制与社会资本有关。应急时的动态网络形态与日常生活中的社会网络可能存在很大不同。日常生活中的社会网络具有结构性特征,但应急的突发性需要行动者快速反应,且能够灵活应变。因此,网络不仅处于动态演化之中,并且具有临时性,其结构性特征难以把握。但是,应急时的行动者网络和日常生活中的社会网络也具有相关性。除了日常生活中构建的社会资本是应急时组织社区集体行动的保障之外,灾害发生时,外来冲击的不确定性还要求相关行动者要不断学习,及时调整应对策略。这种能力建立在社区中人与人以及人与环境的关系基础上,取决于与社区韧性有关的行动者的构成以及应急期间的行动者网络。正是由于以社会资本为代表的社区韧性的社会性内容主要考察行动者之间的关系,社区韧性的能动性特点才突显出来。

五、 结 语

社区韧性可谓是城市社会稳定与可持续发展的基石,不仅能够提高社区应对风险的能力,而且对居民日常生活质量具有重要影响,也是弥补快速城镇化进程中由于城市规模快速扩张而带来的社会断裂、自组织能力下降的基础性工作,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2020年开始影响全国的新冠肺炎疫情,让各地深刻认识到社区的重要性,为开展社区韧性建设的实证研究提供了机遇。目前国内城市规划界的研究主要侧重物质空间和基础设施建设,公共管理学界则侧重社会治理体系。双方虽都认同居民参与的必要性,但总体而言,对社区韧性的认识主要是城市尺度或社会尺度的延续,对社区韧性的独特性研究尚显薄弱,因此提出的建设措施缺乏针对性。相比城市韧性建设的系统性,社区韧性的独特性是指居民个人对社区的认同感和归属感、社区资源的可获得性以及社区凝聚力,能够在灾害发生时帮助社区实现自救与邻里互助。除了居民社会属性差异对社区韧性有直接影响外,社区建成环境提供空间与设施,制度环境引入多元主体开展社区活动,等等,都有助于促进居民交往,进而形成社区韧性所依赖的社会资本。在灾害发生时,以社区为单位,因地制宜采取措施共同应对外来冲击,体现了社区韧性的能动性和动态性特征,并表现为不同的行动者网络。其中,建成环境、制度环境和社区居民一样,是影响社区韧性的行动者。这种独特性不仅为多元维度影响下的社区韧性建设研究提供了切入点,也为多学科交叉研究找到了结合点。希望本文的研究在拓展行动者网络理论应用领域的同时,还能够用于指导关于社区韧性的实证研究,从而为今后的社区韧性建设实践提供新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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